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範哲的最後告解(1 / 3)

從神學院獲得了修士資格後,方波必須在徐家彙天主堂協助神父工作一段時間之後,再回到神學院繼續學習,才能最終獲得神父稱號。

這是一個炎熱的早晨,天主堂宏大的穹頂下,剛做完彌撒的年輕修士心神寧靜,雖然額上有微微細汗,但整個人就如在最舒適的季節裏,主的榮光把熱浪隔絕在心靈之外了。

剛才彌撒的時候大殿裏濟濟一堂,這個教堂的教友一共有幾萬人,其中相當一部分會在雙休日來到這裏。等到了明天——周日,來這兒做彌撒的人會更多。

現在教友們大多已經離開,剩下的一些有的在和神父說話,有的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

方波正在想他現在該幹什麼。已經有幾個小圈子向他發出邀請,希望他能加入進去,一起探討教義。他有些猶豫,他總是這樣,性格溫和,不容易下決定,做什麼事情都慢吞吞思前想後,或許隻有對主的信仰才是唯一始終堅定的東西。

這時,方波忽然注意到了一個從拱門外走進來的人。這個人比一般人高出半個頭,一手提著一個箱子,所以才進門就被方波看見了。

而且在這樣的天氣裏,這個人居然不是穿著短袖T恤,而是穿著一件寬大的風衣。盡管是薄料,可如果不是生了病吹不得風,有誰會這麼穿呀。

方波的視力很好,遠遠的就看清楚了男子的模樣。這是個很英俊的男人,挺直的鼻梁,有棱角的嘴唇,笑起來一定能迷倒大多數的女孩,就算是男人,見過之後也會留下很深的印象。

可是方波對這個男人一點印象都沒有。方波來到徐家彙天主堂已經快三個月了,這段時間裏他從沒見過他。

這不是本地教友,如果是,也一定不是活躍分子,不常來教堂。

剛結束彌撒不久,不管是神父還是修士,都還穿著神服沒有拖下,所以很好辨認。提著箱子的陌生男人走到了一位神父旁邊,和他說著些什麼。他們離方波有一段距離,所以聽不清楚談話的內容,方波隻看到那位黃堅勇神父不斷地搖著頭,似乎拒絕著男人的要求。

男人失望地離開黃堅勇神父,向前走到耶穌像前,愣愣地看著出神。方波此時看得更清楚,他的臉色十分的蒼白。

不會真是生了什麼重病吧,方波心裏想。要不要上去問一下呢,可是黃神父剛才都拒絕了他,是否他提出了很不妥當的要求呢?方波又開始猶豫起來。

男人凝視了一會兒,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轉頭打量起四周。他掃視到一側的告解室時,眼神停留了很久,然後,和就站在告解室邊不遠的方波四目交接。

這個陌生人怔了怔,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快步向方波走來。

“有什麼能幫助您嗎?”男人的主動幫方波從猶豫中解拖出來。

“您是修士吧?”

“是的。”

“您能,您能聽我告解嗎?”男人盯著方波,神情有些急切,有些緊張。

“啊,我隻是修士,沒有資格聽你的告解,你應該去找神父。”方波被他的要求搞得有些蒙了。他既然能認出自己的修士服,就不可能不知道修士是不能聽告解的啊。

“我剛才請求過一位神父,可是他說我不是這個教區的教友,他不方麵給我做告解,希望我能回去和自己的告解神父做告解。”

“黃神父說的沒錯啊,您為什麼不能等到回到自己的教區再做告解呢?”

“可是我現在的心情非常不安,我非常希望現在就能做告解。我的告解神父並不在中國,等我回去之後,可能要連續工作一段時間,我不希望帶著這樣不安的心情工作。您能幫我嗎?”

“啊,我?”方波無措地回答。

“是的,您不是神父沒關係,在將來的某一天,您總是要成為神父的。至於您現在的身份,我並不在乎,您就當作一次演練吧,在您成為真正的神父聽取告解前的一次演練,這不是很好嗎?”

“這個……”

“懇求您,敬愛的修士,主將借助你來指引我,我渴望主恒常的仁愛能重新接納我,寬恕我的過犯,赦免我的罪惡。”男人迫切地看著方波的眼睛,臉上充滿了期冀。

方波還在猶豫,黃神父拒絕的事情,他一個沒資格的修士接下來,是不是不太好?

男人再一次以行動幫他下了決定,他一把拉起方波的手,向告解室走去。

“您看,現在告解室正好空著,謝謝您了。”

方波等待著隔壁的男人開始告解,他已經等了一小會了,但前麵還急著要做告解的這位教友,遲遲沒有開口。

這方狹小的空間,仿佛把外麵所有的聲音都隔絕在外,很安靜。安靜得讓修士仿佛都能聽見一板之隔的教友那凝重的呼吸聲。

修士很有耐心,他猜想男人一定是有什麼難以啟口的事情。他不想開口催促他,隻是等待著。

“我很迷茫,主啊。”低低的聲音傳過來。

“我很迷茫。”他再一次重複,連聲音都那麼彷徨。

“說出來吧,主會指引迷途的羔羊。”修士很快就進入了角色。

“今天早晨,我褻瀆了一位死者。”

修士的心跳了一跳,沒想到告解會以這樣的事作為開始。

“說下去吧,主在看著。”

