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伏脫冷原形畢露 第三節(1 / 3)

拉普拉葉矮小幹瘦,長著一張狡猾的臉,四十五歲,是三大苦役監獄中的一個有名人物。從十九歲起,他輪番蹲過這三個監獄,與雅克·柯蘭很熟。其中的過程和原因,大家一會兒就能知道。二十四小時前,另外兩名苦役犯與拉普拉葉一起從拉福爾斯監獄轉移到附屬監獄。這兩人立即認出了這個凶險強橫的該上絞刑架的“朋友”,而且也叫放風院子裏的其他人認出了他。他們中間有個被釋放的苦役犯名叫塞萊裏埃,綽號“奧弗涅人”、“拉洛老爹”、“流浪漢”,在苦役監獄中稱為“高級盜賊”的圈子裏,他的外號叫“絲線”,之所以有這個外號,是因為他能巧妙地躲避作案中的危險。他是“鬼上當”過去的一個親信。

“鬼上當”非常懷疑“絲線”在扮演兩麵派角色,一麵在“高級盜賊”中出謀劃策,一麵又受警方豢養,以致認為一八一九年他在伏蓋公寓被捕也是“絲線”作怪(見《高老頭》)。塞萊裏埃,應該叫他“絲線”,就像達納蓬應該叫拉普拉葉一樣,這“絲線”已經犯了法,牽連在幾樁大盜竊案中。雖然沒有殺過人,但這幾樁案子也夠他蹲至少二十年苦役監牢。另一名苦役犯叫裏岡鬆,他跟被稱為“郵戳”的與他同居的女人一起,構成高級盜賊中最令人畏懼的一對。裏岡鬆從少年時代起就與法院關係微妙。他的綽號叫“雄郵戳”,也就是與“雌郵戳”配作一對。對高級盜賊來說,世上沒有神聖的東西。這些粗野的人不遵守法律,不尊重宗教,無法無天,甚至不把博物學放在眼裏,大家已經看到,他們對博物學的神聖詞彙,也加以戲謔地模仿。

這裏需要說一段題外話。關於盜賊和苦役犯世界,關於他們實施的法則,他們的習俗,尤其是他們的語言——由這種語言表達的可怕的詩意在這部分故事裏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不對這一切作一些解釋,那麼,雅克·柯蘭進入放風院子,比比—呂班和預審法官精心安排他出現在他的仇人中間,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所有奇異場麵等一切就令人不能接受和無法理解了。

首先,簡單介紹一下賭博作弊的人、騙子、盜賊、殺人凶手使用的稱為“行話”的語言。最近文學作品中運用這種行話,獲得很大成功。這種怪異的語彙中,已有不止一個詞在少婦朱唇上說出,在金碧輝煌的房屋中回響,使公侯王孫們得到享受,他們中間不止一人已經承認被“耍”了。我們這樣說可能會使許多人感到驚訝。確實沒有比這個底層世界的語言更有力,更富有色彩了。自從出現有都城的帝國以來,這種語言就活躍在社會的地下室、山野小路、舞台的台倉裏,從戲劇藝術中吸取了生動和懾服人心的表達方法。世界不就是一個舞台嗎?台倉就是歌劇院舞台下最底層的地窖,是貯藏各種設施、布景、置景工、腳燈、幽靈、地獄裏出來的藍發魔鬼等等的地方。

這種語言的每一個詞彙都是一種粗野、巧妙、或可怕的形象。褲子叫“往上提”,這就不用再解釋了。行話裏,不說睡覺,而說“眯眼”。請大家注意,這個詞多麼生動有力地表達了受人追捕、疲憊不堪、時刻小心提防、被人稱為小偷的那種動物的獨特睡眠狀態呀!這種動物一旦處於安全狀態,便沉沉入睡,但是那強大的“提防”翅膀仍在它的上方盤旋。這種可怕的睡眠,與野生動物打著呼嚕酣睡時,兩隻耳朵還在加倍警覺著的狀況是多麼相似!

這種語言裏處處充滿著野味。一個詞開始和結束的音節總是尖銳刺耳,很不和諧。女人叫“後側風”。稻草叫“博斯平原的羽毛”。多麼富有詩意!半夜這個詞用迂回的說法來表達,叫做“十二點鍾撞擊”!這不叫人打寒顫嗎?“清洗房間”的意思就是把這間屋子偷個精光。與“換一身皮”相比,“上床”這個詞算得了什麼?“玩多米諾”意思是吃飯,被追捕的人是怎麼吃飯的?多麼生動的形象!

