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苦役犯。”看守長對監獄長說。
“我開始也這麼認為。”戈爾心裏想。他向這位下屬點了點頭。
雅克-柯蘭被帶進一間地窖似的屋子。年輕的泰奧多爾穿著緊身衣,坐在室內破爛的行軍床的床沿上。“鬼上當”被一時從過道投進的光線照亮,立刻認出了站在那裏手按大刀的憲兵就是比比-呂班。
“IosonoGaba-Morto!Parlanostroitaliano”,雅克-柯蘭急切地說,“Vengotisalvar。”(我是“鬼上當”。咱們講意大利語吧。我是來救你的。)
這兩個朋友要說的話,假憲兵一句也聽不懂。比比-呂班當作是來看守罪犯的,所以不能離開崗位。這個保案警察頭子憋著一肚子惱恨。
泰奧多爾-卡爾維是個麵色蒼白,皮膚黃褐色的小夥子。金色的頭發,深陷的眼睛,藍眼珠不太明亮。全身勻稱,在南方人有時呈現的遲鈍外表下隱藏著過人的體力。他長著弓形的眉毛,扁平的前額賦予他某種陰森的形象,鮮紅的嘴唇顯現殘酷的野性,四肢的動作透出科西嘉人特有的易怒本性,這種性情使他們在與人發生驟然衝突時,會立刻動手殺人。如果沒有這幾條,泰奧多爾-卡爾維的外表該是非常迷人可愛的。
泰奧多爾聽到這一嗓音,不禁吃了一驚,他猛然抬起頭,以為產生了什麼幻覺。他在這個石砌小屋裏住了兩個月,已經習慣了黑暗。他望了假教士一眼,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沒有認出雅克-柯蘭。雅克-柯蘭的臉由於硫酸的作用而產生長條傷疤,他認為這完全不像他老板的臉。
“確實是我,你的雅克。我扮成教士,前來救你。你不要顯出認識我,別幹這種傻事。你就裝作仟悔吧。”
這幾句話說得很快。
“年輕人非常沮喪,死亡把他嚇壞了,他馬上就要招認一切了。”雅克-柯蘭對憲兵說。
“你跟我說點什麼吧,向我證實你就是那個人,因為現在隻聽到你有那個人的聲音。”
“您看,這個可憐人,他是無罪的。”雅克-柯蘭又對憲兵說。
比比-呂班不敢開口說話,怕被認出來。
“Sempremi!”①雅克回到泰奧多爾身邊,在他耳畔說出這句暗語。
①意大利文:“依然是我!”
“Sempreti!”②年輕人回答了這句暗語,“確實是我的老板……”
②意大利文:“依然是你!”
“你頂住了嗎?”
“頂住了。”
“把情況都告訴我,我來看看怎樣才能救你。快點兒,夏爾洛已經在那裏了。”
科西嘉人立即雙膝跪地,做出願意懺悔的樣子。比比-呂班不知如何是好,因為他們兩人說話很快,比閱讀這段交談文字費時更少。泰奧多爾迅速講了大家已經知道的他的犯罪情形。雅克-柯蘭對此一無所知。
“陪審團沒有證據便判了我的刑。”他最後說。
“孩子,人家要給你剃頭了,你才提出跟人家爭論!……”
“我確實是把首飾弄出手的人。但是他們就這樣審判,而且是在巴黎!……”
“那事到底是怎麼幹的呢?”“鬼上當”問。
“啊,是這樣:我離開你以後,認識了一個科西嘉小姑娘,是我剛到巴黎時遇見的。”
“蠢得去愛女人的男人總是這樣送命的!……”雅克-柯蘭大聲說,“女人是自由放縱的老虎,是能講人壞話、會照鏡子的老虎……你真不明智!……”
“可是……”
“嘿,這個該死的‘後側風’,她幫了你什麼忙?”
“這個可愛的女人,高得像一捆柴,苗條得像一條鰻魚,靈巧得像一隻猴子。她從煙囪頂上進去,給我打開屋子的門。那幾隻狗吃了肉丸子,就死了。我宰了那兩個女人。錢一拿到手,吉內塔把門關上,又從煙囪頂上出去了。”
“這麼高明的手段把命送掉也值得。”雅克-柯蘭說,他非常欣賞犯罪方式,就像雕刻工欣賞一件雕像一樣。
“我真是幹了一件蠢事:我竭盡才力,為了一千埃居。”
“不,為了一個女人!”雅克-柯蘭接過話頭說,“我以前對你說過,女人會奪走我們的智慧!……”
雅克-柯蘭向泰奧多爾投去一道充滿蔑視的目光。
“你當時不在,我無依無靠!”