“我取走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修士的心又跳了一下,他想起了男人提著的兩個箱子。他緊張起來,覺得有些不自在。他告訴自己,平靜下來,他正代替主,聽著罪人的告解呢。

“我不是為了金錢,也不是為了仇恨。我相信我的心是光明的,但我的手上沾滿了罪孽,我很惶恐。我應該動搖嗎,主?求您賜予我堅持下去的力量和勇氣吧。”

這個時候該說什麼呢?修士問自己。看來還是太不成熟啊,但從隔壁傳來的告解,實在有些離奇,恐怕正牌的神父,也不一定聽過這樣的告解吧。

“那你是為了什麼呢,你的目的是正當的嗎?”修士想了想,問。

“我相信是的。我們希望我們的努力能為所有的人造福,可是,為了這個目的,我們不得不先傷害一些人,甚至是……傷害他們的生命。”

修士的身體震動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離那個罪人遠一點,上身向後仰去,後背抵住了告解室的牆。

“天哪,我聽到了什麼,他是個殺人犯嗎?”對主的信仰也無法阻止心底裏的驚駭,是不是應該衝出去報警?

隨後修士又記起了告解的守秘守則。他聽說過一些故事,比如神父在告解時聽到對方說要去殺人,或已經殺了人,但依然要守口如瓶;甚至在彌撒時聽到告解說往聖血裏放了毒,也隻能把明知有毒的聖血喝下,而不能說出來。

因為一切都是主的安排,主在看著呢!

可是自己現在算是在聽告解嗎,自己可沒有這個資格呢,那麼聽到這樣的事情,也需要守密嗎?

“最初的時候,我的雙眼隻看到了輝煌的未來,根本未曾想到會有那麼多人付出代價。當為了那個目標披荊斬棘前進的時候,我的腳步卻越來越沉重。我一直覺得那些都是值得的,可為什麼我的手開始虛弱無力,我的心開始彷徨?”男人不知道隔壁的修士正處於失神狀態,自顧自說了下去,此刻他已經忘記一板之隔後隻是個年輕的修士,對他而言,那是至善至愛的主的化身。

“怎麼,你謀害了別人的性命嗎,至善至愛的上帝是唯一的主,你不會信了哪個邪教吧。”修士問,他的語音帶了一絲顫抖。

“當然沒有,永在的父是唯一的主,我始終堅信這一點,否則也不會在心靈無所依托的此刻,讓在此地向你告解,請求寬恕。而且,並不是我們在謀害性命,犯下那些罪惡的另有其人,我們隻是沒有阻止。”男人隔了幾秒鍾才回答。似乎修士的話讓他有些失望,他或許想起來,這並不是在瑞士,並不是在和他的告解神父說話。

“可是,你不為錢財,不為仇恨,如果不是撒旦在引誘你,為什麼你要謀害他人呢?難道還有什麼高尚的目的?”修士不解地問。

他沒有聽到回答。

因為自己不是他的告解神父,所以才不肯把過於隱密的事情告訴自己吧。方波這樣想著。

男人忽然低低地說了一句。

“什麼?”修士沒聽清楚。

男人又說了一遍,這回他聽清楚了,卻不可置信地反問了出來。

“永生?”

“是的,我們追求的是永生,不是我們的,而是所有人的。隻要想一想那輝煌的生命,就讓人激動得難以呼吸。為了這樣的目的,一小部分人犧牲短暫的幾十年光陰,難道不是值得的嗎?”

他一定是瘋了,在說什麼夢話?這是一個臆想狂,一個臆想狂的謀殺犯!

“為了這樣的目的,主能寬恕我嗎?”心煩意亂的修士聽見男人問。他一時語塞,心裏流過許多告解神父的規範句式,比如“良善愛人的上帝啊,如果他有意或無意地在言、行、或思想上有任何過犯,請赦免他的罪”,又或者“主啊,至善至愛的上帝,我懷著痛悔的心藉著不配的我俯伏在你麵前,求你赦免他所告明的一切”。可他覺得自己不能這麼說,那麼該說些什麼呢?

“主啊,能寬恕我這個罪人嗎,能賜我勇氣,讓我在這條不知還要走多久的荊棘路上,堅定地走下去嗎?”男人再一次問道。

修士原本就有些木訥,聽他再一次追問,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一刻他希望如果自己是一位有豐富經驗的神父那該多好,可以輕而易舉地說出些什麼安撫這位精神異常的危險分子。

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過後,修士聽到對麵傳來聲響。他愣了一會兒,打開門走出去,目送男人的背影走出教堂。

自此之後,方波時時想起此事,始終在內心鬥爭著,是為這位男子守密呢,還是把這件事報告給警方。他甚至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教堂裏的神父,他曾經做過這麼一件超出自己能力和資格範圍的事情。

所以,當聽見我和何夕要找的這個人,正是讓他困擾許久的罪魁禍首時,修士覺得這完全是主的安排,頓時從矛盾中解拖,渾身輕鬆下來,毫不猶豫地把三個月前的這段經曆說了出來。

“開始的時候,我懷疑這個男人的精神有問題,甚至他所說的害了別人性命,也是他臆想出來的。可是後來,我又在想,雖然他自己聲稱沒有被撒旦引誘,可他說的那些,實在是太像一些邪教了。”修士對何夕說著自己的分析,卻完全沒發現何夕的臉越來越冷。不得不說,他真是太木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