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2)

“幺姐……你……你在洗衣麼?這一次實在是沒辦法了。你千萬莫難過,千萬莫傷身子。吾是個沒用的人,文不得,武不得,連幾丘田也做不肥。不過人生一世,總是要死的。這一點我明白。八尺男兒,報家報國,義不容辭。你話呢?好些事眼下也沒法講了。反正隻要你心裏還有一個石仁哥,我也就落心落意去了。你千萬……硬朗點,形勢總會好的。吾這就告辭了……”

他很能克製悲傷,不時縮縮鼻子。

弄得連最討厭他的幺姐也都有些戚戚然,淚水奪眶而出。“石仁,你不要這樣,我以前也不是真恨你……”

“不,吾決心已定。”他低著頭,望著路邊一塊破瓦片。

“不是說不打了嗎?”

“你也相信?”他悲壯地一笑。

幾天下來,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不知道他馬上要幹什麼。聽見他的皮鞋子還是在石階上響來響去,發現他還沒有去赴湯蹈火。好在寨子裏這一段很亂,又是雞上屋,又是牛吃禾,又是辦喪事和操武藝,眾人沒顧上研究這位大英雄。甚至也慢慢習慣了。要是他不忙,眾人還會覺得少了點什麼,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這一天,從雞尾寨傳來消息:對方準備告官。這樣雞頭寨也得有所準備,仁寶在外麵的腳路廣,更得有所作為才對。不過他並沒有同官府打過交道,對文書款式沒有太多把握。兩位老人想了想,記起仲裁縫說過的什麼,對提筆的那位說:“興許,叫稟帖吧?”

仁寶想起了什麼,搖搖手:“不是不是,叫報告。”

“稟帖吧?”

“是報告。”

“總得有上有下,要講點禮性。”

“要講禮性,報告就最禮性了。”仁寶寬容地一笑,“沒錯的,沒錯的。”

“你去問你叔叔。”

“他隻懂些老皇曆,曉得個屁嗬。”

“你讀過好多書?他讀過好多書?”

“現在還讀什麼書?下邊人都看報紙了。”

“下邊人打個屁也是香的?什麼報告不報告,聽起來太戳氣了。”

“伯爺們,大哥們,聽吾的,絕不會錯的。昨天落了場大雨,難道老規矩還能用?我們這裏也太保守了,真的。你們去千家坪視一視,既然人家都吃醬油,所以都照鏡子,都穿皮鞋。你們曉不曉得?鬆緊帶子是什麼東西做的?是橡筋,這是個好東西。馬燈燒的是什麼東西?是汽油,也是個好東西。你們想想,還能寫什麼稟帖麼?正因為如此,我們就要趕緊決定下來,再不能猶豫了,所以你們視吧。”

眾人被他“既然”、“因為”、“所以”了一番,似懂非懂,半天沒答上話來。想想昨天確實落了雨,就在他“難道”般的嚴正感麵前,勉強同意寫成“報帖”。

接下來又發生一些問題。老班子要用文言寫,他主張用什麼白話寫;老班子主張用農曆,他主張用什麼公曆;老班子主張在報告後麵蓋馬蹄印,他說馬蹄印太保守了,太難看了,太汙濁了,隻能惹外人笑話,應該以什麼簽名代替。他時而沉思,時而寬容,時而謙虛地點頭附和——但附和之後又要“把話說回來”,介紹各種新章法和新理論,儼然一個通情達理的新黨。

“仁麻拐,你耳朵裏好多毛!”丙崽娘忍無可忍,突然大喊了一聲,“你哪來這麼多彎彎腸子?四處打鑼,到處都有你,都有你這一坨狗屎!”

“嬸娘……”仁寶嘿嘿一笑。

“哪個是你嬸娘,呸呸呸……”丙崽娘抽了自己嘴巴一掌,眼眶一紅,眼淚就流出來,“你曉得的,老娘的剪刀等著你!”

說完拉著丙崽就走。

人們不知丙崽娘為何這樣悲憤,不免悄聲議論起來。仁寶急了,說她是個神經病,從來就不說人話麼。然後忙掏出幾皮煙葉,一皮皮分送給男人們,自己一點也不剩。加上一個勁地討好,他雞啄米似的點頭哈腰,到處拍肩膀和送笑臉,慷慨英雄之態蕩然無存。事後一個漢子揪住仁寶逼問:“你對德龍家的到底怎麼樣了?她硬是吃得下你。”仁寶捶胸頓足地說:“老天在上,我能怎麼樣?她是我嬸娘,一個禾場滾子。我就是雞巴再騷,不怕她碾死我?”漢子上下打量仁寶一眼,還是半信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