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伏脫冷原形畢露 第八節(2 / 3)

①彼拉多:公元一世紀(約二六一約三六)羅馬帝國駐猶太的總督。據《新約全書》記載,耶穌由他判決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

苦役犯那雙明亮的黃眼睛,現在湧出了一串串淚水。他繼續說:

“那個蠢貨什麼話也聽不進去,他把這孩子給葬送了!……先生,我用淚水洗淨了孩子的屍體,懇求著這個我不認識的、在我們上方的人!我呀,我是不信仰上帝的!……(我如果不是唯物主義者,我就不成其為我了!……)我用這一句話把什麼都對您說了!您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什麼叫痛苦,隻有我一個人體驗過。痛苦之火烤幹了我的眼淚,那一夜我都哭不出聲了。我現在能痛哭了,因為我感到您能理解我……我剛才看到您擺出司法官員的架勢……啊!先生,但願上帝(我開始信仰上帝了!)……但願上帝保佑您免遭我的厄運……那個該死的審判官奪走了我的靈魂。先生!先生!此時此刻,人們正在埋葬我的生命,我的美,我的品德,我的良心,我的全部力量!請您想象一下一隻狗,有個化學家把它的血都抽走了……這就是我!我就是這隻狗……這就是為什麼我要來這裏對您說:‘我是雅克-柯蘭,我自首!……’今天早晨人們過來從我手裏奪走這具遺體時,我作出了這一決定。我像瘋子、像母親,像聖母在墓地親吻耶穌一樣,親吻這遺體……我願意無條件地為司法部門效勞……現在我應該這樣做了,您馬上會知道這是什麼原因……”

“您這是在向德-格朗維爾先生說,還是在向總檢察長說?”司法官員問。

這兩個人,一個代表罪行,一個代表司法,他們對視了一下。苦役犯的話深深打動了這位司法官,他對這個不幸的人產生了高尚的憐憫之心。苦役犯猜測到了司法官的生活和情感,而司法官(司法官總是司法官)卻不了解雅克-柯蘭越獄後的行為,以為自己可以支配這個罪犯,覺得他無非是犯了偽造文書罪。對這個由善和惡構成的人——就像不同金屬合成的銅器一樣,他想用寬大手段來檢驗一下。另外,德-格朗維爾已經到了五十三歲,還從來沒能使別人對他產生過愛情,他像所有沒有被人愛過的男子一樣,欽慕溫柔的情性。這種失望的心態,這種如很多男人所經曆的隻得到了女人尊敬和友誼的命運,也許就是德-博旺先生、德-格朗維爾先生和德-賽裏奇先生結成知心的內在紐帶。同樣的不幸,猶如彼此共享的同樣的幸福,會使心靈以同一節拍跳動。

“您還有前途!……”總檢察長說,向這個垂頭喪氣的惡棍投去一瞥審訊者的目光。

那人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對自己已經完全無所謂了。

“呂西安留下一份遺書,遺贈您三十萬法郎……”

“可憐啊!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雅克-柯蘭大聲說,“他總是‘過分’正直!我是懷有各種惡劣的情感,而他卻體現著善良、高尚、美和高貴!這樣美好的心靈是無法改變的!先生,他從我這裏拿走的隻是我的錢!……”

總檢察長不能使這個人振奮起來。這個人深入徹底地表露自己的做法,是那樣有力地證實了他剛才說的那些可怕的話,這使德-格朗維爾先生站到了罪犯一邊,剩下的隻有總檢察長了。

“如果您對什麼都不再關心,”德-格朗維爾先生問,“您到我這裏來要說什麼呢?”

“我前來自首,這不已經夠重要的了嗎?你們非常焦急,但又抓不住我什麼東西,是不是?否則我會叫你們太為難了!……”

“多麼厲害的對手!”總檢察長心裏想。

“總檢察長先生,您即將叫人砍掉一個無辜者的腦袋,而我已經找到了罪犯。”雅克-柯蘭擦幹眼淚,鄭重其事地接著說,“我到這裏來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您。我來免除您的一次悔恨,因為,凡是對呂西安表示過某種關心的人,我對他們都懷著熱愛;同樣,所有阻止他活下去的男人或女人,我將一直仇恨他們……

