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心裏一動,覺得有趣,又覺有哲理,暗暗鼓勵自己也要以此為勉,把所有的苦都當補品一口口吞咽下去,不為外人道。其實挺難的,想一想可以,要做,總是做不到。
這些天跟中考有關的消息一直雜亂無章地紛至遝來。比如她聽說“調劑”二字彈性驚人,最差的專業錄取線總是最低,可以以最低的標準將檔案先拿來,再調劑到理想的學校;
又比如她風聞即使沒達投檔線,但學校有“點招”的權利,反正就是非要你不可,非把你招進不可……她難受死了,這些事光聽著都讓她目瞪口呆,心裏當然也免不了翻來覆去。
老公沒本事她認了,但兒子沒出息她無論如何還是不甘,還是想掙紮一下。
有沒有神仙下凡?賴茅肯定比太行、王屋兩座大山輕點、小點,神仙如果肯出手相幫,一背也就把他背進重點了,不要一流的重點高中,隻要城郊那些普通的二類高中就行。
因為接連睡不著,崔英覺得自己都有些恍惚了,腳虛得不行。那幾天她出門不敢騎自行車,上下班都打的。
其實上班也沒什麼事,日常事務周而複始,但也總歸得去。剛到單位,手機響了,拿出來一看,顯示屏上是軍武的名字。崔英心咯噔了一下。
她說,“你好姐夫。”
“正忙著呀?”
“唔,不忙,在單位。”
“很累嗎?”
“還好。”
“有空嗎?”
“……有。”
“那你來一下,我在家。賴茅的事有點眉目了。”
崔英收好手機,並沒馬上走,她手扶著桌子,緩緩坐到椅子上。姐姐不在家,姐姐昨天還從大連發來短信,說大連人太多了,弄得一點胃口都沒。在商場又看花眼,不知買什麼好。
看別人都去蘭蔻專櫃買美白套盒,也跟著買了兩套,比鎖陽商場便宜很多。反正你臭美,臉上抹多少層都不怕。姐姐還說,返程要經過沈陽,你好好想想,需要什麼就發短信來,宰我是應該的。
那麼去她家是不是應該的?
崔英差不多二十分鍾後才出門。坐到的士上時,她突然希望遭遇一個黑的哥,車子繞呀繞呀沒完沒了地開,開出這座城市,開出這個地球,隻要別在錦繡小區門口停下來就行。
軍武果然在家。
軍武穿著睡衣睡褲一副病懨懨的模樣。
“怎麼了?”幾乎是條件反射,崔英脫口就問。
軍武有氣無力地搖搖頭,取過一雙拖鞋遞給她,然後關好門。
屋裏放著音樂,聲音很低,輕緩,柔軟,小心翼翼。這套房尚在裝修時,崔鳳就拖崔英來看過,崔鳳很興奮地指著嵌在牆角、門後一個個小小的四方形的網狀喇叭說,到時你會有驚喜。
他們搬完新家,崔英再來時,一進門就有琴聲從四麵八方輕輕漫過,宛若泉水流淌,宛若林間碎葉落地。
音樂無處不在!崔英還記得當時崔鳳說這句話時的神情,看上去崔鳳的眉飛色舞完全來自從牆體環繞而出的音樂而非房子本身。崔英卻有置身某茶座酒吧的感覺。
現在也一樣。現在一個個小喇叭正配合有致共同吐著《致愛麗絲》,似霧,似雲。
崔英緊著身子坐到沙發上。軍武坐另一張沙發。倆人麵對麵。
結婚之後,近二十年了,他們從來沒有單獨麵對過,也沒有這麼近對視。崔英逼自己把頭抬起,接住對方投來的眼光。
她一進門就分明感覺到彌漫在那眼那眉間一股非同尋常的氣味了,可是她還得接住,盡量若無其事。
跟二十年前比,這個男人擴大了好幾圈,他的腰不再細小,而是放肆地腫脹起來,前麵拱出一座小山包。
與之相呼應,他的脖子也粗了短了,像文物一樣淹沒到肉堆之下,幾乎不剩殘跡。歲月原來同樣磨損摧毀男人。
軍武點了根煙。煙霧將他的臉薄紗似的蒙上一層。是不是早就想過來了?他問。
崔英不知道軍武說什麼,也不知該怎麼答,所以她隻是笑笑,低下頭,再抬起頭。
家裏環境多好!我的家這麼好的環境難道不值得你多來幾次?
崔英又笑了笑,往他臉上瞥一眼,什麼都是模糊的。
“我一直在等著你來,他說,現在你終於來了。來了就好。”
崔英覺得整個人成了一根瘦小的枯草,正躺在一條湍急的河麵上,被水流挾裹著,往下衝去。她想自己可能得說些什麼了,她不能一直沉默,水流那麼急,她害怕。
但是,還沒等她盤算出該講什麼,肩頭突然一沉,軍武已經過來,站在沙發旁,一隻手擱在她肩上。她聞到煙草味,有點嗆。
她嗅覺一般,卻還是一下子就聞到了,鼻子靈敏十倍於她的崔鳳,原來終日都是被這樣的氣味所籠罩。一下子她無法做出判斷,說不出這味道香還是臭,好還是不好。
她欠了欠身子,似乎想離遠點,卻沒有挪動一絲。再要做一次努力時,肩膀上的那隻手已經順著她的背很自然地滑到腰間,又慢慢遊到胳肢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