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半開著,我敲了敲走進去,一個穿著病號服的老人坐在沙發上看雜誌,臉膛紅潤,氣色不比我差。聽見聲響他放下雜誌,向門口望過來。
“您好,我是晨星報記者那多,祝賀您,身體明顯好轉了,能否接受我的采訪,所有的醫生都覺得這是個奇跡。”
程根笑了,一開口就中氣很足:“沒問題,我正閑得發荒,要不是醫院堅持,我真想今天就辦出院手續,有人願意陪我老頭子聊天再好不過了。”
我在他旁邊坐下,把名片遞過去,笑著說:“您看起來可一點都不像病人。”
“還真沒想到能再活過來,住進醫院裏感覺一天比一天沒力氣,以為這輩子就快到頭了呢。”
“您能詳細說說嗎,您的職業,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得病的,這兩天突然好轉是怎麼回事呢?”
“我啊,以前搞建築工程,最近一兩年麼房地產也cha一腳,平日裏總是從早忙到晚,操心的事太多,人老了氣力不如從前也是當然的,這一年多身子明顯虛下去,卻沒往別處想。一個月前走著走著腳一軟摔在地上,才決心好好查查,不想得了個怪毛病。至於怎麼好的,連醫生都搞不明白,你問我不是白問嗎。”
“您自己的感覺呢,有什麼征兆嗎?”
程根苦笑:“大前天晚上睡覺前,還一點起色都沒有,醫生開的藥吃下去也沒什麼用,林醫生說心情很重要,心情好的話對病情會有幫助,可是明知道自己再怎樣都活不長了,心裏又有許多事情放不下,我也沒那麼快看得開。一覺睡下去,做了整晚的亂夢,早晨醒過來渾身濕透,沒想到精神反倒好起來,胃口也大了,醫院裏的早飯吃完還覺得不夠,叫人去外麵買了大餅油條豆漿來吃。吃完早飯去上廁所,其實我已經覺得可以自己走了,那個護工一定要扶著我,結果她自己腳一滑連帶著把我也摔出去。嘿,那個護工最多才四十,結果她還沒爬起來我先自己站起來了,她兩個眼珠子瞪得溜圓呢。”說到這裏,這個在鬼門關前走了一次的老人哈哈大笑起來。
“要是我也得看得眼發直。”我笑著說。
“我覺得自己胳膊腿的力氣又回來了,毛病好不好,看飯量就知道,這兩天我每頓吃三碗白米飯。小護士到病房裏給我做簡單檢測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有希望了,昨天早上林醫生正式告訴我,我正在康複,而且速度很快。這就麼些,我自己也糊裏糊塗,像做了場夢似的。”
病好了,醫生和病人卻還是稀裏糊塗的。不過這也好,新聞寫出來更有傳奇性。
“林醫生告訴我,他本來認為您隻有不到一年的時間了,您原本打算用這些時間幹什麼呢,而現在奇跡般康複,可以說再世為人,想法和從前又不一樣了吧?”
程根沉吟著還沒答話,病房門就被“呼”地推開了。
一個比我胖兩圈的肥男快步走進來,下巴上的肉一顫一顫。他瞪大了雙眼看著程根,一臉的驚訝。
“爸,聽醫生說,你的病……好了?”
程根的臉卻板了起來:“怎麼你這幾天都不打個電話回來,那邊情況怎麼樣不彙報,你爹死沒死也不管。”
胖子臉上抽動了一下,說:“我這不是趕回來了嗎,你,你的病真好了?”
“你還盼我好不了?”程根的嗓門一下大起來。
沒想到這老頭剛才對我還和顏悅色,兒子一來就變了臉。我在旁邊看他這麼訓兒子有些不自在,開口說:“您父親的海尼爾氏症已經康複了,這可是個奇跡啊,我是晨星報記者那多,就是為了這個來采訪程老先生的。”
“海尼爾氏症?這是什麼?不是說,不是說是腎病發作嗎?”
看著胖子張大的嘴,我這才想起剛才林醫生說,程根一直把真實病情瞞著家人,沒想到被我一溜嘴泄了實情。好在程根的病好了,不然就捅蔞子了。
“哎呀。”我訕笑著,向程根做了個抱歉的表情。
“反正現在病也好了,告訴你也沒關係,你爹可差點就死了。”
“啊。”胖子的表情突然緊張起來,身子也抖了一下。
沒想到他爹對他這麼不客氣,他還真是個孝子呢。雖然程根好好地在這裏,他兒子卻連臉色都有些發白呢。
等程根大概說了海尼爾氏症和這兩天發生的奇跡,胖子的神情依然頗有點不自然。
“爸,你該早告訴我和媽的,哎呀,你這能瞞多久!”胖子捏著拳頭,連連地搖頭。
“去,早說有什麼好,你看我現在多好,早說你娘指不定擔心成什麼樣。還有你,你那副樣子怎麼能讓我放心,本來想等你接手公司一段時間,上了正軌再說的。對了,這次競標怎麼樣,拿下來沒有?”
