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卷四 之外聲音與春夏秋冬(1 / 3)

身體之外的聲音,對於1969年的敏感的11歲少年來講,又是我們特別留意的。從此,再沒有一個年齡階段會比那個時候更讓我們留意身體之外的聲音對我們發出的一切了。當我們的血一不留意從我們的嫩指頭裏流出來的時候,我們對自己是多麼地傷感和自憐呀。當我們聽到秋蟲在草棵裏鳴叫,我們的心突然就有一種被針刺穿了的疼痛和惆悵感。生活是那麼和單調和沉重,爹娘是那麼地粗暴,你的心本來應該是粗拉的,但正因為這樣,你倒格外地敏感。就好象當你看到30年後臃腫的呂桂花突然會懷念她19歲銀鈴一樣的笑聲一樣,就好象身處巴黎已經有了兩個孩子的女兔唇突然會後悔自己當姑娘的時代為什麼沒有今朝有酒今朝醉一樣,這時你對30年前聲音的懷念是不是也是一種蒼老的浮雲和白雲蒼狗的表現呢?30年後你的腦袋已經爬滿了像蚯蚓一樣的僵硬的血管,你從夢中那抽身回馬的土原鄉村,那擦掉了半截的寶塔,滿麵笑容走來的你已經過世的姥娘,都讓你忘掉了目前回到了過去──於是大汗淋漓醒來的時候你才突然對生命和時間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同一時間裏,你就開始懷念世上所有的親人。你甚至想跳一段脆餅或是窩窩頭的舞蹈,隻求台下坐著的還是過去的熟悉的觀眾。你想逃出現實,於是你就渴望過去的將來。當你接到現實中的一個電話或是一封信的時候,一種恐懼都會油然產生。而30年前,當夕陽打在你少年的臉上,當你在晨露中遙望著村莊上空飄起的炊煙你已經聞到這炊煙之中柴草的味道時,你聽到了冥冥之中青草生長和草長鶯飛的聲音和潛藏在草青之中草蟲鳴叫的時候,你甚至不禁都想停下來跟它們對話。你在冥冥之中似乎感到了什麼。但是30年後在你飽經滄桑的臉上和起了老繭的心中對這一切都開始熟視無睹和麻木不仁了,你甚至覺得少年時代的感覺是一種矯情,因為它們是生活中所不需要的──也正是從這個時候起,你也就失去了你敏感的心。十一二歲少年敏感就像十一二歲少女青春期就要來臨的時候,那種敏感和傷感,那種感覺和觸動,那種絕望和剌心的美麗,也是一去不複返了。以後你就開始熟視無睹和麻木不仁了。你眼中就開始漸漸生長白內障腦中就開始出現腦血栓──你就要開始患老年癡呆症了。那時的冬天風雪是那麼地大,那時的夏天雨水是那麼地多,那時的春天青草是那麼地茂盛──把村莊都快淹沒了。那時秋天的晚霞燒紅了整個天空。那時鄉村的天空是那麼地瓦藍和明淨,映照著我們清澈見底的沒有汙染的五髒六腑和我們漆黑的眼睛。那時新修的柏油馬路上,還沒有30年後這麼擁擠的汽車、摩托和拖拉機。有時一個上午還看不到一輛汽車呢。能從遠方拐過來一輛運輸卡車,我們都要站到土崗上歡呼半天。我們不知道卡車從哪裏來開到哪裏去,去到這世界上拉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汽車,你能帶我一段嗎?有時我們還這麼幻想。1969年冬天,我有幸和劉賀江聾舅舅一塊去縣城買年貨,在馬路上僥幸攔住了一輛運輸卡車。正好這卡車的司機和劉賀江聾舅舅家有一點拐彎親戚──於是我們一揚手,這車就站到了我們腳下──為了攔這車,劉賀江聾舅舅的威望在村裏馬上又長了一截──甚至人們說著說著都變形了,一開始是說:

