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賣落花生的老胡,我們的英雄也許早已沒了命;即使天無絕人之路,而大德曰生,大概他也不會完全象這裏所要述說的樣子了。機會可以左右生命,這簡直無可否認,特別是在這天下太平的年月。他遇上老胡,機會;細細的合算合算,還不能說是個很壞的機會。
不對,他並沒有遇上老胡,而是老胡發現了他。在這個生死關頭,假如老胡心裏一別扭,比如說,而不愛多管閑事,我們的英雄的命運可就很可擔心了。是這麼回事:在這個時節,他無論如何也還不會招呼老胡或任何人一聲,因為他是剛降生下來不到幾個鍾頭。這時候他要是會說話,而很客氣的招呼人,並不見得準有他的好處;人是不可以努力太過火的。
老胡每天晚上繞到牛宅門口,必定要休息一會兒。這成了一種習慣。他準知道牛氏老夫婦決不會照顧他的;他們的牙齒已過了嚼糖兒豆兒的光榮時期。可是牛宅的門洞是可愛的,潔淨而且有兩塊石墩,正好一塊坐著,一塊放花生筐子,好象特為老胡預備下的。他總在這兒抽袋煙,歇歇腿,並數一數銅子兒。有時候還許遇上避風或避雪的朋友,而閑談一陣。他對這個門洞頗有些好感。
我們的英雄出世這一天,正是新落花生下市的時節,除了深夜還用不著棉衣。天可是已顯著短了;北方的秋天有這個毛病,剛一來到就想著走,好象敷衍差事呢。大概也就是將到八點吧,天已然很黑了,老胡繞到“休息十分”的所在——這個辦法不一定是電影院的發明。把筐子放好,他掏出短竹管煙袋;一劃火柴,發現了件向來沒有在那裏過的東西。差點兒正踩上!正在石墩前麵,黑糊糊的一個小長包,象“小人國”的公民旅行時的行李卷,假如小人國公民也旅行的話。又犧牲了根火柴,他看明白了——一個將來也會吃花生的小家夥。
老胡解開懷就把小行李卷揣起來了。遇到相當的機會,誰也有母性,男人胸上到底有對掛名的乳啊。顧不得抽煙了,他心中很亂。無論是誰,除了以殺人為業的,見著條不能自己決定生還是死的生命,心中總不會平靜。老胡沒有兒女,因為沒娶過老婆。他的哥哥有兒子,但是兒子這種東西總是自己的好。沒有老婆怎能有兒子呢?實在是個問題。輕輕的拍著小行李卷,他的心中忽然一亮,問題差不多可以解決了:沒有老婆也能有兒子,而且簡單的很,如拾起一根麻繩那麼簡單。他不必打開小行李卷看,準知道那是個男小孩;私生的小孩十個有八個是帶著小麻雀的。
繼而一想,他又為了難:小孩是不能在花生筐子裏養活著的,雖然吃花生很方便,可是一點的小娃娃沒有牙。他歎了口氣,覺得作爸爸的希望很渺茫。要作爸爸而不可得,生命的一大半責任正是竹籃打水落了空!
不能再為自己思索了,這太傷心。
假如牛老夫婦願意收養他呢?想到這兒,老胡替小行李卷喜歡起來。牛老夫婦是一對沒兒沒女而頗有幾個錢的老絕戶,這條街上誰都知道這個,而且很有些人替那堆錢不放心。
他拍門了,正趕上牛老者從院裏出來。老胡把寶貝獻出去。牛老者是五十多歲的小老頭,不怎麼尊嚴,帶出來點怕太太的精神,事實上也確是這樣。老者接過小英雄去,樂得兩手直顫:“在這兒撿起來的?真的?真是這裏?”老胡蹲下去,劃了根火柴,指明那個地方。老者看了看,覺得石墩前確有平地跳出娃娃的可能:“自要不是從別處拾來的就行;老天爺給送到門上來,不要就有罪,有罪!”可是,“等等,我請太太去。”老者知道——由多年的經驗與參悟——老天爺也大不過太太去。他又舍不得放下天賜的寶貝,“這麼辦好不好,你也進來?”於是大家連同花生筐子一齊進去了。
牛老太太是個五十多歲,很有氣派的小老太太,除了時常溫習溫習欺侮老頭兒,(無論什麼都是溫故而知新的,)連個蒼蠅也舍不得打死——自然蒼蠅也得知趣,若是在老太太溫習功課的時節飛過來,性命也不一定安全,老太太在動氣的工夫手段也頗厲害。
老者把寶貝遞給了太太。到底太太有智慧,曉得非打開小卷不能看清裏邊的一切。一揭開上麵,露出個紅而多皺的小臉,似乎活得已經不大耐煩了。老太太的觀察力也驚人:“喲!是個小娃娃!”越往下看越象小娃娃,可是老太太沒加以什麼批評。(真正的批評家懂得怎樣謹慎。)直到發現了那小小的男性商標,她才決定了:“我的小寶貝!”這個世紀到底還是男人的,雖然她不大看得起牛老者。
“咱們,咱們,”老者覺得非打個主意不可,可是想不當;即使已想出,也不便公然建議。
“哪兒來的呢?”老太太還不肯宣布政策,雖然已把娃娃揣在懷中。
老者向老胡一弩嘴;遠來的和尚會念經。
老胡把寶物發現的經過說了一番,而後補上:“我本想把他抱走,我也沒有兒子,可是老天爺既是把他送到府上來了,我怎能逆天行事呢!”他覺出點替天行道的英雄氣概。“你也看明白了那個地方?”老太太向老頭兒索要證據。“還摸了摸呢,潮滲滲的!”老者確知道自己不敢為這個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