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3 / 3)

她勸別人莫哭,自己卻帶頭大哭,使對方更加淚水橫飛。

“打冤家總是有個三長兩短。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早死早投胎,說不定投個富貴人家,還強了。嗬?”

對方還是哭出奇怪聲調,聽上去是剪刀在玻璃上劃出的尖聲。

大概想到了什麼傷心事,丙崽娘拍著雙膝更加大放悲聲,哭得自己頭上的白布條在胸前滑上去,又滑下來。“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你做的好事呀,馬桶腳盆都沒有哇……”

這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正堂裏燒了一堆柴火,劈劈啪啪炸出些火光。靠三根大樹支著,一口大鐵鍋架在火上,冒出咕咕嘟嘟的沸騰聲,還有騰騰熱氣衝得屋梁上的蝙蝠四處亂竄。人們聞到了肉香,但人們也知道,鍋裏不光有豬肉,還有人肉。按照打冤家的老規矩,對敵人必須食肉寢皮,取屍體若幹,切成了一塊塊,與豬肉塊混成一鍋,最能讓戰士們吃出豪氣與勇氣。當然,豬肉油水厚一些,味道鮮一些。為了怕人們專挑豬肉,也為了避免搶食之下秩序混亂,肉塊必須公平分配,由一個漢子站在木凳上,抄一杆梭鏢往鍋裏胡亂去戳,戳到什麼就是什麼,戳給誰誰就得吃。這叫吃“槍頭肉”。

前麵已經有人吃開了。有的吃到了肺,不知是豬肺還是人肺。有的吃到了肝,不知是豬肝還是人肝。有的吃到了豬腳,倒是吃得很安心。有的吃到了人手,當下就胸口作湧,哇的一聲嘔吐出來。

柴火的熱氣一浪浪襲來,把前排人的胸脯和胯襠都烤燙了,使他們不由自主往後挪。油浸浸的那杆梭鏢映著火光,油浸浸的發亮,不時從鍋裏帶出一點汁水,就零零星星灑下三兩火珠,落入身影後的暗處。一個赤膊大漢突然站起來,發瘋般地大叫一聲:“給老子上人肉!老子就是要吃羅老八的臠心肝肺……”

幾個不甘示弱的漢子也站起來:

嚼羅老八的骨頭!

嚼羅老八的腳筋!

老子要拿羅老八的雞巴伴辣椒!

……

場麵有點亂。人影錯雜之際,火光把人影投射在四壁和屋頂,使那些比真人放大了幾倍乃至十幾倍的黑影,一下被拉長,一下被縮短,忽大忽小,忽胖忽瘦,扭曲成各種形狀。

“德龍家的,過來!”

叫到丙崽娘的名字了。她哭得淚眼糊糊的,還在連連拍膝,“吾不要哇,吃命哇……”

“碗拿來。”

“羅老八是我接生的哇,他還喊我幹娘哇……”

“德龍家的,你娘的╳吃不吃?丙崽,你吃!”

丙崽穿著開襠褲,很不耐煩地被旁人推到前麵,很不情願地從旁人手裏接過一個碗。他抓起碗裏一塊什麼肺,被燙了一下,嗅了一嗅,大概覺得氣味不好,翻了個白眼,連碗帶肺都丟了,朝母親懷裏跑去。

“你要吃!”有人把肺塊撿起來,重新放在碗裏。

“你非吃不可!”很多油亮亮的大嘴都衝著他叫喊。

一位白胡子老人,對他伸出寸多長的指甲,響亮地咳了一聲,激動地教誨:“同仇敵愾,生死相托,既是雞頭寨的兒孫,豈有不吃之理?”

“吃!”掌竹扡的那位漢子,把碗再次塞到他懷裏,於是屋頂上出現了一個無比巨大的手影。

丙崽看著屋頂上黑影,哇的一聲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