「劉賀江不但在村裏是個人物,到了外邊也不怵,他姑姑家的小二兒,就在縣上搬運站開卡車呢。」

「說是小二兒,其實也40多歲了!」

「小二兒的開車技術在全縣第一,他往哪裏倒車,都是一下倒到底,從來不倒第二下!」

「劉賀江一揚手,那車就站到了他的腳下!」

這時連我都省略了。傳著傳著又變成了:

「劉賀江出門就像在村裏一樣──平蹚,隻要他一揚手,汽車馬上就站到了他的腳下!」

「不管什麼車,隻要劉賀江一揚手,它橫豎都得站!」

「不管你去拉什麼,都先得送劉賀江!」

「司機一見到劉賀江,就把他往駕駛樓裏讓。」

「搬運站的老方,有一次在集上還打聽劉賀江呢。」

……

等等,可見那時的汽車之少和臭氧層之厚了。其實那天劉賀江聾舅舅和我一塊攔那輛卡車,我明明見他還有些發怵呢。那手舉得不是太堅決。但誰能想到這車恰好說是他姑姑家40多歲的小二兒開的呢。等車站到我們麵前,我們既有些喜出望外,還有些擔心:這車會不會怒罵我們一番呢?當我們看清司機樓裏坐的是小二兒的時候,我們才長出了一口氣──我愛長出一口氣的習慣從哪裏來呢?──把心放回了肚裏。這時劉賀江聾舅舅哪裏還有村裏問三礦和老馬的威風和自信呢?──人一離開自己的領地和自己的地攤,馬上就自動收縮了他往日的風采;你的老太爺在村裏走路大搖大擺,但是等他來到省城和首都的時候,你眼見他跟在你屁股後頭有些萎縮,步子都不知怎麼邁了。──見到是小二兒,劉賀江聾舅舅還有些不好意思呢:

「主要是有點急事,不然不敢攔你這車!」

倒是小二兒有些大方當然也不失司機威嚴地說:

「我也就是看著像表哥,不然我也不會停車呀!」

劉賀江聾舅舅馬上點頭:「那是,那是。」

小二兒這時並沒有熄車,仍在那裏「轟轟」地轟油門:「上車!」

於是我和劉賀江聾舅舅就踏著車轂轤往空蕩蕩的車箱裏爬──原來是剛剛卸完煤的一輛空車。這時倒是小二兒笑了:

「這不駕駛樓裏還空著嗎,還往車箱裏爬什麼?包括那個小孩,都坐到駕駛樓裏吧!」

我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讓蹭一下車就夠了,難道還可以坐在駕駛艙嗎?於是我們激動的心髒「咚咚」亂跳,接著又從車箱裏爬下來,鑽入了駕駛室。這時我們連怎麼碰車門還不知道呢。接著你就可以想象我和劉賀江聾舅舅坐在駕駛艙裏如坐針氈的樣子了。我們看著樹在我們兩旁排山倒海般飛去,我們看著駕駛室裏的儀表在不停地抖動,我們覺得汽車已經飛了起來在雲霧裏穿行,我們覺得小二兒真是了不起同時也開始覺得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無足輕重。30年後,當白石頭坐著出租車在都市的擁擠不動的車流裏穿行,往往還會喃喃自語地說:「小二兒。」

或者搖著頭說:「無足輕重,無足輕重。」

弄得出租車司機倒在那裏犯含糊或者是打顫,以為他犯了精神病,哆哆嗦嗦地問:

