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3)

不過,這一切都不如她那眼光可惡。似乎是心不在焉地瞅一眼,有毫無理由的理由,有毫不關心的關心,像投來一條無形的毒蛇。堂堂仲滿的兒子就是被這樣的毒蛇纏住,亂了輩分,毀了倫常,鬧出一些惡濁不堪的閑言,豈不是往他仲滿耳朵裏灌膿?

“妖怪!”

有一天,仲裁縫在大門口怒罵。

地坪裏沒有他人,隻有丙崽娘。她架起一條腿,撕剝腳皮,哼了一聲,吐出一口痰,又恨恨剝下兩大塊繭皮。

就這樣交了惡。

但仲裁縫從來不對丙崽做手腳。有一回,小老頭怯怯地來到他家門口,研究了一下他臉上的麻子,吐了兩個痰泡,把一團綠色鼻涕抹在布料上。裁縫忍無可忍,但還是沒有惡語,隻是橫了一眼,旋即把布料塞進灶口,燒了。

避女人與小子,乃有君子之風。仲裁縫算不算君子,不好說。但他從不與女人交道,從不同後生笑鬧,在寨子裏是個頗有“話份”的長者。話份在這裏也是一個含糊概念,初到這裏來的人許久還弄不明白。似乎有錢,有一門技術,有一把胡須,有一個很出息的兒子或女婿,就有了所謂話份。後生們都以畢生精力來爭取話份。

有話份,就意味著有人來聽你說話。仲裁縫粗通文墨,自婆娘早死之後,孤獨度日,睛耕雨讀,翻破了幾本六叔留下來的線裝書,知道不少似真似假的舊事。晉公子重耳、呂洞賓、馬伏波,還有他最為崇拜的賢相諸葛亮,都常在他嘴中出入。尤其是坐在火塘邊的時候,他把竹煙管喝得嗬嗬的響,慢條斯理說一句,停半天再說一句,三個字一頓,五個字一斷,間或夾上一聲“哎”,久久沒有下文,目光茫茫然,不像是在同聽者說話,而是在同死去的先人禪對。後生們望著他臉上幾顆冷峻的陰麻子,不敢催促他。

“汽車算個卵。”他說,“臥龍先生,造了木牛流馬,逢山過山,逢水過水。隻怪後人太蠢,就失傳了。”

他還說:“先人一個個身高八尺,力敵千鈞,日行三百。哪像現在,生出那號小雜種,茄子不是茄子,豆角不是豆角。”

大家知道他是說丙崽。

“先人真有那麼高大?”有個後生表示懷疑,“上次我們挖墳磚,挖出來的骨頭同我們的差不多,沒長到哪裏去嗬。”

“曉得什麼!”仲滿哼了一聲,“人死了,骨頭就縮了。”

“那年千家坪唱戲,諸葛亮還是個矮子。”

“書真戲假,戲台上的事能信麼?”

他越這樣崇敬古人,越覺得日子不順心。搖著蒲扇,還是感到悶,鼻尖上直冒汗——呸,妖怪,先前哪有這麼熱呢?那時候六月天的夜裏也要蓋被子嗬。他覺得椅子也很不合意,吱吱呀呀叫得很陰險——妖怪,如今的手藝也真是哄鬼嗬,哪像先前一張椅子,從出嫁坐到做外婆,還是緊緊實實的。想來想去,覺得沒有了臥龍先生,這世道恐怕是要敗了,這雞頭寨怕是要絕人了。

眼下,聽人們都在議論天災,議論殺人祭穀神,聽得讓人煩。他坐在家裏不知要如何才好。好像出了點問題,仔細思量,才知是自己肚子餓。近來很少有人接他去做衣,即使接他去做上門工,主家的飯食也越來越稀軟——此事最不可容忍。人是鐵,飯是鋼麼,人吃飯怎麼成了豬吃潲?如果米飯不是粒粒如鐵砂,他情願不摸筷子。當然,更讓他寒心的是,今天是什麼日子?是他五十歲大壽。想想看,壽星佬居然餓著,這日子還能過?

“仁拐子!”他叫喊。

沒有人回答。

“仁拐子,要舂米啦!”

他又喊了一聲,上樓去找找,還是沒有找到米,隻有半籮癟殼穀,充其量隻能拿來喂喂雞。還有去年攢下來一擔包穀和幾十個南瓜,竟然也不翼而飛。他往兒子的房間看看,發現那鋪蓋上全是灰土,還有老鼠屎,看來很久沒有人睡過,使他不免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