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3)

女人們白天愛串人家,偷偷地沿著屋簷溜進東家或西家,湊在火塘邊嘰嘰咕咕,茶水喝幹了幾吊壺,尿桶裏漲了好幾寸,直說得個個麵色發白,汗毛倒豎,才拿起竹籃或搗衣的木槌,罷休而去。

一般來說,她們談得最多的是婚嫁之事。比如說,哪個男人暗取了哪個女子的一根頭發,念上七十二遍“花咒”,就把那女子迷住了。又比如說,哪個女子未婚先孕,用大涼的藍靛打胎,居然打出了一個滿身長毛的猴子,如此等等。有時候,她們也討論一些不祥之兆:某家的雞叫起來像鴨;臘月裏居然沒下一場雪;還有丙崽娘去嶺那邊接生帶回的消息,說雞尾寨的三阿公坐在屋裏被一條大蜈蚣咬死,死了兩天還沒有人知道,結果有隻腳被老鼠吃去一半——這些事端是不是有些不吉?

但後來又有人說,三阿公並沒有死,前兩天還看見他在坡上扳筍子。這樣一說,三阿公又變得恍恍惚惚,有無都成為一個問題了。

像要印證這些兆頭,後來一陣倒春寒,下了一陣冰雹,田裏大部分禾苗都凍成了黑水,隻剩下稀稀拉拉幾根,像沒有拔盡的雞毛。幾天後暴熱,田裏又多蟲,稻穀都長成了草。糧食立刻就成了焦心的話題。家家都覺得奶崽太多,太能吃,又覺得米桶太淺,一舀就見底。有人開始借穀,一借就有了連鎖反應,不管桶裏有穀沒穀的,都踴躍地借,大張旗鼓地借,以示自己也會盤算別人。丙崽娘也借得要死要活的,其實她這幾年大模大樣地積德,義務照看祠堂,偷偷省下了不少貓糧。祠堂裏不能沒有貓,不然老鼠啃了族譜和牌位怎麼辦?攪了祖宗的安寧怎麼辦?養貓也不能沒有貓糧。丙崽娘每年從公田收成裏分得兩擔穀,每天拿瓦罐盛半罐飯,吆吆喝喝從一些門戶前經過,說是去送貓食,其實一進祠堂就自己吃了。隻可憐那隻餓貓,隻吃點糠粉野菜,餓得皮包骨,成天蚊子一樣尖叫。

靠這隻老貓,娘崽兩個居然混過了春荒。大家似乎知道這個中機巧,有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她橫眉橫眼,裝著沒聽見就是。

一直借到寨子裏人心惶惶,女人們又開始談起殺人祭穀神。丙崽娘有點興高采烈,積極投入了這場對穀神的議論。得閑的時候,就帶上針線鞋底,拉上丙崽,矮胖的身子左一頓,右一頓,屁股磨進一家家高大的門檻。對一些沒聽說過穀神的女崽,她諄諄教導:這可是個老規矩呐。不殺人是不能祭穀神的,要殺人就要殺個男的,選頭發最密的殺,肉塊都分給狗吃。殺到哪一家,就叫哪一家“吃天糧”……說得女子睜大眼睛,臉色發白,相互擠靠得越來越緊,她又笑起來,神秘地壓低聲音:“你屋裏不會吃天糧的,放心。你男人頭發胡子都稀麼……不過,也不蠻稀。”或者說:“你屋裏不會吃天糧的,放心。你竹哥太瘦了,沒有幾斤肉,不過……也不蠻瘦。嗯啦。”

她圓睜雙眼,把一戶戶女人都安慰得心驚肉跳之後,才彎著一個指頭,把碗裏的茶葉扒起來,嚼得吱吱響,嚴肅認真地告別:“吾去視一下。”

“視一下”有很含混的意思,包括我去打聽一下,我去說說情,有我做主,或者是我去看看我的雞塒什麼的,都通。但在女人們的恐慌中,這種含混也很溫暖,似乎也值得寄予希望。

實在是割野蔥去了。

然後是看雞塒去了。

雞塒那邊就是仁寶父子的家。丙崽娘看完雞塒,總是朝那邊望一眼。這一眼的意思也很模糊,似乎是招呼,似乎是警惕,似乎是窺探隱私,似乎是不示弱地挑戰:看你能把我怎麼樣?每天都這樣偷偷地望幾眼,叫仲裁縫心裏貓抓似的。

仲裁縫恨女人,尤恨丙崽他娘,那個圓不圓癟不癟的家夥。說起來,她還算他的弟媳,又與他為鄰,兩家地坪相連樹蔭相接,要是拆了牆壁,大家會發現對方也不過是吃飯、睡覺、訓兒子,沒什麼兩樣。但越接近就越看得清楚,看出些不一樣來。丙崽娘常常挑起一竹篙女人的衣褲,顯眼地曬在地坪裏,正衝著裁縫的大門,使他一出門就覺得晦氣,這不是有辱斯文麼?她還經常在地坪裏攤曬一些胞衣,作為大補佳藥拿去吃,或賣錢。那些婆娘們腹中落下來的肉囊,有血腥氣,在曬席上翻來滾去的,曬出一條條皺紋,恰似一個個鬼魂,令人須發倒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