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慕天星閉著眼睛，感受著傷口火辣辣的尖銳和疼痛，層層疊疊的疼痛，還未來得及再說什麼，護士又膽戰心驚地上前指了指架子上掛著的藥水袋。
“太……太子殿下……”護士嚇得快要哭了，“我們要給太子妃換藥水了。”
“那就換啊！”淩冽有些不悅。
護士又道：“是宮縮劑。”
淩冽：……
他忽然深吸一口氣，站起來將卓然夫婦跟洛傑布全部請了出去，然後道：“我陪著小乖就行了，你們要是有時間，就去看看我的女兒或者回宮睡覺。”
話雖這樣說，但是這種時候誰還有心思回宮睡覺？
護士換了藥水之後，嚇得出去了。房間裏隻剩下淩冽跟慕天星兩個人。
時間一點點推移，慕天星一直咬著牙，然後咬著唇，從安靜無聲變成輕聲呻吟，再到小聲喊痛，再到淚流滿麵，哭出聲喊痛。這些過程，淩冽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無法感同身受。他覺得這樣的畫麵好殘忍，卻一樣感激上蒼，可以讓他在小乖如此艱難的時候陪在她的身邊。
他們在一起，這個比什麼都重要！
淩冽給慕天星擦臉、擦汗，又趕緊用幹淨的毛巾給她吸幹毛孔中的水分。
他看見她忽然用雙手緊緊抓住了床頭的欄杆，還用嘴巴呼吸，他隻能不斷地鼓勵她，幫她把手腕上的鎮痛泵開關擰到最大，又幫她把輸液器的滴速調到了最慢。
慕天星咬牙切齒地罵：“渾蛋！不許這樣！渾蛋！”
“小乖……”
“我最討厭你了，每次都自以為是！你把滴速調那麼慢，我疼的時間會更長。”
“好好，我馬上調快一點。”
兩分鍾後。
“啊……渾蛋，大壞蛋！你要痛死我啊！好疼啊，你不會慢一點嗎？”
“好好好……我調慢一點！”
“嗚嗚……嗚嗚嗚……”
“小乖不生氣。”
五分鍾後。
“嗚哇……這袋該死的宮縮劑還要折騰多少啊？嗚嗚……我怎麼看著還有一大半？”
“沒有沒有，隻有三分之一了，真的，勝利就在眼前，你堅持住。”
十分鍾後。
“渾蛋！嗚嗚嗚……你這個騙子！大騙子！怎麼還有這麼多藥水，嗚嗚……我要死了，疼死了。”
“乖，真的，這次真的隻剩下三分之一了。”
“嗚嗚，我就知道你騙我，嗚嗚……”
“乖，你再堅持一下下就過去了。”
十五分鍾後。
“你這個大騙子，我不要跟你說話了！嗚嗚……我最討厭你每次做魚的時候撒香菜，我最討厭吃的就是香菜了！”
“好的好的，我以後不放香菜，我其實最討厭吃的也是香菜！”
“嗚嗚……到底還有多少？我不行了，我快要支持不住了，嗚嗚……”
“還有三分之一。”
“我恨死你了，淩冽，我恨你恨你恨你！”
“這次真的隻有三分之一了。”
“嗚嗚……嗚嗚嗚……”
十分鍾後。
慕天星的小臉上掛滿淚痕，閉著眼睛睡熟了。
那一袋痛死人不償命的宮縮劑終於沒有了。
淩冽心疼地給慕天星擦臉，她這會兒不哭了，不鬧了，安靜了。
他忍不住偷偷掉眼淚，悄悄給她換了幹淨的睡衣，將她因為疼痛汗濕的衣服都換下來。
然後他睡不著，拿了一個盆躲在洗手間裏搓衣服，幫她把換下來的內衣一件件擰幹，再晾起來。說實話，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洗衣服。
他回到床邊坐著，看著眼前這張靜謐的小臉，蒼白、稚氣。她才二十二歲，她是為了他幾次出生入死的小丫頭。
“慕天星，我愛你。”
或許，他對她的感情已經不能用愛來形容了。
天亮的時候，淩冽還是沒有睡意。護士過來給慕天星量體溫，發現她有低燒，將情況彙報給醫生後，護士拿了一個退熱貼過來貼在她的額頭上。