「大爺,你是不是要停車?」

……1969年新修的柏油馬路上半天不見汽車。路上拾糞的老頭往往比汽車還多。不但是汽車,就是你在1969年開一輛拖拉機,那也是威風凜凜啊。和我爹在一個拖拉機站開「東方紅」鏈條拖拉機的老蔡,當時負責我們這幾個村的春耕──本來鏈條拖拉機連柏油路都不能上,駕駛艙裏連一個方向盤都沒有,就是兩根木杆子在那裏推拉。但是每年春上老蔡到這裏來,拖拉機一進村,大姑娘小媳婦就要圍個水泄不通,爭著看拖拉機的大燈。接著不管白天或是黑夜,田野裏就響起了老蔡拖拉機的聲音。夜裏他把大燈開得足足的,黑茫茫的田野就像醒來的野獸一樣睜開了眼睛。我們從夜裏醒來喊一聲娘接著往尿盆裏撒尿的時候,就聽到野外傳來老蔡給拖拉機不斷加油門的聲音。就好象睡不著的嬰兒聽到身邊娘的鼾聲一樣,它讓我們感到新奇、刺激、放心、沉靜和延伸。時大時小的拖拉機聲一下讓故鄉顯得那麼親切,老蔡給我們帶來的身外聲音讓我們感到那麼激動和自信。有時到了半夜,拖拉機將一塊地耕完了,老蔡讓拖拉機突然熄火,這時我們感到我們的夜是多麼地寂靜又是多麼地落寞、損失、缺憾和傷痛啊。我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老蔡。老蔡已經把地耕完把拖拉機開走了嗎?等到第二天,我們發現老蔡還沒有走拖拉機還在我們身邊,他還要在我們村駐紮一個禮拜呢,我們才放心和樂觀起來。我們還擔心地相互問──這話就不要直接麻煩問老蔡了──:拖拉機沒壞吧?拖拉機沒壞。於是我們就徹底放心了。這時朝霞打在田野上也打在老蔡身上。田野上的老蔡顯得金燦燦的。這時大姑娘和小媳婦都哀求老蔡,要乘著他的拖拉機在田野裏耕上一圈,好將夜裏的擔心和損失在白天補上。但這時又和夜裏不同,夜裏的擔心和暢想是你自己的事,現在能不能上拖拉機誰先上誰後上都得由老蔡決定。這時老蔡倒也大度,說:

「誰都可以上,誰上都可以。」

但這樣是不行的,這樣就增加和鼓勵了混亂,大家都在那裏爭先恐後地擁擠,最後的結果是誰也坐不上。這時所有的大姑娘小媳婦都無師自通地踴躍告訴老蔡:

