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天。
我討厭陰天,壞天氣總是影響心情。這個故事在壞天氣裏開始,預示著接下去的一切都不太妙。
但我在接那個電話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這點。
“真是太謝謝了,好樣的,我看你來當記者也一定能幹得很棒!”我毫不吝嗇地拋出褒美之詞。我知道他就喜歡聽這個。
“嗬嗬,哪裏,隻是提供個消息,你的稿子寫得才真叫好,什麼時候我能你後麵掛個通訊員的名字就心滿意足啦。”花花轎子人抬人,老賀立刻就還捧我一把。
“當個爆料人不是也挺不錯嗎,你這個消息肯定有獎金,至少五十,我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上一百。”
“哎呀,哎呀,這怎麼好意思。”不用看,我也能猜到電話那頭的嘴咧得有多大。
“應該的,以後有這種消息可要第一個告訴我啊。”
“那是當然。”老賀保證。
這種事情是互利的,消息要是傳得晚了,被別家報紙先發出來,或者我們跑衛生的丫頭通過其它渠道知道了,他的爆料費也就泡湯了。
“那個病人,他原來得的真是絕症?”我再一次向他確認。
“錯不了,我們瑞金醫院組織了專家會診,絕對是海尼爾氏症,極罕見的絕症,全世界沒聽說有誰得了這毛病還能好的,這是首例。雖然這病好得有點莫明其妙。”
“好,我下午就過來采訪。”
又踩過界了,沒辦法,為了生存嘛。掛下電話我這樣想。
本來這種醫療新聞當然是得由跑衛生的記者采寫,不過嘛,現在通過我的線人打熱線電話曝料就不同了,隻要是讀者打的熱線,我這個機動部記者都能采訪。
我手上捏了好幾個線人,或者用唬爛人的稱法叫“深喉”。平時隱藏在各行各業,有風吹草動就會向我報信,比如這個老賀,雖然人在瑞金醫院,但基本市中心的大醫院都熟,平時沒事就給各醫院的熟人打電話,探聽新聞線索。當然,“深喉”們之所以這樣積極,除了我的個人魅力之外,爆料費才是關鍵中的關鍵。動動嘴皮一個月就能多幾百元甚而千多元,何樂不為。
再多培養幾個,我就不愁沒稿寫了。
中午吃飯的空隙我在網上查了一下海尼爾氏症,沒什麼有用的信息,或許是這個病太專業,又或許是我把這個音譯的絕症名稱弄錯了哪個字。
全身器官萎縮,並很快衰竭?去瑞金醫院的路上我琢磨著老賀簡單告訴我的海尼爾氏病症。聽起來很可怕的樣子。居然突然就好了,連主治醫師也摸不著頭腦?
有點意思。
“瑞金醫院驚現奇跡,致命絕症莫明康複!”我已經想好這篇新聞的標題了。沒錯,就是要聳動,就算采訪下來沒什麼稀奇,也要把標題起得“彈眼落睛”。
內科門口排了二十幾個等候看病的人,走進診療室的時候我覺得後背有點發涼,他們一定在暗罵我這個不排隊直接衝進去的小子,如果知道我將要耽擱他們的醫生至少十幾二十分鍾,更惡毒的詛咒會洶湧而至的。
老賀早已經給我的采訪人——林醫生打過招呼,等他看完當下一位病人,我就坐到了他對麵的板凳上。
“老賀說您就是那位患海尼爾氏症病人的主治大夫,我想來多了解些情況。”表明身份後我問他。
“你們的消息還真是靈通啊。”這位腦袋微禿的中年白大褂顯得有些驚訝:“病人昨天才確認康複,你今天就趕過來采訪了。”看來他並不知道老賀的“深喉”身份。
我當然不會說破,隻是笑一笑,很高深的模樣。
“不過這真是一個奇跡,奇跡啊。”醫生的手開始揮動起來,聲音也比剛才響了些,我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裏滿是血絲。
他很亢奮,或許他已經亢奮幾天了。
“先說一下這種病吧,罹患海尼爾氏症並不是因為什麼病毒入侵,而是先天性的。以遺傳學的角度說,就是基因先天有缺陷。在大多數時候這種缺陷並不會給人帶來麻煩,但如果不走運在某個時候被激活的話,免疫係統就會出問題,大問題。最終導致全身器官,特別是心肝肺腎會緩慢衰竭。一個更奇特的現象是,雖然海尼爾氏症的起因不是病毒,但患海尼爾氏症的患者特別容易吸引一種特殊的病毒,這種病毒無法在健康人體內存活,但卻能在海尼爾氏症患者的內髒裏繁殖興旺,而這將進一步加速器官的衰竭。”
“沒有治療的方法嗎?”
