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伏脫冷原形畢露 第三節(3 / 3)

在黑話裏,警察有好幾個不同名稱:追捕盜賊時,他叫“鞋帶商人”,押送盜賊時,他叫“沙灘廣場的燕子”,送盜賊上絞刑架時,他成了“斷頭台的輕騎兵”。

為了寫完這個放風院子,也許還要花少量筆墨描述一下另外兩個兄弟會成員。塞萊裏埃的外號叫“奧弗涅人”、“拉洛老爹”、“流浪漢”,最後還有“絲線”,他有三十個名字,有同樣數量的護照。我們以後隻用“絲線”這個綽號稱呼他,這是高級盜賊圈子裏給他起的唯一諢名。這位老謀深算的哲學家認為那個假神甫是個警察。他是個五尺四寸高的漢子,全身每一塊肌肉都結實地向外凸起,巨大的腦袋上,一對深陷的小眼睛像猛禽眼睛似的炯炯發光,眼瞼灰暗,沉重而沒有光澤。乍看上去,他那寬闊的下頜線條堅實,輪廓分明,很像一隻狼。這一相像之處蘊含著忍殘,甚至凶狠,但它又被臉部的狡黠和機敏衝淡了,盡管臉上有一道道小麻點。每一條傷疤邊緣清晰,似乎充滿智慧,充滿嘲諷。罪犯常常過著忍饑挨餓的生活,他們在河堤、陡坡、橋下或街頭露宿,得手後盡情歡慶,喝得酩酊大醉,這一切似乎在他臉上塗了一層釉。如果“絲線”的自然麵目出現在三十步遠的地方,一個警察或憲兵就會認出他的獵物。但是他的化妝藝術與雅克·柯蘭不相上下。這時候,“絲線”與那些上台時才注意服裝的大演員一樣,並沒有著意打扮。他穿一件獵裝似的上衣,沒有扣子,透過空蕩蕩的扣眼可以看到白色襯裏。腳穿綠色破舊拖鞋。下身是已經發灰的米黃色褲子。頭戴一頂無簷製服帽,露出撕破和洗過的馬德拉斯布舊頭巾的邊角。

“絲線”身邊的“雄郵戳”,與他形成鮮明的對照。這個名聞遐邇的竊賊個子矮小,身材粗壯,靈活機敏,青灰色的臉,黑色凹陷的眼睛,羅圈腿,一身廚師打扮。他的麵部呈現出食肉動物特有的構造特征,見了叫人感到恐懼。

“絲線”和“雄郵戳”竭力討好拉普拉葉,拉普拉葉是個殺人慣犯,他知道自己要受審,判刑,不出四個月將被處死,所以已經不抱什麼希望。“絲線”和“雄郵戳”都是拉普拉葉的朋友,他們隻叫他“議事司鐸”,也就是“抱恨山修道院議事司鐸”。人們大概很容易猜到,為什麼“絲線”和“雄郵戳”對拉普拉葉那麼溫存。拉普拉葉埋藏了二十萬金法郎,按起訴書說,這是“克羅塔夫婦”家竊案中他所分得的贓物。這是一筆留給這兩位兄弟的多麼可觀的遺產!盡管這兩個老苦役犯幾天後又要回到苦役監獄去。“雄郵戳”和“絲線”因犯了加重情節的盜竊罪(也就是彙集了所有加重罪行的情節),即將被判處十五年徒刑。這與在此之前他們曾被判十年徒刑毫不相幹,那一次他們輕而易舉地中止了服刑。這樣,他們中間的一個人要服二十二年苦役,另一個要服二十六年苦役。盡管如此,兩人還是抱著越獄的希望,從而可以去獲取拉普拉葉的大堆黃金。但是這個萬字會成員一直不吐露秘密,他認為隻要還沒有判他死刑,他就沒有必要把它講出來。他屬於苦役監獄中的高等貴族,他沒有泄露任何有關他的同謀的情況。他的性格盡人皆知。這個可怕案件的預審法官波皮諾先生沒能從他嘴裏獲得任何東西。

這了不起的三巨頭此刻正站在放風院子的上首,也就是自費單人四室的下方。“絲線”剛剛對一個小夥子介紹完情況。這個小夥子是初次犯罪,他肯定自己要被判處十年苦役,便打聽各處“草地”的情況。

“你聽著,孩子,”雅克·柯蘭出現的時候,“絲線”正以教誨的口吻對他說,“勃勒斯特,士倫和羅什福爾之間的區別嘛,就在這裏……”

“請講吧,長輩。”年輕人懷著初出茅廬者的好奇心問。

這個被告是富家子弟,被控告偽造文書。他就住在與呂西安牢房毗鄰的那個自費單人囚室裏。

“我的孩子,”“絲線”繼續說,“在勃勒斯特,到小木桶裏去撈的話,第三勺準能撈到菜豆;在土倫,要到第五勺才行;而在羅什福爾,除非你是老手,否則永遠也撈不到。”

