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準備過去,卻見一個人飛奔過來。
“歐陽局長現在到哪家了?國務院辦公廳的專線,十分鍾後會再打過來。”
“應該是去新發病的三號樓了。”剛才和我說話的人回答。
“謝謝。”他一陣風地從我身邊跑過,拉開門出去了。
看來這位歐陽局長將要把更糟糕的情況報告給中央,短時間是沒工夫搭理我這個記者了。
怎麼辦,到倫勃朗的辦公室等嗎?
這不是個好主意。我很快否定了守株待兔的做法。經過了最初的震駭,現在我已經重新進入了記者的角色。
這座會所連地下一共三層。一樓是大堂,二樓是羽毛球和桌球房,地下一層場地最大,有兩個網球場和一個籃球場。
我決定先往下走。
走了半程樓梯我就聽見下麵有動靜,好像有人正走上來。轉過去,卻和一個人迎麵碰上。我一愣,停了下來。
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紮著根衝天辮,臉龐紅潤,一邊臉上有個酒窩,非常可愛。看見我,她一下子停住。
“醫生叔叔,我,我。”她怯生生地說。
我蹲下來,看著她烏黑的眼睛。她有一雙大眼睛,裏麵全是恐懼。
“怎麼啦?”我用最輕柔的聲音問她。
“我,我想找爸爸。”她伸出手,撩起紫色毛衣的袖子,lou出粉嫩的胳膊。
“醫生叔叔,我沒病,我精神可好了,我比以前有力氣多了,你看。”她把胳膊在我麵前晃來晃去。
“快把袖子放下來,會著涼的。”我幫她把毛衣拉好,心裏卻一陣慟痛。
“你再住幾天,你爸爸就會來找你了。”我還能怎麼說?倫勃朗說,從亢奮期到發作最多隻有四十八小時,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已經隻剩下幾天的時間了。
小女孩看著我,大眼睛裏慢慢浮起水氣:“童童知道不該亂跑,可是媽媽不見了,她昨天沒有來看我,今天也沒有來,我要找爸爸,我想爸爸了。”她的眼淚終於滾了下來。
我把小女孩抱起來,走下樓梯。她把頭埋在我的胸前,肩膀不停地抽動著。這麼親密地接觸會不會被傳到,此刻我完全沒有去關心。這個可憐的孩子,她太聰明了,知道發生了什麼。
拐出地下一層的樓梯口本該是籃球場,現在樓梯口臨時加裝了一道鐵門。推開沒鎖死的門,前麵的籃球場場地上已經用臨時建材搭起了一個又一個隔間。
一個醫護人員正在高喊:“童童,童童!”
看見我抱著女孩從樓梯口出來,驚訝地叫了聲:“童童,你怎麼……”
女孩示意我放她下去,我彎下腰把她輕輕放在地上,她先對那個護士說:“對不起阿姨,我不會再亂跑了。”
然後她轉過來對我輕輕地說:“謝謝叔叔,弄髒你的衣服了。”她向我鞠了個躬,慢慢走進隔間中間的狹長走道,消失在一個隔間的白布簾子後。
“我是來做采訪的記者,倫勃朗先生和歐陽局長不在,我自己先下來看看,沒想到在樓梯口碰見童童。”我說。
“哎呀。”護士說:“幸好被你攔下來了,我們人手不夠,而每個病人實際上又都處在病危期,實在照顧不過來。”她突然意識到什麼,停下來看著我。
“倫勃朗早上和我說了,亢奮期隻有二十四小時到四十八小時,然後會就會很快……”
護士好像鬆了口氣:“剛才那個小女孩的母親昨天半夜死了,她自己,亢奮期也已經持續超過二十小時了。我做護理十幾年,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怕的病。還好這套衣服管用,到目前為止醫護人員都沒事。”她一邊說一邊走過去關上鐵門,用鑰匙鎖上。
“剛才不知誰沒鎖這道門,太危險了。亢奮期的病人沒幾個躺得住的,覺得自己精神特好,一不留神就有人往外跑,萬一跑到了外麵,那可……”她一臉的心有餘悸。
我想起倫勃朗對亢奮期病人的描述,問:“要是他們覺得自己沒病,你們又把他們禁足在這裏,沒有人覺得自己人權受侵犯而抗議嗎?”
“我們都說清楚了,七十二小時後沒事就可以回去,並且政府會給一定的補償。這樣他們就不會有太大的抵觸情緒。而且,早期的那些病人一個個都被送到了重症病危區,沒有一個過了七十二小時出去的。他們都看在眼裏,心裏是有數的。否則你以為現在會這麼安靜?”