因為一早就知道寶寶生下來要進早產保溫箱，一進去可能就是好幾個月，所以大家都不指望慕天星喂孩子母乳了。
慕天星睜開眼的時候，隻是問：“女兒的臍帶血存好了嗎？”
“我存好了，醫生說可以存二十五年，你放心吧。”淩冽坐在床頭，靜靜地陪著她。
慕天星看著淩冽：“對了，你去看看女兒，然後拍照片給我看。”
淩冽走到沙發前，三個兒子全部起來了，穿得好好的過來了。諾一將一份份精致美味的早餐打開，孩子們齊齊動手吃了起來。
淩冽跟著孩子們吃了點早餐，然後看著慕天星：“父皇和母後在那裏照看著，還有那麼多醫生，女兒的事情不著急，我留下來陪你。”
慕天星躺在床上，聽著他們吃早飯的聲音，鼻間全是香氣，她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卻一口也吃不著，心裏恨死了。
醫生很快過來查房，看了慕天星一眼，認真道：“太子妃殿下，您忍著點，我要幫您按肚子了。”
慕天星渾身一抖，想死的心都有了：“我今天感覺不錯，就不摁肚子了吧？”
“不行的。”醫生丟下三個字，他看出慕天星不肯配合，隻說，“我先看看你的傷口。”
小簾子一拉，他將諾一和卓然他們全部隔絕在外。
淩冽放下吃的，準備進去瞧瞧，剛剛站起身就聽見一聲殺人般的慘叫：“啊——”
他的腿有些發軟，大步走上前一看，隻見醫生一臉得意地對著慕天星笑：“你看，其實也沒有多困難，這不就過去了嗎？”
慕天星咬著牙，麵色蒼白：“你……你說得簡單，你試試？”
這個醫生居然偷襲，一連兩下都是趁著她不設防的時候忽然按住她的肚子，把她肚子按扁了！
醫生不管這麼多，反正按過肚子就行了：“好了，我要給你消毒傷口了。”
醫生小心翼翼地揭開慕天星肚皮上的膠帶，拿著碘酒在她的傷口上來來回回地擦了兩遍，再把膠帶重新貼上。
“你少穿一點褲子，我感覺你的傷口都焐出汗了，對傷口恢複不好。”
慕天星咬牙切齒道：“我是疼出汗的！不是衣服穿得多！”
淩冽看慕天星還有心思跟醫生鬥嘴，就知道她沒有太大的問題，他默默地退了出去，接著吃早餐。
接下來，淩冽讓倪夕月領著孩子們回去了。這天中午，慕天星輸宮縮劑的藥水的時候，跟昨天的情況差不多。
隻是上次她疼得大罵，說最討厭淩冽做魚的時候撒香菜。
而這一次她疼得大罵，說最討厭淩冽穿三角內褲。
於是從這一天起，直到永遠永遠，淩冽隻穿四角內褲。
下午，慕天星輸完液就睡著了，淩冽也有些熬不住了，脫了外衣躺在她身邊，跟她一起睡著了。
洛傑布來醫院看了看慕天星，然後在他倆隔壁的房間補眠。
諾一把卓希跟青檸叫來了，讓他倆時刻守著小公主。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慕天星的身體狀況一天比一天好，但是小公主始終沒有度過危險期。
七天後，醫生通知慕天星可以出院了。
淩冽幫她穿好衣服，戴好帽子，然後扶著她走到了新生兒區的長廊上。
夫妻倆站在玻璃牆外麵，看著早產保溫箱裏一個個可愛的寶寶，覺得世界格外美好。
他們始終沒有看見女兒，因為女兒一直在不遠處那個他們無法觸及的位置上。女兒的周圍布滿了各種精密的電子儀器，還有輪番守護、精心照料的兒科專家們。
慕天星不舍得出院，但是她要回去恢複身體，月牙灣的條件肯定比醫院好。
她昨晚跟淩冽撒嬌，但是淩冽說：“你必須回去好好坐月子，你到底想不想讓我從你之前流落在外的心理陰影裏走出來？”
慕天星這時候才懂得，那段悲慘的漂泊經曆不僅僅是她心裏的痛，還是淩冽心裏的痛。
