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稍稍上前,向他笑了笑說:“謝謝您的幫忙,如果有人因此而受益,他們一定會感激你的。”
“一切功績歸於主。”他微笑著說。
“如果方波修士的記憶沒什麼問題的話,雖然範哲在作告解時並沒有把一切說得很清楚,但還是透lou出很多信息。恐怕,這件事我必須要告訴警方了。”沿著教堂門口的人行道走了片刻,我對始終一言不發的何夕說。
“嗯。”何夕點了點頭:“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好吧,我會先去一次莘景苑,你等會過去嗎?”
“再說吧。”何夕搖了搖頭說。她是個極聰明的女人,我所想到的,她隻怕也都想到了,所以心情才如此抑鬱。
“不管怎樣,總還是要把事情搞清楚,再說,也未必就象你想的那麼糟糕。”
何夕神情稍緩,她看了我一眼,說:“你不用擔心,我等會盡量過來吧。”
我幫她叫了輛車,看她上去,然後往地鐵站走去。這倒並不是為了省出租車錢,那些都是能向單位報銷的,而是給自己一段時間,把事情想得清楚些。
方波回憶的告解內容裏,有兩點最讓我驚心。第一點就是“我們”!
範哲在告解的時候,多次用了“我們”這個詞。範哲、何夕和倫勃朗被範海勒領養,從小在家裏說的都是中文,他總不會把“我”和“我們”搞錯。這也就是說,範哲並不是偶然介入到這個事件裏,也不是孤身一人。在他的身邊,和他有著相同目的的,還有別人。
至少還有一個人,也許還有一群人。
這些人是誰?這些人在哪裏?
為什麼倫勃朗在他哥哥出事後並未很積極地去追查真相,甚至對我隱瞞?他是“我們”之一嗎?
甚至範海勒,他呢?他不希望何夕來上海,真正的原因,隻是要何夕去旅遊勝地散心,不要再工作嗎?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杯弓蛇影,但現在隻要有一點點疑點的,我都不會放過,相信警方調查的時候也不會放過。何夕也是這麼想的,不是嗎,這樣的懷疑像毒蛇一樣噬咬著她,所以她才這麼難受。
另一點就是讓方波膽顫心驚的,範哲提到“傷害一些人的生命”。
這代表了什麼?為什麼範哲又說他沒有直接殺人?那麼是教唆?
讓我下定決心必須要將此事告訴警方的,就是範哲在告解中提到,要達成他口中“光明的目的”,必須犧牲一小部分人的生命。
這一小部分是多少人?十個人,還是一萬個人?他打著為整個人類著想的大旗,和全人類比,就算是一百萬,一千萬人,也還是“一小部分”。這會不會和病毒騎士的威脅有關聯?
可是病毒騎士為複仇而來,範哲則說無關仇恨。
還有什麼叫“永生”?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嗎?範哲偷走程根的內髒能和永生搭上關係嗎?
我猛然想起西方最早的一部科幻小說,瑪麗※#8226;雪萊在近兩百年前寫的《科學怪人》,它被改編成許多部電影,講述一個由屍體零件組成的人。
難道說範哲偷內髒是以這種方式來追求永生?
我搖了搖頭,把這個荒謬的想法驅逐出腦袋。
永生就和永動機一樣,是科幻小說家熱愛的題材,但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應當知道,那絕對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就連我這個見識過一堆“怪力亂神”的人,也決不會相信真會有什麼永生。連宇宙都無法永生,更何況血肉之軀的人。
但要是範哲所謂的永生,是某種信仰,那麼他又怎麼會在猶豫搖擺的時刻,跑到天主教教堂裏找一個修士做告解?天主教和佛教不同,可是絕對排外的。
前後的路都被堵死了,還有什麼是能夾在中間的?
直到換上防護服,我都沒想明白這個問題。
“倫勃朗博士說如果你有空的話,請去辦公室找他。”為我送來防護服的護士說。
“好的,謝謝你。”我正要去找他,之所以沒有直接把消息告訴警方,就是想先探一下倫勃朗的底。
好在莘景苑已經到了收關階段,萬一倫勃朗有問題,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最後一位病人已經在上午死去,現在地下一層所有的隔間都空著。短短二十天,上百人亡魂於此,每個人都死得痛苦不堪,這地下室現在沒有人願意多待,即便再不信鬼神的人,都會在那裏感到透骨的陰寒。
門關著,通常倫勃朗在的時候,都會把他臨時辦公室的門打開,或者是虛掩著。我扭動把手,沒鎖,他在裏麵。
推開門走進去的時候,倫勃朗正低著頭坐在椅子上。他不象在打磕睡,但那裏也沒什麼值得他注意的地方。
聽見動靜,他慢慢抬起頭,看著我。
“你找我?”我問道。我覺得他的樣子有些怪異。
“能把門關上嗎?”
