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被監禁的人,包括將到重罪法庭受審或已經受審的被告,還是不再被單獨關押的罪犯,總之,附屬監獄裏所有的犯人,都到這個完全鋪石塊的狹窄場地上來散步,每天數小時,夏天是在清晨。這個放風院子是上絞刑架或去苦役犯監獄的過度場所,它一頭連結這兩處地方,另一頭通過警察營房、預審法官辦公室和重罪法庭與社會相連結。所以,這個地方看上去比絞刑架還要叫人全身發冷。絞刑架可以成為上天堂的階梯,而放風院子裏卻聚集了大地上所有無法排除的汙穢!
不管是拉福爾斯或普瓦西監獄的放風院子,還是默倫或聖貝拉日監獄的放風院子,放風院子總是放風院子,那些地方都發生同樣的事,隻有牆的顏色和高度不同,空間大小不同而已。所以,如果在這裏不對這個巴黎群魔殿作最準確的描寫,“習俗研究”就不切題了。
在最高法院審判廳樓內高大穹頂下第四個拱門處,有一塊石頭,據說聖路易曾在這裏發放過施舍品。今天,這石頭被當作桌子,人們在那裏向犯人出售一些食品。所以,放風院子一旦開放,所有的犯人便聚集到這塊大石頭周圍。那裏有甜食、燒酒、朗姆酒等。
壯麗的拜占庭式長廊是豪華的聖路易宮中僅存的遺跡。它的對麵便是放風院子的一側,那裏的頭兩個拱門修成了會客室,律師和被告在這裏進行交談。囚犯是通過一扇很大的邊門進入會客室的。一些粗大的鐵條劃出兩條人行通道,一直延伸到第三個拱門的空間。這兩條通道很像戲院上演好戲時,戲院門口為約束排隊人群臨時用柵欄隔成的通道。這間會客室位於附屬監獄現在的邊門大廳盡頭,通過通風窗從放風院子一邊采光,在邊門那一側最近安裝了有框的玻璃窗,這樣就能監視與事主談話的律師。這項革新之所以必要,是因為一些標致的女犯對她們的辯護人能施加極大的誘惑力。真不知道世風將走向何處?……道德上的謹慎小心與良心的自我反省十分相像。即使是想象一些不為人知的惡行,這種想象也是墮落。警察允許犯人、被告和羈押者的親友來探視他們時,也在這個會客室見麵。
現在大家應該明白了,對於附屬監獄的兩百名犯人來說,放風院子意味著什麼。這是他們的花園,一個沒有樹木、沒有花草、沒有泥土的花園,但是歸根結蒂還是一個放風院子!會客室附近和準許分發食物和燒酒的聖路易大石頭旁邊地帶是唯一有可能與外界溝通的地方。
囚犯隻有在放風院子裏才能見到天日,才能與別人接觸。別的監獄裏,其他囚犯可以在勞動作坊相聚,但在附屬監獄,除了住自費單間的人以外,別的囚犯不能從事任何活動。在這裏,人人都為陷入重罪法庭而膽戰心驚,因為到了那裏,要麼接受預審,要麼接受判決。這個法庭呈現一派可怕景象,對此人們難以想象,隻有親眼目睹或親身經曆才會明白。
首先,聚集在這四十米長、三十米寬的空間裏的一百來名被告或犯人,並非社會精華。這些壞人大部分屬於社會底層,他們衣服破爛,麵目醜陋或可憎。來自社會上層的罪犯極少,這是令人慶幸的。隻有盜用公款、偽造文書或欺詐、破產等罪行才使一些體麵人來到這裏。這些人來了以後,有權住自費單人牢房,住下後幾乎就不離開了。
這塊散步場地的周圍,一邊是黑乎乎的高大圍牆,一邊是介於那些國室之間的一排廊柱,靠堤岸一邊是一座碉堡,北側是自費單人牢房的鐵絲網小囚室。場地裏是一群無恥的罪人,由看守嚴加看管,他們彼此之間也互相提防。這個場所的布局已經令人感到壓抑,加上這群聲名狼藉的人用充滿仇恨、好奇和絕望的目光迎麵注視著你,這地方會很快使人感到恐懼。沒有任何歡樂!無論是場地還是人,一切都是陰暗的。無論是高牆還是人心,全都在沉默。對這些不幸的人來說,一切都充滿危險,除了在這陰森的監獄結成的陰森的友誼外,他們誰都不敢信任誰。警察押著他們,這對他們來說更敗壞了氣氛,毀壞了一切,連兩個親密的犯人之間的握手也被毒化了。一個犯人在這裏遇到他最要好的夥伴,但不知道對方是否已經悔過,是否為保全自己的生命而已經招供。這種對安全的擔心,對“綿羊”的懼怕,使放風院子裏已經顯得如此虛無的自由空氣更加稀薄了。在監獄的行話裏,“綿羊”就是暗探,但是這種人表麵上還是像犯了重案一樣,心情沉重。他們的盡人皆知的機靈勁在於能叫人把他們當作“朋友”。在行話裏,“朋友”的意思是老練的盜賊,經驗豐富的盜賊,他早已與社會斷絕往來,願意一輩子當盜賊,不管怎樣都一直忠實於高級盜賊的紀律。