說完這些話,這個深藏不露的哲學家又跟拉普拉葉和“雄郵戳”湊到了一起。拉普拉葉和“雄郵戳”看到“野豬”後心神不定,便向放風院子的下首走去。雅克·柯蘭懷著痛苦的心情向院子上首走來。“鬼上當”滿腹愁思,這是丟掉王位的國王的思緒。他沒有想到自己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大家注意的對象。他緩慢地走著,抬頭了望呂西安·德·魯邦普雷上吊的那扇不吉利的窗子。囚犯中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因為呂西安鄰室那個偽造文書的年輕人,對這件事沒有透露半點風聲。什麼原因大家馬上就會明白。

這三個兄弟會成員排成一排,擋住了教士的去路。

“這不是一頭‘野豬’,”拉普拉葉對“絲線”說,“而是一匹‘回頭馬’,你瞧他拖著右腿走路的模樣!”

所有的讀者不可能都異想天開地去參觀一所苦役犯監獄,所以這裏有必要作一些這樣的說明:每一個苦役犯都被鐵鏈與另一個苦役犯拴在一起,結成一對(總是一個年紀大的搭配一個年紀輕的)。鐵鏈係在腳腕上方的一個鐵環上。一年以後,鐵鏈的重要使苦役犯走路時落下一個永遠改不了的毛病:他走路時必須在一條腿上比在另一條腿上使更大的勁,才能拔出這個“防護套”——這是苦役監獄裏的人給這套鐵具起的名字。犯人便養成了走路時這種不可克服的使勁習慣。他以後不帶鐵鏈時,他的感覺也和截肢的人一樣,仍然會感到腿痛,總感到“防護套”還在那裏,永遠改不了這個走路的習慣動作。用警察的話說,就是“他拖著右腿走路”。這個鑒別方法,苦役犯彼此都知道,警察也知道。如果不能靠它辨認一個同伴,至少能作為一個補充材料。

“鬼上當”越獄已有八年,這個動作已經不大明顯。但是,由於他當時正在專心思考,步伐極其緩慢而莊重,雖然這個走路的毛病十分輕微,但也逃不過像拉普拉葉這樣老練的目光。另外,人們很容易理解這一點:苦役犯在監獄裏總在一塊兒,他們隻能互相進行觀察,充分研究外表,熟知某些習慣,而他們經常的敵人:暗探、警察和警察分局局長都可能不了解。塞納省兵團中校、著名的古瓦涅爾就是被派去閱兵時,他的左頰頜肌肉的某種痙攣動作被一個苦役犯認出後而被捕的。在這之前,雖然比比—呂班已經完全有把握,但是警方不敢相信蓬蒂·德·聖赫勒拿伯爵與古瓦涅爾就是同一個人。

“這是我們的老板!”“絲線”看到雅克·柯蘭向他投來漫不經心的目光後,說。雅克·柯蘭沉浸在絕望中,對周圍一切投以這種心不在焉的目光。

“啊,真的,他是‘鬼上當’!”“雄郵戳”搓著兩手說,“哦,是他的身材,是他的塊頭!可是,他怎麼啦?他可是大變樣了!”

“哦,我知道了!”“絲線”說,“他在謀劃什麼,他想重新見他的‘姑媽’,大概快要處死那個姑媽了。”

“為了使人們對隱修士、小獄吏、看守所稱的“姑媽”這種人物有個粗淺的概念,隻要轉述一下一個中央監獄的監獄長對已故的杜爾哈姆勳爵①說過的那句精彩的話就行了。杜爾哈姆勳爵在法國逗留期間,參觀了各個監獄,饒有興趣地研究了法國司法的各個細節,甚至叫已故行刑者桑鬆架起斷頭機,軋死一頭活活的小牛,以便了解這機器的用法。法國大革命已經使這種機器名揚四海了。

①杜爾哈姆(一七九二—一八四○),英國政治家,當過加拿大總督,曾於一八三四年來法國。

監獄長帶他看了監獄、放風院子、苦役作坊、牢房等,最後用手指著一個地方,作了一個表示厭惡的姿態,對他說:

“我不帶大人到那兒去了,那是‘姑媽’區……”

“什麼?”杜爾哈姆勳爵說,“這是什麼意思?”

“是第三性,勳爵先生。”

“要讓泰奧多爾‘入土’(上斷頭台)了!”拉普拉葉說,“多麼可愛的小夥子!多有手腕!多有膽量!這對社會造成多大損失!”

“對,泰奧多爾·卡爾維在吃最後一口飯。”“雄郵戳”說,“啊,他的那些後側風該大哭一場了。她們很愛他,這個小流氓!”

“老朋友,你也到這裏來了?”拉普拉葉對雅克·柯蘭說。

拉普拉葉與兩個同夥一起,臂挽臂地攔住了這個新來乍到的人的去路。

“啊,老板,你當上‘野豬’了嗎?”拉普拉葉又加了一句。

“有人說你‘逮走了我們的菲利普’(竊取了我們的金幣)。”“雄郵戳”擺出咄咄逼人的姿態說。

“你還給我們錢嗎?”“絲線”問。

這三句問話就像發射出來的三顆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