伯爵夫人在茫無頭緒中拉了拉鈴,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總檢察長辦公室的仆役走了進來。
“把燈點上。”她說。
仆役點燃一支蠟燭,放在壁爐上。這時候,伯爵夫人認出了自己的信,她將它們清點,揉搓,然後扔進了壁爐。她將最後一封信卷起來,仿佛做成一個火把,引火把這一堆紙都點著了。卡繆索手裏拿著兩份審訊記錄,呆呆地望著那些信件燃燒。伯爵夫人看上去似乎隻是專心地在銷毀她的愛情證據,而實際上卻一直用眼角盯著法官。她從容地估量著自己該采取的動作,突然像母貓一樣輕捷地一把抓過那兩份記錄,投入火中。卡繆索從火中將記錄搶出來,伯爵夫人便向法官撲過去,奪回已經燃燒的紙片。兩人開始一場搏鬥。卡繆索喊道:“夫人!夫人!您這是侵害……夫人……”
一個男人衝進辦公室。伯爵夫人認出是德-賽裏奇伯爵,後麵還跟著德-格朗維爾先生和德-博旺先生。她不禁驚叫了一聲。然而,雷翁蒂娜要不惜一切代價拯救呂西安,兩手像鐵鉗一樣,緊握那幾張貼了印花的紙,毫不鬆動,盡管火苗已經炙烤到她那細嫩的皮膚上,她對疼痛也毫不在乎。最後,卡繆索的手指也被火燒著。他顯出為這種情景而感到羞恥,便鬆開了手。隻有兩個搏鬥者捏在手裏的那一部分紙沒有被火焰吞掉。這一幕發生的時間很短,比閱讀這材料所花的時間還要短。
“您和德-賽裏奇夫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國務大臣問卡繆索。
法官還沒開口回答,伯爵夫人已經將那幾張紙在燭火上點燃,並扔到那些還沒有完全被火焰吞噬的她的信件的紙片上。
“我要控告伯爵夫人!”卡繆索說。
“她怎麼啦?”總檢察長問,分別望了望伯爵夫人和法官。
“我把審訊記錄給燒了。”這位時髦女子笑著回答。她對自己的輕狂舉動洋洋得意,甚至還沒有感到燒傷的疼痛。“如果這算犯罪,那麼,先生可以重新再可怕地亂寫亂塗一份!”
“不錯。”卡繆索回答,想試圖恢複自己的尊嚴。
“好啊,那再好不過了。”總檢察長說,“可是,親愛的伯爵夫人,跟法官可不能常常這樣隨隨便便喲,法官可以不管您是什麼人。”
“對一位誰都抵擋不住的女人,卡繆索進行了勇敢的抵擋,法官的榮譽得到了捍衛!”德-博旺伯爵笑著說。
“啊!卡繆索先生進行了抵擋?……”總檢察長微微一笑,說,“他很強壯,換了我,我就不敢抵擋伯爵夫人了!”
到這時,這一嚴重違法行為成了對漂亮女人開的玩笑。卡繆索自己也笑了起來。
這時候,總檢察長發現有一個人沒有笑。德-賽裏奇伯爵的態度和表情使德-格朗維爾先生大為吃驚。他把伯爵拉到一邊。
“朋友,”他在伯爵耳邊說,“您的痛苦使我下決心違背自己的職責,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司法官員拉了拉鈴,他的辦公室仆役走進來。
“叫德-夏爾日伯夫先生到我這裏來談話。”
德-夏爾日伯夫先生是一位青年實習律師,擔任總檢察長的秘書。
“親愛的先生,”總檢察長把卡繆索拉到窗口邊說,“您回到辦公室去,跟一位記錄員一起重新審訊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吧。他既然沒有在記錄上簽字,那就可以重審,這沒有什麼不妥。明天,您叫這個西班牙外交官與德-拉斯蒂涅克先生和比昂雄先生對質,他們不會認出他就是我們的雅克-柯蘭。這個人知道自己肯定能獲釋,就會在審訊記錄上簽字。至於呂西安-德-魯邦普雷,今天晚上就將他放了!他的審訊記錄已經銷毀,他自己不會再談起審訊的事,尤其是我要對他進行告誡,他更不會說了。《判決公報》明天就會宣布立即釋放這個年輕人的消息。現在,看看這些措施是否會對法院形象造成損害?如果西班牙人確是苦役犯,我們也有各種辦法將他重新捕獲,提起訴訟,我們將從外交上去弄清他在西班牙的作為。反偵探頭頭科朗坦會給我們看住他的,而且我們的眼睛也不會離開他。因此,您可以好好待他,不要再單獨監禁了,今晚就將他安置到自費單間牢房去。我們能為一樁七十五萬法朗的盜竊案而害了德-賽裏奇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呂西安嗎?何況,這樁竊案還隻是個假設,受害人正是呂西安。讓他丟了這筆錢,不是比丟了他的名譽更好嗎?……特別是他的毀滅還將連累一個國務大臣,他的妻子和德-莫弗裏涅斯公爵夫人……這個年輕人是一個有斑點的柑橘,別讓它爛了……這事半小時就解決了。去吧,我們等著您。現在三點半,您還能找到幾個法官。您若能判下一個合乎規定的免予起訴,就通知我一下……或者是,呂西安等到明天早上。”
卡繆索告辭出去了。德-賽裏奇夫人這時感到燒傷後的劇烈疼痛,沒有向他致意。剛才總檢察長與法官說話時,德-賽裏奇先生急速從辦公室出去,這時拿著一小瓶原蠟回來,一麵給妻子包紮手上的創傷,一麵在她耳邊說:“雷翁蒂娜,為什麼不告訴我一下就跑到這裏來了?”