“啊,那個……”胖子支支唔唔。
“什麼這個那個。”程根大聲喝斥著。
胖子癟著嘴巴,滿臉惶然。
“是不是沒標下來?”
“嗯。”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不是告訴你這個工程非常重要,非常重要,一定要拿下來的嗎?”程根“霍”地站了起來,把他兒子嚇得往後退了兩步。
“我生你有個屁用,你說,你說你在德國都讀的什麼書,讀到哪裏去了,就會問我要錢,女人倒是換了一個又一個,你這裏麵都裝了什麼東西,漿糊?還是狗屎!”程根用手指猛點胖子的腦門,把胖子戳得麵色如土。
“還好,還好我又活過來了,否則我這十幾年辛辛苦苦,不都得被你敗光!你這個項目經理不用再做了,回去從工地上做起來!”
我在旁邊坐立不安,這架勢,我是走還是留?
“你先出去,我這還有客人。嗯,回去告訴你娘我病沒事了。”
“哎。”胖子如逢特赦,急忙轉身出去。
程根坐回沙發上,呼哧呼哧喘著氣,我真擔心他病情複發。
“我這兒子啊,恨鐵不成鋼,讓你見笑了。”程根說。
“呃,您對兒子挺嚴格啊。”我不知該說什麼,程根對兒子的態度,實在是……不知這胖子以前都幹了什麼事,讓他爹這麼怒其不爭。
“這小子,咳,不提他,咱們接著聊。”
我又問了些問題,程根一一答了,我覺著差不多了,就告辭離開。
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天已經下起了小雨。
我看見程根的兒子正kao著醫院的外牆抽煙。他的頭發耷在額上,看起來已經在雨裏呆了一會。
他皺著眉頭,很不痛快的模樣。煙已經抽到了尾端,他扔下煙,踩了幾腳,然後轉過身,對著牆做了個讓我嚇了一跳的動作。
他狠狠地對著牆踢了一腳。
這麼大的怨氣?我搖了搖頭,轉身離去。這些東西,我是不會寫進新聞稿裏的。
走開的時候,我聽見背後傳來一聲低低的咆哮,接著又是“砰”的一聲。我想他往牆上踢了第二腳。
聳動的標題和戲劇性的內容,使我這篇稿子最終上了版麵的頭條,老賀的獎金也出乎意料地升到了一百五十元,皆大歡喜。
“看不出來,已經有我的三分火候。”蘇世勳跑過來和我勾肩搭背。
我連忙抖落他粘呼呼的胳膊,這根賤草最近越發的賤起來,在這樣下去和他並列的另一大賤客文藝部王柳就快趕不上了。
記得蘇世勳剛進報社的時候,晨星報隻有文藝部王柳號稱賤人王,和狗仔王王動並稱雙王。王柳和我不是一個部門,一般也煩不著我,蘇世勳就不同了,進我們部第二天就讓我見識了他的本色,至今記憶猶新。
那次是在廁所裏,他站在我旁邊,來回看看我們兩人的小便池,忽然說了一句:“英雄所見略同。”如果是今天我完全不會去理他,那時我琢磨不出他是什麼意思,又不知該怎麼發問,隻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蘇世勳哈哈大笑,一連尿一邊伸手拍我的肩膀,說出下一句:“男人都需尿尿。”很是震撼了我一下。
“三分就不錯啦,放眼天下有誰及得上你五分的?”沒什麼事就配合他一下。
蘇世勳還真擺出一付認真思考,掐指算人頭的模樣,半晌後微微搖頭,仰首輕歎一聲:“寂寞呀。”轉身背手踱開。
我不由感歎,這活寶的台詞還真是多。蘇世勳就像塊口香糖,扔到哪裏都能粘住,人緣倒是相當不錯。
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抓起聽筒,飄出前台小姐甜甜的聲音。
“那老師,有人找。”
新聞中心的門口,一個和我高矮仿佛但敦實許多的男人衝我點點頭,可我卻完全不認識他。
“你是?”我問。
他拿出個小本子麵我麵前搖了搖。
“有空嗎?”
那是警官證。
報社的小會客室隔音效果相當不錯,門一關,外麵的嘈雜聲就被過濾了大半。
短短的一段路走來,我飛快地想了一遍最近的所作所為,還是沒猜出這位警官會為了什麼事情找我。
“有什麼事嗎?”
“先認識一下吧,我叫郭棟,東郭先生的郭,棟梁的棟。市局特事處副處長。”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