我側耳聽去,果然,那一間間住滿了人的隔間裏,寂靜無聲。這些病人正精力旺盛,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可是內心又全是惶恐,對未來一片絕望,隻能在巨大的反差中煎熬等待。
我打了個冷顫,這裏的怪異氣氛,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
“可是過了亢奮期的人呢,他們不是會感到巨大的痛苦嗎,怎麼沒聽見他們的聲音?”照我想來,那些人的哀嚎聲應該如厲鬼的嘶喊,在這裏回蕩不停才對。
“他們和亢奮期病人不在一個區,有麵隔音不錯的玻璃牆擋著,而且他們都打了針。哦,我不能在這裏和你聊天,你現在準備?可能沒什麼人有時間接受你專門采訪。”護士說。
“沒關係,”我看了眼童童消失的地方:“我不會打擾到你們的。”
“叔叔!”
我拉開布簾走了進去。
小女孩躺在簡易的鋼絲床上,看著天花板發愣,看見是我,驚訝地坐了起來。
我在她旁邊的木椅上坐下,幫她拉好被子。
在進來之前,我猶豫過。
先前抱她的時候,心裏充滿了對她的同情,沒多想,後來回過神來,說不怕是假的。萬一染上了,那種全身膨脹到爆炸的死法,實在太過可怖。
已經沒有退路了,我在心裏狠狠對自己說。既然進到了這裏,首先考慮的,絕不是怎麼和病人保持距離。童童隻是一個開始。
“童童,你想聽什麼故事?”我笑著對她說。
從童童的隔間裏出來,已經是傍晚。我沒吃午飯,其它所有的醫護人員也沒有,因為吃飯就要把衣服拖下來,全身需要重新消一次毒。所以他們隻吃兩頓,早餐和晚餐。倫勃朗早已經回來,我是在有人給童童送晚飯的時候向她告別的,送晚飯的人穿著淡藍色的防護服,是她雙眸的顏色。
“能不能幫我也準備一份晚飯?”我回到一樓,見過了雙眼滿是血絲的歐陽局長,稍微說了幾句,就提出這個要求。
“怎麼?”
“我想留在這裏,和你們一樣。”
倫勃朗這時正好走進來。
“小那說想二十四小時留在這裏,你看怎麼樣?”
“不行。”倫勃朗斷然拒絕。
“我沒辦法讓自己走出莘景苑,這裏……”
“聽我說那多,”倫勃朗打斷我:“這很正常,每個有良知的人看到這樣的情形都會願意盡最大的努力幫助這些病人,讓這場瘟疫不要散播出去,何況你的父母也在這裏。但是作為一個沒有經過醫療救護專業訓練的記者,說實話我很擔心你給我們捅婁子,所以你必須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和體力。”
歐陽局長衝我攤了攤手:“我們必須聽專家的意見,他說得對,這裏的壓力真的太大,我有時都精神恍惚,不敢待在下麵太久。”
“你每天在這裏不能超過八小時。剩下的時間,我勸你去放鬆一下。”倫勃朗說。
“放鬆?”我苦笑。
“是的,你離開這裏之後必須去放鬆。選擇合適你的方式,或許你可以去蹦迪。”倫勃朗建議。
“好吧。”在離開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對歐陽局長說:“我建議在小區入口附近,路人看不見的死角設一個接待點,像我換穿防護服最好也在那裏。否則路人經過要是正好看見防護服,會有不太好的猜測,我想現在已經有很多附近的居民注意到這片封鎖區了。”
歐陽一拍腦袋:“真是,我怎麼會沒有想到,必須立刻這麼規定,否則流言傳出去,我們就被動了。就找個點,用簡易材料搭間屋子。”他向我點點頭:“非常感謝你,補了我們一個大漏洞。”
我此刻想到的卻是地下室那種簡易屋子,不由打了個冷顫。
拖下穿了一天的防護服,莘景苑外的空氣冷冷的,很清新。
被冷風一吹,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今天一天的節奏緊張得我現在的太陽穴還“突突”直跳,否則我早就該想到的。
抬腕看表,時間應該還來得及。
拿出手機撥通電話。
“林醫生嗎?”
“我是。”
“太好了,您還沒下班。我是三個月前曾因為程根來采訪過你的晨星報記者那多。”
“啊。”
“有件事問您一下,那個程根,他真的好了嗎?他後來,真的完全病愈了?”
“是的,完全好了。哦,我還有事,就這樣吧。”對方著急地說了一句,就掛了電話。
看來是自己想錯了。我跨上出租車,kao在坐椅背上,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睜開,看著自己的包。
我打開包,取出采訪本,在裏麵,夾著一隻白色的紙鳥。
是一隻抽一抽尾巴,翅膀就會扇動的紙鳥。
在它左麵的翅膀上寫著“送給那多叔叔”。
右麵的翅膀上是“請不要忘記我”。那下麵寫著兩個小字,“童童”。再下麵是“6歲”。
我不會忘記你的,如果有一天,采訪能發表,我會把報紙寄給你的父親。
如果不能發表,那麼,你就會一直在我的電腦存檔裏、筆記本裏、記憶裏。
童童。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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