一個苦役犯,這對我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停頓片刻接著說,“我眼中的一個苦役犯勉強抵得上您眼中的一隻螞蟻。我就像那些意大利強盜——他們都是高傲的人,隻要從哪個過路行人身上得到的東西能超過開一槍的價值,他們就會把他打死——我隻是為您著想。我叫這個小夥子作了懺悔,他隻信任我一個人,他是我獄中同一條鐵鏈上的夥伴。泰奧多爾是個天性善良的人,他把偷來的物品出賣或抵押出去,以為這樣做是在替一個情婦幫忙。可是,在南泰爾案件中,他的罪責並不比您大。他是科西嘉人,報仇雪恨,像打蒼蠅那樣相互仇殺,這本是他們的習俗。在意大利和西班牙,誰也不看重人命。這很容易理解。我們這兒相信有個靈魂,有個什麼東西,有個影像比我們活得還長,會永遠活著。你把這種無稽之談去向唯物主義觀念學家講講!無神論國家或哲學家會叫那些擾亂生命的人為人命償付高昂的代價。他們也有道理,因為他們隻相信物質。如果卡爾維告訴你們贓物來自某個女人之手,那麼你們抓到的並不是真正罪人——他現在在你們手裏,而是一個同謀。可憐的泰奧多爾不願失去自己的同謀,因為她是一個女人……有什麼辦法呢?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榮譽觀,苦役犯和扒手也有他們的榮譽觀。殺死這兩個女人的凶手是誰?一次那樣大膽、奇特,與眾不同的行為的作案人是誰?我現在已經知道,有人把細節情況都告訴了我。請您暫緩處決卡爾維,您就能知道這一切。不過您得許諾向他減刑,把他重新投入苦役監牢……我現在處在這樣痛苦的境地,不會煞費苦心再來撒謊,這一點您是知道的。我對您說的全是實話……”

“這樣做會降低司法部門威信,司法部門不可能這樣妥協。但是,對於您,對於雅克-柯蘭,我認為履行我的職責時不用那麼刻板,可以稍加放鬆,並請有權人士核定。”

“您能給我留下這條命嗎?”

“這是可能的……”

“先生,我請求您向我許下諾言,我隻要這一點就夠了。”

德-格朗維爾先生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他的尊嚴受到了傷害。

“我手裏握著三大家族的榮譽,而您隻攥著三個苦役犯性命,”雅克-柯蘭繼續說,“我比您更有力量。”

“可以把您重新單獨關押起來,您還能折騰什麼?”總檢察長問。

“嘿!那咱們就玩一局吧!”雅克-柯蘭說,“我剛才直率地說了老實話,我是跟德-格朗維爾先生說的。如果總檢察長在這裏,我就收起我的牌。要是剛才您能向我允諾,我就會把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小姐寫給呂西安的那些信還給您了!”

說話人說這些話時的語氣、沉著姿態和目光都告訴德-格朗維爾先生,在這個對手麵前,那怕最最微小的失誤也是非常危險的。

“這就是您的全部要求嗎?”總檢察長問。

“我要為我自己向您再說幾句話。”雅克-柯蘭說,“用格朗利厄家族的聲譽來換取泰奧多爾的減刑,對我來說是付出多,收入少。判處終身監禁的苦役犯,這算得了什麼?他如果越獄,你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幹掉他,這隻是在斷頭台上放一張彙票而已。您要答應我將他押往上倫,並要囑咐好好待他,因為過去人們懷著惡意把他塞在羅什福爾監獄。好,現在說說我自己吧,我的要求更多一點。德-賽裏奇夫人和德-莫弗裏涅斯公爵夫人的材料都在我的手裏。那是一些什麼樣的信件啊!……您聽著,伯爵先生,妓女寫信的時候賣弄風雅,故意顯示情感高尚,可是那些貴婦人呢,她們整天在賣弄風雅,故意顯示情感高尚,寫信的時候跟妓女沒有兩樣。這種交叉移位的原因,哲學家會找到的,我就不去過問了。女人是低級動物,過於受自己感官的支配。依我看,女人隻有與男人相像時,才顯得美麗!因此,這些頭腦裏很有男子氣概的小公爵夫人寫出了這些傑作……哦!這很美,從頭至尾都很美,就像皮隆①寫的著名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