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然大笑。
被他眼睛盯住了的後生,往往會紅著臉氣呼呼地上來,罵幾句粗話,對他晃一晃拳頭。要不,幹脆在他的葫蘆腦袋上敲一丁公。
有時,後生們也互相逗耍。某個後生笑嘻嘻地拉住他,指著另一位開始教唆:“喊爸爸,快喊爸爸。”見他猶疑,或許還會塞一把紅薯片子或炒板栗。當他照辦之後,照例會有一陣旁人的開心大笑,照例會有丁公或耳光落在他頭上。如果他憤怒地回敬一句“×嗎嗎”,昏天黑地中,頭上就火辣辣地更痛了。
兩句話似乎是有不同意義的,可對於他來說,效果都一樣。
他會哭,哇的一聲哭出來。
媽媽趕過來,橫眉瞪眼地把他拉走,有時還拍著巴掌,拍著大腿,蓬頭散發地破口大罵。如果罵一句,在胯裏抹一下,據說就更能增強語言的惡毒。“黑天良的,遭瘟病的,要砍腦殼的!渠是一個寶崽,你們欺侮一個寶崽,幾多毒辣呀。老天爺你長眼呀,你視呀,要不是吾,這些家夥何事會從娘肚子裏拱出來?他們吃穀米,還沒長成個人樣,就爛肝爛肺,欺侮吾娘崽呀……”
“視”是看的意思。“渠”是他的意思。“吾”是我的意思。“寶崽”是“呆子”的意思。她是山外嫁進來的,口音古怪,有點好笑和費解。但隻要她不咒“背時鳥”——據說這是絕後的意思,後生們一般不會怎麼計較,笑一陣,散開去。
罵著,哭著,哭著又罵著,日子還熱鬧,似乎還值得邊抱怨邊過下去。後生們在門前來來往往,一個個冒出胡樁和皺紋,背也慢慢彎了,直到又一批掛鼻涕的奶崽長成門長樹大的後生。隻有丙崽凝固不動,長來長去還是隻有背簍高,永遠穿著開襠的紅花褲。母親說他隻有“十三歲”,說了好幾年,但他的臉相明顯見老,額上疊著不少抬頭紋。
夜晚,母親常常關起門來,把他穩在火塘邊,坐在自己的膝下,膝抵膝地對他喃喃說話。說的詞語,說的腔調,說話時悠悠然搖晃著竹椅的模樣,都像其他母親對待自己的孩子:“你這個奶崽,往後有什麼用嗬?你不聽話,你教不變,吃飯吃得多,穿衣最費布,又不學好樣。養你還不如養條狗,狗還可以守屋。養你還不如養頭豬,豬還可以殺肉呢。嗬嗬嗬,你這個奶崽,有什麼用啊,睚眥大的用也沒有,長了個雞雞,往後哪個媳婦願意上門?……”
丙崽望著這個頗像媽媽的媽媽,望著那死魚般眼睛裏的光輝,覺得這些嗡嗡的聲音一點也不新鮮,舔舔嘴唇,興衝衝地頂撞:“×嗎嗎。”
母親也習慣了,不計較,還是悠悠然地前後搖著身子,把竹椅搖得吱呀呀地響。
“你收了親以後,還記得娘麼?”
“×嗎嗎。”
“你生了娃崽以後,還記得娘麼?”
“×嗎嗎。”
“你當了官發了財,會把娘當狗屎嫌吧?”
“×嗎嗎。”
“一張嘴隻曉得罵人,好厲害咧。”
丙崽娘笑了,笑得眼小脖子粗。對於她來說,這種關起門來的對話,是一種誰也無權奪去的親情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