醫生迅猛而快速地搖頭。
“在此之前,從罹患海尼爾氏症到死亡,最長的紀錄是七年。通常患者在兩年裏就會死去,當下的醫療手段能做到的隻是盡可能延長這個時間,代價是患者會因此而活在痛苦中,並且最後也不免一死。”
“那這位患者患病有多久了,對了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患者叫程根,是個做生意的,大概平時太忙,身體不舒服一直熬著,等到確診已經發展成中期。這種病藥物的效果本來就有限,一周前做會診時,我們的意見是最多還能活十個月。前幾天他兒子還陪著的時候,程根已經虛弱到連走路都要人扶著了。”
“哦?這麼說程根康複的時候他兒子不在?”
“是的,聽說是生意上的事情急需他去處理,飛到廣州去了,老爹的奇跡恢複會給他個大驚喜。”說到這裏林醫生臉上lou出笑容。他是真心為病人高興,醫者仁心,但現在並不是每個醫生都能像他這樣。
林醫生的笑容隻停留了兩秒鍾。他猛一拍沒剩幾根頭發的後腦勺,說:“哎喲不對,他兒子還不知道程根得的是絕症呢,程根叮囑我們院方不能把他的病情告訴他兒子,小夥子一直以為他爹隻是腎病發作。”
“啊……”我張了張嘴,本來是多好的現實橋段啊,還想寫進稿子裏呢:“那麼,程根好起來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醫生點點頭:“前天早上,護工扶他去上廁所的時候,不小心滑了一跤,連帶著把老頭子也摔了出去,那個護工嚇壞了,沒想到還沒等她站起來去扶,老頭子哼哼著自己爬了起來。護士不放心給他做了簡單的檢查,竟然發現各項指標比五天前檢測時好了許多。我當時聽到這個消息嚇了一跳,下午就安排再做一次全麵檢查。結果……”說到這裏,林醫生的眉毛皺了起來,微微搖了搖頭,仿佛直到現在,仍然對檢查結果感到驚訝。
“結果怎麼樣?”我很識相地配合問道。結果當然是病好了,不然我到這裏幹嘛來了。
“用個不恰當的比喻,程根的內髒器官就象被打了興奮劑,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恢複中。他的心髒現在強壯地像個三十歲的人。”
“哦?”我有些意外,原來不僅僅是康複啊,聽他的口氣,這個程根的年紀總有五六十了,現在居然因禍得福,內髒變年輕了。
不過我覺得林醫生也象被打了興奮劑,他的手一直在比劃著,在我看來有些可笑。
“會不會……隻是暫時現象?是回……”這麼說好像不太妥當,我及時地住了嘴。
“你想說回光返照?”林醫生失笑:“怎麼可能,我們不可能把表麵現象和本質好轉搞錯,所有的數據都表明,他正在從根本上好起來。”
“真是個奇跡。”他再次嘖嘖讚道。
“這麼說來病情突然轉好,並不是因為用了藥物或什麼其它的醫療手段?”
醫生的表情有點尷尬:“是的,其實我們現在依然很納悶,發生轉變的這段時間裏我們沒有換藥,病人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行為,突然之間就好了,此前沒有半點征兆。我隻能說這是個奇跡。現在院方正在努力留程根在醫院裏多住段時間,一來再多觀察段時間比較穩妥,二來如果能找出他康複的原因,或許海尼爾氏症就不再是絕症了。”
說到這裏他又興奮起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不,你不知道,先天性的基因問題被神秘地解決了,而且隻用了兩天,這是顛覆性的。如果我們能知道為什麼,不僅海尼爾氏症,有太多其它的絕症也將有希望。”
我撓了撓頭,如果這真是個奇跡的話,就不要對破解它抱太大的希望。這個世界上神秘的事情可不止一宗兩宗,現今的科學離破解它們還遠著呢。
當然我不會阻了醫生的興頭,作為目睹奇跡發生的人他顯得有點狂熱了。醫生喋喋不休地和我說了一堆專業內容,比如什麼什麼指數恢複到多少,海尼爾氏病出問題的DA第23對螺旋體修複到底有多少可能性等等。我卻已經無心多耽誤門外看診病人的時間,在他這裏的采訪內容已經差不多了,接下來該去看看那個不知走了什麼運的老頭子。
醫院裏的空氣讓我的胸口越來越憋悶。急診走廊裏排滿了病床,走過仰天的蒼白的臉,我仿佛聽見無聲的哀嚎。
就在旁邊,一具枯瘦的身體躺著,葡萄糖一滴一滴滲進幹涸的手裏。他的嘴唇灰澀,睜著黃濁的眼睛,裏麵全是木然。我隻掃了一眼就趕緊挪開,加快了腳步,直走到電梯旁才呼了口氣。剛才那種地方的空氣,我可不想吸進肺裏。
“叮”,電梯門開了,一張床被推出來,躺著的人被蓋上了白布。我連忙讓開。推著床的兩個護士在說笑著。這樣的地方,生和死離得太近了。
我要采訪的程根在五樓,居然是特護單人病房,這裏每天的費用可是相當昂貴的,想起林醫生說這病人是經商的,大概生意還不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