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展眼望去,迷漫夜霧中,墓地一直延申到遠方。裏麵似乎立著數不清的墳頭和墓碑。幽幽鱗火,無聲閃動,越發襯著四周靜得可怕。
墓地顯然已修建了很多年。青石板的地麵上有不少裂紋,雜草就從裂縫中長了出來。墓容無風駛到第二排的第二個墓旁就停了下來。
荷衣拿起鏟子,道:“你要我挖的,就是這個墓?”
慕容無風點點頭。
雲開月出,一縷明亮的月光照在墓碑上。他冷漠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表情。墓碑上的小字看不清,但有幾個大字特別突出,卻是“慕容慧”三個字。
楚荷衣已經在鏟第一塊土,忽然停了下來,問道:“慕容慧是誰?”
慕容無風的眼中突然露出痛苦之色,緊握輪椅的雙手青筋暴現。他似乎在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過了很久,才平靜下來,道:“她是誰不關你的事。你隻要挖開她的墓就行了。”
楚荷衣道:“你們都姓慕容,慕容又不是個常見的姓,她當然和你有關係。難道她是你的姐姐?”
慕容無風道:“你的話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楚荷衣道:“你可知道對於死人來說,我現在其實並不是在挖墓,而是在敲門。”
“敲門?”
“墓就是死人的宅子,挖墓就是敲門。敲門的人至少應該問一下主人的名字吧。”
慕容無風沉吟良久,終於道:“慕容慧是我的母親。”
楚荷衣點點頭,突然一鏟一鏟賣力地挖了起來。
慕容無風看著她,道:“你剛才好象不願意挖的,現在為什麼又挖得那麼起勁?”
荷衣道:“我忽想起來你已雇了我。我的口袋裏還有你的六千兩銀子。做生意的人,第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能讓主顧不滿意。”
慕容無風道:“說得好。我希望你經常想到這一點。”他慢慢地接著又道:“不過,我付你六千兩銀子,當然不是隻為了叫你挖一個墓。”
“當然。錢要是都這麼好賺那就好了。”
“我母親在生我的時候難產而亡,我其實並沒有見過她。”他忽然說道。
“所以你叫我打開她的墓,隻為了想看看她。”
“這中間當然還有更複雜的情況。”
“再沒有比和母親同一個姓更讓人覺得複雜的了。”荷衣冷冷地道。
慕容無風的臉色變了變,道:“你說得對。我的確不知道誰是我的父親。非旦我不知道,我周圍的人也不知道。”
荷衣道:“因此你要我替你調查這件事。”
他點了點頭:“我這個人喜歡清楚,不喜歡糊塗。”
荷衣道:“可是這些事都是發生在你出生之前。對你而言,他們就等於根本不存在,等於根本沒有發生過。”
“人對於和自己不相關的事情,總是想得比較開。”他冷冷地道。
荷衣苦笑道:“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越痛苦,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慕容無風的手指緊握,指甲都似已深深嵌入掌中:“我隻想知道真相,無論什麼樣子的真相我都想知道,而且一定要知道。”
荷衣看著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隻怕他情緒激動,又要發病,忙道:“我已經挖到了棺材的蓋子。馬上就可以打開了。”
“啵”的一聲,棺材的蓋子已被打開。荷衣燃起了蠟燭,慕容無風的臉也已因緊張變得更加蒼白。
棺材裏的屍首雖還罩著衣物,卻早已腐爛幹淨。隻剩下一具完整的骨骸。唯有頭骨的那一部分連著一大卷長發,挽髻的金釵散落在一旁,這骨骸肯定是個女人。
死人的模樣,當然談不上好看,而且還有些猙獰。荷衣看了一眼就實在不肯再看第二眼了。慕容無風卻望著屍首怔怔出神。
荷衣看著他發呆的樣子,怕他傷心過度,忍不住安慰道:“不管一個人生前是多麼可愛,死了之後的樣子都十分可怕。如果我是你,我就決不讓這種印象進入我的腦子。”
慕容無風抬起頭,看著她,緩緩地道:“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荷衣道:“所以我看見你這樣子,一點也不奇怪。”
慕容無風道:“我是什麼樣子?”
荷衣道:“無動於衷的樣子。如果她是我媽媽,我就會跳下去抱著她大哭一場。”
慕容無風忽然道:“你現在就可以把棺材的蓋子蓋上,再照原樣子埋掉。”
“你已看完了?”
“這個人不是我的母親。”
“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看得出?”