“可憐的朋友,”她湊近他的耳朵回答,“原諒我吧,我當時簡直要瘋了。這事既關係到我,也關係到你。”
“你愛這個小夥子吧,如果這是命中注定的話。可是,不要把自己的激情那樣公開地暴露在所有人麵前呀!”可憐的丈夫回答。
“好了,親愛的伯爵夫人,”德-格朗維爾先生與奧克塔夫伯爵交談了一會兒,然後說,“我希望今晚您把德-魯邦普雷先生帶到您家去吃晚飯。”
這句話幾乎是一項承諾。德-賽裏奇夫人聽了深受感觸,眼淚撲簌簌地淌落下來。
“我還以為我再也沒有眼淚了呢。”她笑了笑說,“您不能讓德-魯邦普雷先生在這兒等待嗎?……”
“我馬上設法找幾個執達吏,叫他們把他帶到我們這裏來,以免他被警察押送。”德-格朗維爾先生回答。
“您真是與上帝一樣仁慈!”她感情激動地回答總檢察長,嗓音幾乎變成了仙樂。
“總是這些女人!”奧克塔夫伯爵心裏想,“她們讓人開心,又叫人無法抵擋!……”
他於是想到自己的妻子,心頭湧起一陣傷感(見“私人生活場景”:《奧諾麗娜》)。
德-格朗維爾先生走出辦公室時,被年輕的夏爾日伯夫攔住。格朗維爾與他談了幾句,告訴他對《判決公報》的編輯之一馬索爾應該怎麼說。
美女、大臣、法官共同策劃拯救呂西安時,呂西安在附屬監獄做了這樣一些事。
詩人經過監獄的邊門,告訴記錄員說,卡繆索先生允許他寫信,要求給他提供筆墨紙張。卡繆索的執達吏對監獄長耳語幾句後,一個看守立刻奉命給他送來這些物品。就在看守尋找並向他送去這些東西時,可憐的年輕人想到要與雅克-柯蘭對質,痛苦得難以忍受,陷入了必然帶來不幸的沉思。他曾經有過自殺的念頭,但沒有實現,現在這念頭又翻騰起來。根據幾位著名的精神病醫生的說法,在某些人身上,自殺是精神錯亂的終結。呂西安自被捕以來,這已成了他的一個無法擺脫的念頭。艾絲苔的信他反複讀了多次,使他想起羅密歐跟隨朱麗葉而去的結局,死的願望就更加強烈了。以下是他寫的幾篇東西。
我的遺囑
本遺囑簽署人申明:除了請我的遺囑執行人幫助償還欠款和實施下述各項遺贈部分外,我死亡之日屬於我的全部動產和不動產遺贈我的妹妹、前安古萊姆印刷廠廠主大衛-賽夏爾的妻子夏娃-賽夏爾夫人,和大衛-賽夏爾先生的子女。
我請求德-賽裏奇先生接受委托作我的遺囑執行人。
請付給:1.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三十萬法郎;2.德-紐沁根男爵先生一百四十萬法郎,如果艾絲苔小姐寓所中被竊的款項失而複得,請從上述數額中扣除七十五萬法郎。
我作為艾絲苔-高布賽克小姐的繼承人,將七十六萬法郎遺贈巴黎收容所,用以建立一個庇護所,專門收容願意拋棄罪惡和墮落生涯的妓女。
此外,我將一筆用於購買三萬法郎百分之五利息注冊公債的款項遺贈各收容所。年息每半年使用一次,用於釋放因欠債而被囚禁的人,其所欠債款不超過兩千法郎。收容所的管理員可以從國欠債而被監禁的人中挑選最受人尊敬者作為受惠人。
我請德-賽裏奇先生用四十萬法郎在城東公墓為艾絲苔小姐修建一座墳墓,我要求將我葬在她的身邊。這座墳墓應該建成古代墳墓式樣,呈方形,我們兩人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將仰臥在棺蓋上,頭部枕上墊子,雙手合十,朝向天空。這座墳墓沒有碑文。
我請德-賽裏奇伯爵先生將我寓所中的金梳妝台贈予歐也納-德-拉斯蒂涅克先生,作為紀念。
最後,同樣,我將我的書籍贈予我的遺囑執行人,我請他接受這一贈禮。
呂西安-夏爾東-德-魯邦普雷
一八三○年五月十五日於附屬監獄
這份遺囑裝在致巴黎王國法院總檢察長德-格朗維爾伯爵先生的一封信裏。該信內容如下:
伯爵先生:
我將我的遺囑交付給您。您打開這封信時,我已經不在人世了。我懷著重獲自由的願望,對卡繆索先生的陰險審問,作了如此怯懦的回答。盡管我是無辜的,但也不免卷入一件險惡的官司中。世人是那樣敏感,即使我不受懲罰而獲得釋放,我也不可能生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