再說,行話一直是變化的。它隨著社會文明前進,追隨著社會文明的腳印。它用每一個新創造的表達形式來豐富自己。路易十六和帕爾芒蒂埃①創造了“土豆”這個詞,並且流傳開來,行話也立刻用“豬桔”來與它呼應。人們發明了鈔票,苦役犯把它叫作“加拉的法飛奧”②,因為紙幣上印有加拉的簽名。法飛奧!你沒有從中聽到印鈔票的紙發出的聲音嗎?一幹法郎的票子叫作“公法飛奧”,五百法郎的票子叫作“母法飛奧”。你們等著瞧吧,苦役犯還會給五百法郎或二百五十法郎的票子起某種奇怪的名字。

①帕爾芒蒂埃(一七三七—一八一三),法國農學家。軍中藥劑師。

②加拉是法蘭西銀行第一任行長,“加拉的法飛奧”,意為“加拉證書”。

一七九○年,吉約坦③出於對人的關心,設想出一種最簡便的器械,以解決執行死刑所提出的一切問題。現在的苦役犯和過去的苦役囚犯對這個處於舊君主體製和新司法製度邊緣的器械立刻進行研究,一下子把它叫作“抱恨山修道院”!他們觀察斷頭鋼刀劃出的角度,用“割草”這個動詞來描繪斷頭的動作。夏爾·諾迪埃④曾經說,當人們想到苦役監獄被叫作“草地”時,研究語言學的人真會對這種可怕詞彙的創造讚歎不已。

③杏約坦(一七三八—一八一四),法國醫生,解剖學家,發明斷頭機的人。

④夏爾·諾迪埃(一七八○—一八四四),法國作家。

另外,我們承認行話的曆史十分悠久。行話包含羅曼語詞彙的十分之一,包含拉伯雷的古高盧語言的十分之一。Effondrer(插入),otolondrer(使厭倦),Cambrioler(在房間裏偷盜),aubert(錢),gironde(美麗)(本是用奧克語說的一條河的名字),fouillouse(口袋),這些都屬於十四、十五世紀的語言。affe作為生命的意思是最古老的語言。攪亂“affe”,便成了“affres”,由此產生了“affreux”(可怕的)這個詞,它的含義就是“攪亂了生命的”,等等。

行話中至少有一百個詞是屬於巴汝奇⑤的語言。巴汝奇在拉伯雷作品中是下層百姓的象征,因為這個名字本身由兩個希臘字組成,意思是“無所不為的人”。科學通過鐵路改變了文明的麵貌,行話已經把火車叫作“活的滾動”了。

⑤巴汝奇是拉伯雷的長篇小說《巨人傳》中的一個人物,代表當時新興資產階級。

腦袋還在肩膀上的時候,它的名字叫“索邦”,說明這個字淵於古代語言,那些最古老的小說家如塞萬提斯,意大利的中篇小說家以及阿雷蒂諾⑥都使用過這種語言。確實,在各個時代,大量古老小說的女主人公“妓女”一直是賭博作弊者、竊賊、攔路搶劫的強盜、扒手和騙子的保護者、夥伴和藉以安慰的人。

⑥阿雷蒂諾(一四九二—一五五六),意大利作家。

賣淫和偷盜是人的“自然狀態”反對社會狀態的雄性和雌性兩種活生生的抗議。因此,哲學家、當今的革新家、人道主義者、以及跟隨他們之後的共產主義者和傅立葉主義者,他們沒有料到會對賣淫和偷盜得出以上這樣的結論。一些詭辯派書籍聲稱,盜賊並不否定所有權、繼承權和社會保障,而是壓根兒把它們取消。他們認為,盜竊就是重新占有自己的財產。在一些烏托邦書籍裏,盜賊不否認婚姻,不譴責婚姻,也不要求這種雙方自願的,不能普遍推廣的心靈的緊密結合。他們實行強製結合,強迫的鐵錘把相互間的鎖鏈不斷扣緊。現代革新家寫一些模棱兩可、冗長囉嗦、晦澀難解的理論,或憤世嫉俗的小說,而盜賊則見諸行動!就像事實那樣清楚,就像拳頭打出去那樣邏輯分明,這是多麼爽朗的風格!……

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方麵!苦役監獄和普通監獄大約容納著六萬到八萬妓女、盜賊、殺人犯這個領域的男男女女。要描繪我們的世風,要確切地再現我們的社會狀況,就不能無視這個領域的人。司法部門、憲兵隊和警察局提供了幾乎與他們同等數量的人,這豈不是咄咄怪事?這兩部分對立的人互相尋找,互相躲避,構成我們這一“研究”中充滿戲劇色彩的大決鬥。其中有盜竊,有妓女生意,也有戲子、警察、教士和憲兵。這六種職業的人都有自己難以磨滅的個性。每個人隻能代表他自己。擔任聖職的人,他們的烙印會始終存在,擔任軍職的人也一樣,其他職業的人也是這樣。這些職業在文明社會中尖銳對立,形成對立麵。這種強烈的、奇怪的、獨特的、suigeneris①特征使妓女和盜賊,殺人犯和被釋放的犯人,很容易被辨認出來。他們看待自己的敵人——暗探和憲兵,就像獵物看待獵人一樣:他們有自己的舉止、方式、膚色、眼神、麵色、氣味,總之有自己必然的特性。那些著名苦役犯的高深的化裝學問就是從這裏得來的。

①拉丁文:獨特的。

關於這一領域的構成,這裏還要說一句話。廢除烙印,減輕刑罰,還有陪審團愚蠢的寬容,使這一領域的人具有更大的危險性。再過二十年,巴黎將實實在在地處於四萬名刑滿釋放者大軍的包圍之中。塞納省及其一百五十萬居民是這些不幸的人可以藏身的唯一據點,他們呆在巴黎,就像猛獸呆在原始森林裏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