“我母親擅長丹青,我屋裏有好幾張她的自畫像。如果她畫得很象自己,她去世之後的骨骸就不該是這樣的。”
“你難道隻看看骨骸就知道這個人生前的長相?”
慕容無風道:“你莫忘了我是個大夫,死人見得多了。各種死人的骨頭我都曾仔細摸過。”
楚荷衣隻聽得脊背發涼,道:“那麼你平時看人的時候,究竟是看的人還是看的他的骨頭?”
“一個人在一種行業裏幹得久了,看人的樣子總會有些不同。”
“難道你真的是個神醫?”
“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神醫。我最多可以算是一個運氣比較好的大夫而已。”話說著的時候楚荷衣已經把墳墓恢愎成了原來的樣子。
兩個人又默默地往回走。走到剛才那個山坡下。慕容無風支起拐杖,道:“你先回去。我自己可以一個人慢慢地走回去。”
他好象不願意別人看見他走路的樣子,更怕麻煩別人。
楚荷衣遲疑著道:“我先把你的輪椅送過去?”
慕容無風道:“多謝。”
荷衣把椅子放下來正要走,忽聽空中有暗器破空之聲!
她的身子“倏”地彈出三丈,在半空中已抽出了劍。“咯”的一聲,暗器擊在劍鋒上,爆出一串火花!
還沒來得及多想,一個黑衣人的劍已經到了麵前。若不是荷衣的劍剛剛趕到,黑衣人的劍隻怕早已洞穿了慕容無風的咽喉。
黑衣人一擊不中,身子平平的滑了出去,扭身一刺,劍鋒已指向荷衣的心髒。沒人可以想到他的身子可以扭成這麼低的角度,也沒人想得到他那一劍刺出的方位,其乎是一種不可避免的方位。
荷衣的整個身子似乎正往那劍尖上撲去。眼見劍鋒已觸到她的胸口,她的劍突然脫手,突然朝著黑衣人的咽喉飛去。黑衣人隻好回劍自護,而荷衣的身子卻好象劍穗般跟著劍飛了過去,手已霎間抓住了飛出去的劍,突然淩空一卷,身子倒懸著衝了下來!
她這一招的變化和速度也沒有人可以想象得出。黑衣人在地上連滾了三圈,才逃開了她這一致命的一擊。肩上卻已經中了一劍。等到荷衣的劍一團光影般地追上來的時候他已飛身一縱,消失在夜色之中。
荷衣回過頭來,看著慕容無風,道:“你沒事罷?”
他搖搖頭,手一直扶著廊上的欄杆,道:“你為什麼不追上去?”
“我怎麼知道隻來了一個人?我若追上去,你怎麼辦?”
“他是來找我的?”慕容無風問道。
“不是找你,難道是找我?”
“你是跑江湖的,我又不是。”
“你是不是還要自己堅持慢慢地走回去?”
“是。”
“你難道不怕那個黑衣人邀了同伴再返回來?”
“我不怕。他若想殺我,就讓他殺好了。”
荷衣冷笑,道:“你這人武功一點不會,脾氣倒挺硬。你若死了,我們之間的生意怎麼辦?難道不了了之?”
慕容無風道:“這世上除了我之外不會再有人對我的生世感興趣。所以我一死,你的任務就自動取消,剩下的錢你一分都拿不到。”
“按你這麼講,為了掙到所有的錢,在我沒有完成任務之前,你好象不能死。”
“不能。”
“所以現在我隻好留在這裏陪著你,做你的保鏢?”
“這是你自己提出來的,我當然不會反對。”
荷衣的臉都氣白了,道:“你剛才爬了半天,才爬了一級,這台階一共有三十幾級,你就算是好不易爬到了山頂,還有三十幾級下坡,又深又徒,比上坡可要難得多了。”
“我既然能上,當然能下。”
“你是穀主,為什麼不叫人把這山坡鏟平,好讓你以後走路方便些?”
“這山坡本就是我外公叫人故意堆起來的。這裏原先本是一大片平地。”
“堆起來的?為什麼?”
“因為他不想讓我獨自來這裏。我每次來掃墓,都得有人陪著我,抬我過去。”
“他大約知道你早晚是要來挖這個墓的。”
“哼。”
“那你就慢慢爬罷。我餓了,我可要吃東西了。”荷衣找了個台階仰天半躺了下來。從懷裏掏出上個燒餅,啃了一口,又從腰下解下一個裝水的皮囊,拔開塞子,喝了一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