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2)

仁寶下山耍了幾日,順便想打打零工,交交朋友。要是機會好,找個機會做上門女婿也不錯。他聽說前幾天有一隊槍兵從千家坪過,覺得太好了。嘿,這不就是要開始了麼?可槍兵過就過了,既沒有往雞頭寨去改天換地,也沒邀他去暢談一下什麼理想,使他相當失望。倒是有一個買炭的夥計從山裏慌慌地出來,說雞頭寨與雞尾寨行武了,還說馬子溪漂下來了一具屍體,不知為什麼腳朝上頭朝下,泡得一張臉有砧板大,嚇死人……

仁寶嚇了一跳:還果真打起來了麼?

他在外麵人緣很廣,在雞尾寨也有一位窯匠朋友,一位銅匠朋友,一位教書匠朋友,堪稱莫逆,不可傷情麵的。如今打什麼冤家呢?同飲一溪水,同燒一山柴,大家坐攏來喝杯酒吃碗肉不就結了?

仁寶回到了寨子裏,發現父親臉色蒼白,重傷在床——那天他去坐樁,被一個砍柴的發現,把他救了回來,但下體的傷口一時半刻封不了疤。

“不是渠不孝,仲爹何事會尋絕路?”

“坐樁沒死成,興怕也會被氣死。”

“崽大爺難做,沒得辦法嗬。”

“你看渠個臉相,吊眉吊眼的,是個克爹的種。”

“他娘故得那樣早,恐怕也是被克的吧?”

……這一類話,從耳後飄來,仁寶不可能沒聽到。他跪在老爹的床前,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在地上砸出幾個響頭,又去借穀米給仲裁縫做了一頓幹飯。見裁縫還是不理他,便毫無意義地掃了掃地,毫無意義地踩死了幾隻螞蟻,毫無意義地把馬燈罩子再研究了片刻,怏怏地往祠堂而去。

祠堂門前一圈人,都頭纏白布條,正談論著打冤家的事。這似乎是仁寶重建形象的好機會,隻是大家都紅了眼,紅得仁寶也有幾分激動,一開腔竟完全忘了自己回寨子來的初衷。“雞頭峰嘛,這個,當然麼,是可以不炸的。請個陰陽先生來,做點關口,什麼邪氣都是可以破掉的是不是?”他顯出知書識禮的公允,“不過話說回來,說回來。他們姓羅的明火執仗打上門來,也欺人太甚不是?小事就不要爭了,不爭了——”他閉著眼睛拖出長長的尾音,接著惡狠狠掃了眾人一眼,“但我們要爭口氣,爭個不受欺!”

“仁寶說得對,我們被他們欺侮太久了!”一個漢子說。

仁寶受到鼓舞,說得更為滔滔不絕:“人心都是肉長的,總得講個天地良心吧?莫說是你們,我對雞尾寨的人怎麼樣?他們來了,我衝豆子茶,豆子是要多抓一把的。到時候吃飯,我油鹽是要多下一些的。怎麼能翻臉不認人呢?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對這樣不知好歹的畜生,你還有什麼道理可講?……”

打冤家的正義性,由他以新的方式再次解說。眾人如果不覺得他的道理有多新鮮,至少覺得那惡狠狠的掃視還是很感人。他眯著眼睛看出這一點,看到自己忤逆不孝和怕死躲戰的惡名幾乎消除,更為興高采烈,把衣襟嚓的一下撕開,掄起一把山鋤,朝地上狠狠砸出一個洞,“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呸!老子的命——就在今天了!”

他勇猛地紮了紮腰帶,勇猛地在祠堂衝進衝出,又勇猛地上了一趟茅房,弄得眾人都肅然起敬。

從這一天起,他似乎成了個預備烈士,總像要開始什麼大事,在寨子內外無端地遊來轉去,好像在巡視哨卡,又好像在檢查熬硝一類備戰工作,無論看一棵樹還是一塊岩石,都鎖著眉頭目光凝重,有種出征臨戰之際壯士一去不複還的肅穆。轉遊完了,他見人就心情沉重地囑托後事:“金哥,以後家父就拜托你了。我們從小就像嫡親兄弟,不分彼此的。那次趕肉,要不是你,吾早就命歸陰府了。你給吾的好處,吾都記得的……”

“二伯爺,腰子還陰痛麼?你老要好好保重。以前很多事隻怪吾沒做好。吾本來要給你砍一屋柴火,但來不及了。那次幫你墊樓板,也沒墊得齊整。往後的日子裏,你想吃就吃點,要穿就穿點,身子骨不靈便,就莫下田了。侄兒無用,服侍你的日子不多了,這幾句還是煩請你把它往心裏去……”

“慶嫂子,有件事早就想找你說一說。吾以前做了好些蠢事,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千萬莫記恨。有一次我偷了你的兩個菜瓜,給窯匠師傅吃了,你不曉得。現在吾想起來,臠心蒂子都是痛的。吾今日特地來說聲得罪了,對不起嗬。你要咒就咒,你要打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