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衝回屋內,開始找任何一件她留下來的東西,她卻好象帶走了屬於她的一切。隻有枕上幾縷遺落的長發似乎還帶著她身體的餘香……他小心翼翼地拾起來,將它們收到一個手帕裏。
這便是她留下的,唯一屬於她的東西。
他來到廚房,廚房收拾得幹幹淨淨,青花瓷罐裏裝著幾顆蒜瓣,幾枚幹薑。瓶瓶罐罐很多,每一樣都擦得一塵不染,就好象是剛買回來的。
為了他的潔癖,她自己也漸漸變成了一個有潔癖的人。
他一個人在院子裏轉著圈子,難過得幾乎要發狂。
“我是對的,這樣做她雖會難過,但卻是對她好。”他反複地說服自己。
“荷衣一向是個想得開的人,什麼也不能拴住她。她會漸漸忘掉我的。”
“我原本就是個廢人,原本就不該耽誤她太多。”
“你若愛著一個人,便不能自私,便要時時刻刻為她的長遠幸福著想。”
象這樣的理由,他可以想出一千條來證明自己的正確。
可他卻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這麼軟弱,會突然間變得根本離不開這個女人。
出門往右不遠處,便有一個小酒館。他買了三大瓶酒,回到自己的屋子,一杯接著一杯地灌了下去,直到自己大醉為止。
他醉醺醺地摔倒在地,也懶得爬起來,便醉醺醺在地上睡了一夜。
半夜,他掏出一把小刀,瘋狂地想結果自己,耳邊卻響起了荷衣的話:
“答應我,永遠也不要想到‘死’這個字!”
他凝視著寒光閃閃的刀鋒,良久,又將它藏到枕頭之下。
洗澡的時候,他看著自己殘廢的身軀,隻覺一陣一陣頭昏,想不通荷衣為什麼還會不顧一切地愛上自己;想不通她替自己擦身,換藥時,是如何麵對這些可怕的傷痕。
她大約也象自己一般沉浸在熱情當中,失去了理智。
熱情退卻,餘下的便隻有長長的忍耐,無究的擔心,無盡的操勞,沒有半點愉快可言。
幸好,他把這一切終止在了當愛變成無味之前!
第二日,他從沉醉中醒來,刺眼的陽光透過窗欞,直射到他的臉上。
他便隻好從地上爬起,爬到輪椅上,換上幹淨的衣服。將嘔吐之物打掃幹淨。
敞開門窗,將屋子裏飄蕩著的一股酒味散去。
他收拾出一點精神,來到廚房,為自己煎了兩個雞蛋。
然後他咬咬牙,將心頭的悲傷深深地埋在心底。
活下去,隻要還活著,就得活下去!
既然要活下去,當然要想一想自己該怎樣活下去!
雖然有錢,他卻從不是那種躺在錢上睡大覺的人。
他沒有腿,總算還有一雙手,總算還不是一個完全的廢人。
“老天爺給我的東西,我全都用了。也算沒枉到這人世上走一遭。”他暗暗地想。
於是他找出筆墨,又找了一塊木板,在上麵寫了四個大字:
“林氏醫館”
將它掛在自己大門的旁邊。
他掛木板的時候,正好有一個路人經過。那人拉住他道:“你先生莫不是瘋了?這個鎮子裏已有了一間這一帶最大的醫鋪,老先生姓葉,名滿西北,稱‘塞外醫仙’。你掛這牌子,豈不是存心要搶他老人家的生意?”
慕容無風怔了怔,道:“可是寫《葉氏脈讀》的葉士遠先生?”
路人道:“不錯。他手下打雜的人倒有一大堆,因老先生脾氣怪,至今還沒有收到一個徒弟。”
慕容無風苦笑,道:“這又是為什麼?”
