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在我後麵關上了。我本已經有心理準備,但沒想到第一波的衝擊不是來自視覺,而是嗅覺。
連密閉防護衣都無法阻絕的血腥氣,從經過三道過濾的呼吸口毫不客氣地鑽進來,之濃烈刺鼻,好像空氣裏所有的分子都沾著血珠,黏稠的讓我每一個動作都遲緩起來。
地是暗紅色的,和外麵一樣式用簡易材料搭起的一個個單間,麵積比外麵大些。這些單間是沒有頂的,我看見有些單間外麵的牆上還有斑斑印記,那一定是從裏麵噴濺起來,落到外麵的牆上。我抬頭向上看,果然,三米多高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全是紅斑。
我簡直懷疑自己到了屠宰場!
“最後階段病人是很痛苦的,我們能做到的最有效的手段,是給他們注射最大劑量的麻醉藥,或者說毒品,以減少他們的痛苦。可是在死前的一刻,病人會突然清醒過來,注射再多的藥都沒有用。”
倫勃朗領著我走向那些小間。
“等會萬一發生什麼,千萬要鎮定。方玲是前車之鑒!”
我跟著倫勃朗察看著一間間病房,那些躺在床上的人都已經腫脹得不成人形,雖然處於麻醉中,但都發著抖,並且不時地抽搐幾下。
醫護人員翻看著他們的瞳孔,聽著他們粗重如牛的呼吸,徒勞地幫他們注射抗生素。床邊,心電圖曲線在屏幕上發了瘋似的竄動。沒有呼吸機,用不著心髒起搏器,更不用輸血,傳統挽救病危者的手段都用不上,那隻會讓他們死得更快。
我看著一位護士為病人換上鹽水瓶,問倫勃朗:“為什麼還要幫他們掛生理鹽水,這不是給體內亢奮的內髒增加營養嗎?”
“你說的沒錯,可是如果完全停止能量攝入,其結果不是讓內髒的平緩下來,而是迫使它們從其它地方攝入養份,比如肌肉、皮膚。那樣的話,外觀會變得多慘不說,肌肉皮膚鬆馳萎縮後,能承受的體內壓力變得比之前小,人會死得更快。”
“啊。”一聲嘶吼響起。
床上的人突然睜開眼睛,他的眼珠外凸,臉扭曲著,鼻孔張大,咧著嘴。剛才那一聲叫喊很快就啞了,現在從他嘴裏發出的隻有“嗬嗬”,像野獸一樣。
護士立刻向後退去。
“快退出去。”倫勃朗擋在我身前,反手推我。
我剛退到門外,就聽見“砰”地一聲悶響。
血從門裏衝天而起,化作紅雨落下來,淋在我身上。一團不知什麼東西在我肩頭碰了碰,彈落到地上。
“拖把,需要三根拖把。”
“先拿掃帚和簸箕來,地上要掃一掃。”
“水龍,水龍在哪裏……”
我聽見叫喊聲響起,身邊人來人往,變得熱鬧起來。
我隻是呆呆站著,看著血從麵罩上慢慢往下流,木然無語。
那天回到家,我洗了兩小時的熱水澡,還是覺得身上有血的味道。
接下來的日子我再沒去過那塊黑布的後麵。這樣的經曆有一次就已經足夠了。隻是我在對著外麵隔間裏的人時,也總想到那篷血雨。
“為什麼你總是不喜歡笑?”我問何夕。
還是那個酒吧。我天天都會來這裏,每次也都會看見她。
其實自從我進了莘景苑,也很少有笑容,每次看到外麵的世界裏人來人往,卻不知道巨大危險近在咫尺,心裏百味雜陳。不過和何夕在一起的時候,心情又有不同,要放鬆得多,也容易笑出來。
我知道為什麼。
“就是對著那些快要死去的病人,我也沒見你笑過。雖然大多數時候我已經麻木了,但總還是盡量擠出笑容給他們看,讓他們覺得還有希望。”
“沒有希望。”何夕喝了一小口啤酒說。自從那天之後,我們就都隻喝啤酒,並且適可而止。
“可是醫護人員的天職就是給病人希望,哪怕是虛假的。”我堅持。我希望何夕在工作的時候可以對病人一些安慰,我想她如果願意對他們笑的話,作用會比我大得多。
何夕保持沉默。
我們之間總是我說得多,她說得少,相處了幾天,反而是第一天晚上最融洽。可能是酒精的緣故。
“時間不早了,明天還要繼續。”何夕站了起來。
我點點頭,拿起外套披上。我總是陪她走到瑞金賓館,今天也不例外。
“這幾天時間過得特別快,算上今天,我在莘景苑已經呆滿一周了。”
“你已經習慣了吧。”何夕說。
我笑了笑:“今天早上我走到救護中心門口的時候,在想,這個建築就像頭張開嘴的巨獸,被送進去的,沒一個能活著出來。”
“那你呢,你算什麼?”