她抬手輕輕撫摸著玻璃牆，心裏很難過。她很想看一看女兒，她不清楚女兒能不能活下去，但是在這場戰役裏，她所有能做的、該做的，全部做了。
慕天星抬手輕輕地敲了一下玻璃，裏麵很快有一個護士走過來。雙方隔著玻璃牆，護士摁了上麵的對講鈴，微笑著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有什麼吩咐嗎？”
慕天星的聲音很溫柔，帶著濃濃的期盼跟幾分忐忑：“我可不可以……見見我的女兒？”
護士有些抱歉，道：“不可以呢，因為儀器在那裏。女嬰現在還不會自主呼吸，所以早產保溫箱離不開嬰兒的呼吸輔助器，把嬰兒推過來的話，她會有危險。”
慕天星深吸一口氣，她覺得好難過。她忍著不哭，感受到淩冽的雙手始終支撐著她。
她學著堅強，看著護士道：“那麻煩你幫我拍一下她的照片，再拿給我看看可以嗎？”
護士看了慕天星一眼，有些不確定：“您確定要看嗎？”因為寶寶真的太小了，就像剛出生的小兔子、小狗，所以親生父母還是先不看為好，可能會受不了！
淩冽夫婦懂了護士的意思。
淩冽想要勸慕天星，但是他心裏又想看，真矛盾！
慕天星抬起頭看著淩冽，道：“我們一起看看我們的女兒！”
也許這是女兒唯一的照片，也許他們看了之後女兒熬不下去，他們就再也看不見女兒了。
看著慕天星渴望的眼神，還有苦苦的哀求，淩冽於心不忍。
他點頭對護士道：“麻煩你幫我們多拍點女兒的照片。”
護士點頭，從她的工作服中掏出手機，然後走到了不遠處的粉紅色小保溫箱邊拍了好一會兒。
淩冽迅速地掏出紙筆寫下一串電話號碼，是卓然的，然後把紙貼在了玻璃牆上。
護士拍完嬰兒的照片後，把那些照片全部發到了卓然的手機上，然後對淩冽夫婦道：“照片我發完了，我會將這些照片刪除的，請二位放心。”
卓然站在他們身後，點頭道：“我收到了，太子殿下。”
慕天星感激不已，對著護士笑了笑：“謝謝你。”
“不客氣。”護士拿著手機朝著他們搖了搖，手機的相冊是空的了。
護士關閉了對講鈴，繼續工作了。
淩冽深吸一口氣，扶著慕天星緩緩進入電梯。
等到他們上了車，卓然將車從醫院開了出去，淩冽這才將卓然的手機拿過去。他把手機握在掌心，摟緊了慕天星一起看。
一張張照片，拍得很用心。
小公主很脆弱，小小的，皮膚是粉紅的，或者說看不出皮膚的顏色，好像直接就是肉。
洛傑布說得沒錯，真的是五顏六色的管子插在她的身上，還有幫助她導尿的管子。
她的小手，手指真的好細、好小，小得讓人無法想象。
這樣的照片讓人看了，盤旋在腦子裏的隻有一個念頭：她能活嗎？
慕天星看完照片就閉著眼，伏在淩冽的懷中忍不住哭了。雖然大家心裏都做了最壞的打算，但是當事情真的擺在眼前的時候，似乎誰也經受不住這樣的喪子之痛。
“她會像貝拉一樣漂亮可愛，一定會！”淩冽認真地說著，鼓勵慕天星的同時也在鼓勵他自己。
接下來的時光，慕天星就在月牙灣裏坐月子，曲詩文跟藥醫每天貼身照顧她。
淩冽更是醫院和月牙灣兩邊跑。
慕天星坐月子期間，貝拉來了月牙灣兩次，和傾慕他們在樓下的兒童樂園裏玩鬧。孩子們太小，不懂大人的煩惱，一個個快樂得好像小天使。
隻有貝拉問：“為什麼妹妹沒有從醫院裏接回來？”
這時候，傾慕會告訴貝拉：“因為妹妹太小了，要過段時間才能回來。”
而每每聽見這樣的話，大人們的心裏都有些淡淡的酸楚。
慕天星早產的消息，很快傳到了H市倪家跟M市慕亦澤的耳中。
慕亦澤夫婦放下一切工作，馬不停蹄地趕來了月牙灣。
看著女兒在坐月子，他們都很擔心，問東問西、問長問短，不明白女兒為什麼會早產。