“他老人家常說,學生若是和老師一般聰明,學成了出來,大約也隻有老師一半的成就。學生隻有比老師聰明,才堪傳授。老人家直到現在也沒有找到一位比他還聰明的學生,所以跟著他學醫的人倒不少,沒一個行過拜師之禮。”
慕容無風淡淡道:“這原本是出家人的禪理,行醫的人倒不必那麼講究罷?”
路人道:“你若跟他這麼說,他老人家就會翻白眼,說你惡俗。”
慕容無風笑了笑,繼續往木板上釘釘子。
他已很久沒有笑了。
路人打量著他,道:“你就是這個‘林氏’?”
他點點頭,道:“嗯。”
路人道:“你這樣子也是大夫?”
他轉過身來,拿眼盯著他,惡狠狠地道:“我這樣子又怎麼啦?”
路人愣了愣,道:“這招牌就算是要掛,也要掛得高些。”
他現在站起來還很困難,便道:“我隻能掛這麼高。”
路人道:“你難道要讓病人彎著腰來找你的招牌麼?”
他道:“為了治病,彎彎腰又怕什麼?”
路人道:“我可以幫你把它釘到門頂上去。”
他道:“這木板就釘在這兒。”
路人歎了一口氣,道:“也罷,我看你先生不是本地人,找生意不容易,我有一個妹妹正病著,明天我送她來你這裏。”
慕容無風道:“你為什麼不把她送到葉先生那裏?”
路人道:“送他那裏,光診費一次就要三兩銀子。”
慕容無風道:“我的診費是一次十兩銀子。”
“你老兄瘋了麼?第一個病人總得有個折扣罷!”
“就是這個價,沒有折扣。想送她明天就送來。不想送也隨你。”
“你的大名是?”路人道。
“葉處和。”他淡淡地道:“也就是與人相處一團和氣的意思。”
那路人的鼻子都快氣歪了。
招牌掛出去之後,他便去找隔壁的房東。
略談了談,東家便答應每日自己的小廝去集市買菜時,順便也給他帶回來一份。所需的費用從房租中結算。
他知道出門往左,再走小半裏地便有一個極大的集市。荷衣總是在那裏買菜。
那集市是這小城最熱鬧的地方,每天天不亮就開張了。四處的商販湧進來,人聲鼎沸,推車的推車,趕馬的趕馬,晴天的時候塵土飛揚,雨天的時候滿地泥濘。
他最討厭的就是熱鬧。這種嘈雜的地方,他永遠也不會去。
東家姓萬,人們都叫他萬員外,是個又高又胖,滿臉大胡子的男人。說起話來嗓門宏亮,性子十分豪爽。
“你或許需要幾個丫環?我可給替你去買,十二歲的小姑娘在市麵上最多三兩銀子一個。”
慕容無風皺了皺眉。這人明明在談一個活人,口氣卻象是在談一匹馬。
“我不需要丫環,卻需要一頭駱駝。”他道。
他忽然想起自己如若出門,騎駱駝會比較方便。
這條青石板的長街雖然還勉強行得輪椅,再往前走,便滿處是溝溝坎坎,上坡下坡。
就算是騎著駱駝,他能去的地方也很有限。
“駱駝就貴了。上好的隻怕要三十兩銀子。我叫行家去幫你弄一頭,你可以放在我的馬廄裏養著。用的時候牽走就行。”萬員外看著他一副虛弱的樣子,十分同情地道。
“就依你說的,這是三十兩銀子。多謝了。”他遞上銀票,告辭了出來。
房東果然講信用,快到中午時分便派人送來了他一天要吃的菜,還告訴他駱駝也買好了。
他到廚房裏折騰了半晌,打破了兩個小碗,總算是給自己弄了一碟味道不錯的小炒。
好在以前他與荷衣困在那小山村時,他曾做過近十天的飯,遇到難題,還認真請教過辛大娘。
有那份功夫墊底,他總算吹火時沒有燒著自己的眉毛,切薑時沒有割破自己的手,炒菜時沒有讓油濺出來燙著自己的臉。
他這才發現,原來做這些事情並不難。隻是在竹梧院裏他從沒有機會去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