“你愛她嗎,這個小姑娘?”雅克-柯蘭問,他已覺察到那句答話裏包含著責備。
“啊!如果說,現在我想活下去,主要是為你,而不是為她。”
“你放心吧!我不是無緣無故才叫‘鬼上當’的!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什麼!能活命!……”科西嘉青年高聲說,一邊舉起被捆的雙手,伸向這死牢潮濕的穹頂。
“我的小瑪德萊娜,準備回到‘終生草地’①去吧,”雅克-柯蘭繼續說,“你應該預料到這一點。人們不會像給肥牛那樣給你戴上玫瑰花環!……他們之所以給我們打上烙印,把我們送進羅什福爾監獄,就是為了想搞掉我們!不過,我將叫人把你送到土倫去,然後你在那裏越獄,再回到巴黎,我給你安排一個舒適的生活……”
①終生苦役監牢。
一聲感歎。這在堅實的穹頂下是難得聽見的,這是從得到解脫的幸福心情中迸發的一聲感歎,它撞擊到石牆上,石牆又將這音樂中無與倫比的音符反射到比比-呂班的耳朵裏。比比-呂班驚駭不已。
“這是我剛剛赦了他的罪,他產生了頓悟的結果。”雅克-柯蘭對保安警察頭目說,“憲兵先生,您看見了嗎,這些科西嘉人的心裏是充滿信仰的!他像童年耶穌一樣潔白無辜,我要盡力拯救他……”
“上帝與您同在,神甫先生!……”泰奧多爾用法語說。
“鬼上當”此刻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更像卡洛斯-埃雷拉議事司擇的模樣。他走出死因的牢房,匆匆地奔向過道,來到戈爾先生麵前,裝出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
“監獄長先生,這個年輕人是無辜的,他向我透露了誰是罪犯!……他險些要為這個搞錯了的名譽攸關的案子而死去……他是一個科西嘉人!請您為我向總檢察長先生提個請求,”他說,“請求他接見我五分鍾。一個西班牙教士為法國司法當局的誤判而感到痛苦。德-格朗維爾先生是不會拒絕立即聽聽這位教士的話的!”
“我這就去!”戈爾先生回答。所有目睹這一非同尋常的場麵的人都感到無比驚訝。
“在我等待的時間裏,請您派人送我去這個院子吧,”雅克-柯蘭接著說,“我在那裏已經打動了一個犯人的心,我要使他完全皈依……這些人的心也是肉長的嘛!”
這段話使所有在場的人產生了騷動。警察、收監記錄員、劊子手、看守、行刑助手,他們都在等待命令,準備——用監獄的話說——架設機器。所有這些人都有些動情,一種可以理解的好奇心激動著他們。
就在這時候,人們聽到一輛華麗馬車的響聲。這馬車意味深長地停到了朝河堤的附屬監獄的柵欄前。車門打開後,腳凳迅速放下,所有的人都以為來了個大人物。不一會兒,一個貴婦人手裏晃動著一張藍色信紙,出現在門邊的柵欄前,身後跟著一個仆人和一個保鏢。她穿一身高貴的黑衣服,帽子上遮著一層麵紗,用一塊很大的繡花手帕擦著眼淚。雅克-柯蘭立刻認出她是亞細亞,或者說,還這個女人的本名的話,就是他的姑媽雅克麗娜-柯蘭。這個心狠手辣的老太婆,不愧是她侄子的姑媽,她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這個囚犯身上,機智、警覺地衛護著他,那種機智和警覺的程度至少能與法院相當。她有一張特許證,當呂西安和卡洛斯-埃雷拉神甫解除單獨監禁後,就能憑這證件與他們交談。證件上有主管監獄處長寫的一句話。這張許可證是根據德-賽裏奇先生的引薦,前一天發給德-莫弗裏涅斯公爵夫人的貼身侍女的。從許可證的顏色看,就表明它有強大的後台,因為這些證件與戲院的優待券一樣,形式和外表是各不相同的。
掌門的看守看見那個保鏢頭戴插羽毛的帽子,身穿綠、金兩色製服,就像俄羅斯將軍的製服那樣熠熠生輝,知道來人是一位貴婦人,幾乎是王族成員。他於是打開了邊門。
“啊!親愛的神甫!”這位假貴婦望見教士時淚流滿麵地叫起來,“怎麼能把這樣一位聖職人員關到這裏來!哪怕隻是片刻工夫也不行啊!”
監獄長接過特許證,閱讀上麵的字:“由德-賽裏奇伯爵閣下引薦。”
“啊,德-桑-埃斯特邦夫人,侯爵夫人!”卡洛斯-埃雷拉說,“您真是一個盡心竭力的人!”
“夫人,這裏不能這樣說話。”好心的老戈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