洛傑布夫婦有些尷尬，連連表示抱歉，說是他們沒有照顧好慕天星。
慕天星也有些愧疚地說著：“是我不聽話，非要下樓，就滑倒了……”
慕亦澤夫婦真是心疼女兒，又無奈地說女兒，說她怎麼這麼不小心，還毛毛躁躁的。
後來，淩冽去醫院的時候，慕亦澤夫婦非要跟著，淩冽便領著他倆一起去了醫院。從醫院回來之後，慕亦澤夫婦再也不說慕天星不好了。
他們看著女兒的時候，眸中充滿了疼惜。
慕天星會想，是不是大叔把一切都告訴了父母？但是，她看著父母的樣子，好像又不是真的知道真相那麼激動、傷心。
日子一天天過著，慕亦澤夫婦不走了，每天讓手下的人將工作內容通過電腦傳過來，他們處理完畢，再用電腦傳給手下的人。
生產四十二天之後，慕天星出了月子。
“往事不堪回首，終於熬過來了！”她一大早就伸了個懶腰，然後對著天花板一聲大吼。
然後她起床，認真刷牙、洗臉，換上美美的衣服，穿上美美的鞋子，化了個美美的妝，最後對著淩冽美美地笑了：“大叔，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嗎？”
淩冽瞧著他的小乖宛若三月裏的桃花般美麗明豔的樣子，心裏無比滿足。隻要她安好，世界便是美好的。
“記得。”他點頭，“吃了早餐，我們一起去看女兒。”
他答應過她的，隻要她出了月子，就帶她去醫院看女兒。
其實，就在慕天星生產後一個月的時候，她就已經拉著淩冽鬧著要去醫院了。隻是淩冽說，醫學上的坐月子是四十二天，這才將她安撫下來。
眼下，淩冽又想說坐月子一百天，但是看著她這樣期待的小可憐的樣子，又不忍心開口了。
慕天星踮起腳，在淩冽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當餐桌上的長輩們看著他倆手拉手一起下來用餐的時候，全部莞爾一笑。
洛傑布道：“快吃吧，一會兒咱們一家人全部去看看小公主！”
孩子們已經送去幼兒園了，所謂的一家人，是指在座的成年人。
慕天星有些心慌，用手捂著胸口。
她這一段時間全部是靠著上次護士拍的照片度日的，也不知道女兒現在的樣子跟照片上有沒有差別。
她問過淩冽，淩冽說女兒漂亮多了。可是這家夥氣人得很，就是不拍女兒的照片給她看。
蔣欣咽下一口食物，看著他們，忽然笑嗬嗬地問：“寶貝的名字想好了沒？”
眾人愣了一下。
不是沒想過給寶寶起名字，隻是都害怕，寶寶萬一有什麼閃失，今後再提起來，會成為大家心裏的痛。所以，大家默默地想著，等把寶寶接回來了，再起名字，然後填出生證明。
就在這時候，慕天星卻道：“我想好了！”
眾人聞言一愣，齊齊將目光投了過去。
慕天星看著大家詫異與好奇的眼神，微微一笑：“其實也沒什麼，不管我的女兒能不能長久，但她真實存在著，我們都在努力，她也在拚命努力地活著！所以今天去醫院，我想著順便把她的出生證明辦了。我知道孩子沒有名字，是不能填出生證明的。”
淩冽很溫柔地看著慕天星，不論她做任何決定，他都義無反顧地支持。他問：“叫什麼名字？”
清晨潔白的燈華下，眾人期待的目光下，慕天星莞爾一笑，輕輕地吐出一句話：“洛傾羽，羽毛的羽。”
眾人默默念著，若有所思。
洛傑布覺得不錯：“雖然輕如鴻毛，卻長在翅膀上。”
“對！”慕天星點頭，瞳孔中滿是光彩，“雖然很輕、很脆弱，但是羽毛是長在翅膀上的。即使輕如鴻毛，也可以飛越一切悲傷，飛越一切艱難險阻，抵達幸福的彼岸！所以，我想了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