犯罪和發瘋有某些類似之處。在放風院子裏見到附屬監獄的犯人,與在瘋人院的花園裏見到的瘋子,都是同樣情形。他們在散步時都是互相回避,互相投射的至少是怪異的目光,根據他們當時的思想,也可能是凶殘的目光,但從來不是愉快或嚴肅的目光。他們互相認識,又互相懼怕。放風院子裏散步的人由於等待著判決,由於悔恨和憂慮,都顯出瘋人那種驚恐不安的神色。隻有久經磨練,經驗豐富的罪犯才顯得鎮定沉著,就像一個生活誠實、良心清白的人顯示出的從容和坦然。
中等階級的人在這裏是少數的幾個例外,他們犯了罪感到羞恥,不肯走出牢房,所以放風院子裏經常去的人,一般都穿著工人模樣的衣服,主要是長工作罩衣,短工作服和絨布上衣。這些粗劣和肮髒的衣服與他們平庸陰沉的外表,粗暴的舉止——這種舉止由於他們的憂鬱心情終究有所收斂——以及其他的一切,直至這個地方的靜寂無聲,融為一體,使那些為數極少的前來參觀的人感到恐懼和厭惡。隻有那些有很硬靠山的人,才能享受來附屬監獄進行研究的這種不可多得的特權。
在解剖模型室裏,那些下流病症都在蠟人身上顯示出來,人們把年輕人帶到那裏去參觀,使他們行為端正,向往聖潔高尚的愛情。同樣,放風院子裏滿是注定要進苦役監獄、上絞刑架和受什麼加辱刑的人;那些雖然內心深處已聽到上天審判的聲音,但可能還不怕上天司法的人,看了附屬監獄和這個放風院子的景象,就會懼怕人間的司法。他們從這裏出去後,會長時間做正直的人。
雅克-柯蘭下到放風院子時,在那裏放風的人要在“鬼上當”一生中關鍵的一幕裏扮演角色。對這可怕的群體中的幾個主要人物進行描繪,並不是無關緊要的。
這裏,與別的眾人聚集的地方一樣;這裏,和學校一樣,體力和精神力量占據支配地位;這裏,和苦役監獄一樣,罪行越重的人身份越高,要掉腦袋的人比所有其他人身份都高。正如人們所想象的,放風院子是一所刑法學校,在這裏宣講要比在先賢祠廣場宣講效果好得多。這裏,周期性的玩笑是排練重罪法庭的戲,指定一個庭長、一個陪審團、一個檢察署、一個律師,然後對案件進行審理。這種可怕的鬧劇幾乎總是在發生大案時演出。這期間,已經列入重罪法庭日程表的一個大案,便是克羅塔夫婦被殺案。克羅塔夫婦過去是農場主,兒子是公證人。正如這個不幸的案件所表明的,他們在家裏放了八十萬金法郎。殺死這對夫婦的作案者之一是諢名叫作拉普拉葉的有名達納蓬。他是一個被釋放的苦役犯,五年來,借助七、八個不同的名字,躲過了警方最嚴厲的追捕。這個歹徒有非常高明的化裝技巧,以致在南特獄中服刑兩年期間,一直用他的一個弟子德爾蘇克的名字。德爾蘇克也是有名的盜賊,但作案內容從來不超出輕罪法庭的判刑範圍。拉普拉葉從苦役監獄出來後,已是第三次殺人。他這次被判死刑已是確定無疑。另外,別人猜想他有大量錢財,這就使這個被告成了囚犯們恐懼和欽佩的對象。他偷來的錢放在哪裏,人們連一個裏亞也沒有找到。盡管發生了一八三○年七月事件,人們對這個大膽的舉動在巴黎引起的驚恐仍然記憶猶新。從盜竊數額之大看,這個案子可以與圖書館獎章被竊案相提並論①。當代有一種不幸的傾向,就是一切都用數字來衡量,因此,偷的數目越大,殺人案也就越引人注目。
①這個盜竊案發生在一八三一年,逮捕了一個名叫福薩爾的嫌疑犯,他盜竊的物品後被如數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