我一愣,不過還是照辦了。
“沒什麼,隻是想和你隨便聊聊。”他說。
隻是隨便聊聊?我並不相信。他倒底想幹什麼呢,心裏嘀咕著,我在他辦公桌的對麵坐了下來。
“你的采訪做得差不多了吧,我看你這幾天來得並不如最初勤快啊。”倫勃朗笑著說,似乎有開玩笑的意思。
“畢竟疫情已經得到控製了,我想每個人都該鬆了口氣呢。”
“鬆口氣?那倒未見得,你們中國不是有句話,叫行百裏者半九十嗎。或許會再出現感染者也說不定呢。”
我看了眼倫勃朗,貌似話中有話啊。
“那張照片,你已經給中國警方了吧?”
我稍一愕然,隨即想起上次向他要照片翻拍時扯的謊,忙點頭稱是。
倫勃朗“哦”了一聲,沉吟不語。
“怎麼了?”我問
“何夕和你說了沒有,她為什麼要給那個叫程偉平的人看這張照片?”倫勃朗慢慢地問。他問得吞吞吐吐,不知心裏在猶豫些什麼。
我心裏一動,他怎麼連程偉平的名字也記得這麼清楚?是偶然,還是他其實對此非常重視?
我瞬間下了決定,直視倫勃朗的眼睛,點頭說:“她告訴我了。”
倫勃朗的瞳仁微微收縮,他的眼神突然銳利起來,那裏麵仿佛轟然燃起一團熊熊火焰,灼得我眼睛發疼。
我努力讓自己不要移開視線,就這麼和他對視著。
過了幾秒鍾,倫勃朗長籲了一口氣,眼神漸漸轉得柔和。他好像想通了什麼,一時間如釋重負,竟向我笑了笑。
“那麼你想必已經知道,範哲在出事之前來過上海了。之前我愚蠢地向你說了謊,我在此道歉。”他說。
“那麼,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那麼說嗎?”
“當三個星期之前,何夕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就知道她是為了什麼而來。她是那麼愛範哲,性子又剛強,心裏有了懷疑,是怎麼都不會放下的。”
“看來,對範哲出事的內情,你比我想象得要清楚得多啊。”
對我夾刺的話,倫勃朗隻是置之一笑。
“你很喜歡她吧,我能看出來。”
我默然不語。
“你是個聰明人,我想你應該已經想到,何夕對男人一向不假辭色,為什麼會對你另眼相看。因為你長得有些像範哲,她愛屋及烏,愛屋及烏啊。最開始那些日子,你是不是感覺很好?她對你的態度,比對我這個哥哥都親切些,她對你的笑容,也比對我時要多,你覺得她喜歡上你了?那天我把她和範哲的關係告訴了你,怎樣,是當頭一棒吧,我看你當時的表情就知道了,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可笑?哈哈,哈哈……”倫勃朗用淡淡的口氣說著,即便最後忍不住笑起來,臉上的神情也很奇怪,既有些瘋狂,又有些無奈。
我臉上的肌肉僵硬起來,沒想到倫勃朗會突然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並且字字都戳到了我的痛處。
我瞪著倫勃朗,說:“你喜歡她。”
倫勃朗的笑聲嘎然而止。
“你也喜歡何夕。”我沒有用疑問句,而是再一次肯定地重複道。
他張開嘴,似乎想否認,最終還是長歎一聲,向後kao在椅背上,點頭承認說:“是的,我喜歡她。”
“你喜歡她,她卻隻把你當作哥哥,她喜歡範哲,而範哲隻把她當作妹妹。是這樣的吧。”
“是的,你說的沒錯。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倫勃朗點頭。
“她知道嗎?”
倫勃朗搖了搖頭:“在她麵前,我總是盡力掩藏著。我讓自己站得遠一點,再遠一點,躲在她注意不到的角落裏,默默地看著。她心裏隻有範哲,我是沒有機會的。我剛才太過失態了,否則你也不會猜到。”
我看著這個麵容硬朗的男人,孤兒院裏他可以為了何夕衝出去打架打得鼻青臉腫,麵對自己的感情時卻軟弱得不敢表白。人真是矛盾,我自己不也是如此嗎。
“是的。”我笑笑說:“剛才我被你攻擊得很難受,所以總要找出些什麼來反擊。不過……你不是一個容易衝動的人,在我麵前你一直表現得很有禮貌,是什麼讓你剛才這麼失態呢?”
“一個人麵對死亡時,情緒總是容易失控,請你原諒。”
“什麼?”我驚訝得叫出來。
倫勃朗站了起來,拉開防護服的密封拉鏈,就這麼在我麵前把整套防護服拖了下來。
“你這是幹什麼?”
“因為已經用不著了。”
“用不著?難道說已經確認不會再有人受感染,封鎖即將解除?”
“當然不是。”倫勃朗看著我說:“你就絕不能把這身衣服拖下來,除非你願意被我傳到。”
我驚得站起來,椅子也被我帶得翻倒在地上。
“你說什麼?你染了範氏病毒?怎麼會?”
“請小聲些,我現在還不想把別人招進來。是的,我進入亢奮期……。”倫勃朗看了看表:“有三小時四十分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