我想起了黑幕後那一堆布片發紅的拖把。
“我們就像幫巨獸剔牙搞衛生的小蟲子。”
“不知所謂的比喻。”何夕說。
“喂!”
“喂!”
一個人在旁邊的小巷裏招手,見我們停下來看他,手招得更急了。
“幹嘛?”我問。
“誰是何夕,你們誰是何夕。”他焦急地喊著。
“找我?”何夕向他走去。
黑乎乎看不清那人的臉,我趕忙跟上去。
“有人讓我把這個瓶子給你。”那人晃了晃手裏的東西,走上來。
“什麼東……”何夕話沒說完,那個小瓶裏就噴出一團氣霧,何夕晃了晃,倒在地上。
那人又衝我噴了幾下,我捂著口鼻,還是不小心吸進一絲,頓時頭發暈。
眼前的景物開始旋轉,我忙往後退,頭上卻被人從後麵重重砸了一下,前麵的人趕上來又噴了一記。
醒過來的時候,頭比那天醉酒更痛十倍。
一個人搖著我的肩膀,暫時看不清是誰。
疊影慢慢清晰起來,是何夕,她蹲在我麵前,一臉焦急。
“別搖,頭痛。”我製止她。
“你流血了。”
我摸摸腦袋,有點黏,旁邊地上是兩塊殘磚。
“好多年沒被板磚拍了。沒事,腦袋沒破。”我扶著牆站起來。
“被搶了嗎,你少東西了?”我問。
“我也剛醒,還沒察看。”何夕說著摸了摸領口,又檢查自己的口袋。
我打開包,皮夾還在。
“好像沒少東西,項鏈和錢都在。”何夕說。
“我也沒少錢。”我捂著頭皺眉說:“不為錢,又沒劫色。”說著看了眼何夕,她衣冠還算整齊。
“看什麼呢,他們什麼都沒幹。”
我看了看表,大概暈了不到半小時。
“你真的什麼都沒少?他們是衝著你來的。”我說。剛才分明聽那人叫何夕的名字。
何夕搖頭。
“那就隻能先回去了,我和警局的朋友說一聲,讓他們幫著查查,剛才你看清那家夥沒?”
“背光,看不清。是不是有兩個人?”她問。
何夕先暈倒,沒看見動手砸我的那個人。
“是的,背後還有一個。你惹過誰沒有?或許這代表某種警告。”
“警告?”何夕用極低的聲音重複了這兩個字。她抬起頭,看見我詢問的眼神,又慢慢搖了搖頭。
我想起她對程偉平的異樣熱心。
“這幾天你一個人出門的時候小心點。”我說:“明早我來接你吧。”
“不用,倒是你,找家醫院包紮一下吧。”何夕看著我的額角,我忙伸手把那裏的一道血跡抹去。
第二天我戴了頂帽子遮住頭上的紗布,去瑞金賓館接何夕。從她以往到莘景苑的時間我能算到她大概會在什麼時候離開賓館,而敲開門的時候她臉上並沒有驚訝的神色,確定地說她的麵部表情一貫沉靜,很少有什麼事讓她動容。
之後每天的接送變成一種默契,然後晚上我們會在酒吧裏再次碰見。坦白地說,我已經完全被她迷住了。她那麼聰明,一定覺察到了。可是我的精神一直很疲憊,蓄集不起足夠的能量向她挑明。
再等幾天吧,莘景苑裏的情況正往好的方向發展,我心裏原本繃緊到不斷割傷自己的弦也漸漸鬆馳下來。雖然死亡人數已經達到足以讓不知情者震駭的七十人,但疫情被牢牢控製在三幢樓裏,沒有蔓延開。
還有十三人住在地下一層裏,先期發病的兩幢樓已經連續兩天沒發現新感染者,第三幢樓的感染速度也大大下降,目前那三幢樓裏還有三十八個幸存者。歐陽的精神比前段時間稍好一些,近些天他大多數時間都花在一家家走訪莘景苑居民上了,我陪著他走過幾家,這也是采訪的一部分。他特意先去了我家,好生安慰了我父母,並大大誇讚我一番。這些日子我幾乎每天都先到家裏小坐,所以父母也知道一切都在好起來,母親也沒象第一天那麼擔心我了,隻是看到我明顯瘦來來,免不了叮囑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