「老蔡,可不能這樣,沒個誰先誰後,大家擠不上去倒要埋怨你。一切還是由你指定吧──你說讓誰上,誰才能上。」

這時老蔡才真正從生活中超脫出來,拉開架式,點著誰,誰才能上。我們在客觀上幫助了老蔡──一個笨手笨腳的拖拉機手,就好象我們在生活中遇到一個戀愛的新手在那裏笨手笨腳讓我們著急我們上來一下子就把他徹底解決了一樣,現在我們也徹底解決了老蔡,老蔡反過來也一下進入了角色。於是世界上就開始出現規則和秩序,所有的大姑娘和小媳婦,都自動排在老蔡麵前,等侍他的挑選。老蔡挑選上誰,誰的臉上就泛起一陣興奮和羞澀的紅暈。老蔡端坐在駕駛室裏,雖然身邊擁動著兩個好奇的大姑娘,但是一邊用手和腳駕駛著拖拉機拐彎。一邊還故作瀟灑地嘴裏像搬倉鼠一樣磕著花生呢。駕駛室的地上,落滿了一層花生皮。當時我們並不覺得這花生皮已經把駕駛室弄髒,反倒覺得這是老蔡身份的一種象征。為了不讓老蔡吃了花生感到口喝,我們還得不停地提著水罐到大隊部的小夥房──小夥房也是因為老蔡的到來而設立的──去給老蔡打開水,然後將這個水罐和一個水碗擱在老蔡的地頭;他什麼時候想停下來喝水,就可以什麼時候停下來喝水。吃花生嘴幹了可以喝,就是不幹的時候想喝一口水,也可以馬上將拖拉機停下來去喝。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大搖大擺地走向地頭的水罐,也是一種身份和姿態的表示呢。──老蔡和拖拉機走了以後,我們這群小公雞的遊戲之中,就多了一個節目叫「喝水」。1969年的一群小搗子,包括我們的劉賀江聾舅舅,什麼時候想到過要喝開水呢?平時渴了,也就是拿一個水瓢到缸裏舀一下,然後「咕咚」「咕咚」喝下肚也就完了。隻有誰家孩子生病的時候,當娘的才用柴禾棍支一個小鍋在那裏燎水,最後水燒得半開不開,上麵還落了一層煙灰。現在開拖拉機的老蔡,就是因為那麼一個經久不見的拖拉機說在地頭喝開水就在地頭喝開水了。在當時春天開放的花朵中,我還有幸提著水罐到大隊部的小夥房給老蔡打過一回開水呢。給老蔡做飯和燒開水的是我們村支書王喜加的爹爹老王喜加。但等我到了小夥房,卻到處找不到他。隻看到一個棚子裏坐著一口黑鍋,裏麵盛著半鍋微微冒熱氣的水,灶裏的柴火早已經熄滅──根據我對開水的經驗,這鐵鍋裏的微微冒熱氣的水斷不是開水,我覺得開水的概念應該是永遠在鍋裏「撲裏撲咚」翻騰的浪濤;這風平浪靜像大船已經回來的微微起伏的港灣裏的水,能會是開的難道能夠提給我們的老蔡喝嗎?──我一想到老蔡,一想到我是給老蔡打水,我的身子一下也長了許多聲音一下也高了八度呢,於是我就開始尋找應該將水燒開的老王加喜。這老雜毛也太不象話了。怎麼能在我給老蔡提水的時候,讓鍋裏隻是微微冒著熱煙呢,怎麼不在我到來之前,把這水給「撲裏撲咚」地燒開在等著我呢?──似乎我一下也變成了老蔡。最後我在一個和燒水棚子毫不相關的草堆裏找到了他。他在那裏昏然入睡。等我把他推醒他醒來以後還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推醒他似乎對我的推醒還有些不滿意在那裏對我皺了皺眉我一下就來氣了,我在那裏用已經變聲的腔調說:

「四舅,我是來給老蔡打水的!」

老雜毛這時倒用銳利的眼睛──這次和這種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是一種突然清醒一下就明白了目前抓往了問題的要害接著就對一切不以為然的樣子才有的眼神,那是一隻老鷹而不是一隻雛雞的眼睛,它不需要激動隻需要經驗就夠了──要不他怎麼能給我們村培養出一個支書呢?看著我在那裏激動30年後我才明白說不定他老人家倒是在那裏感到奇怪呢──他在那裏銳利地看了我一眼,接著就清醒了明白了問題的症結,接著當然就不以為然地打了一個哈欠又將身子倒在了他剛才睡著的草堆上──甚至還順著他剛才身體起開的印子,與剛才被我叫起的身印疊加得分毫不差。看著他這樣不慌不忙和大度自信,我一下倒不敢自信開始有些氣餒和膽怯了。於是我提著一個漆黑的水罐站在草堆前進退兩難。終於我又鼓起勇氣問了一聲──但這次完全沒有了憤怒隻剩下一種可憐的乞求:

「四舅,我是來給老蔡打開水的。」

四舅這時說話了──但沒有起身:「要打開水,到小夥房的水鍋裏去舀就成了,還問我幹什麼?」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隻有將事實敘述清楚了。我說:「四舅,小夥房裏水不開。」

這時四舅明白了我犯猶豫的原因。不明白還好一點,一明白他竟象貓頭鷹一樣在那裏猙獰地「咕咕」笑起來。於是這笑聲比銳利的眼神對我還有震憾和教育作用,它使我第一次明白了世界的運作和相互不見麵的好處;接著就明白了什麼叫竹幕和鐵幕。老人家笑完在那裏說:

「什麼開不開?你說它開它就開,你說它不開它就不開。你不往水罐裏舀它永遠不開,你往水罐裏一舀它馬上就開。」

我震憾和震驚之後,接著還對這世界的道理有些擔憂呢。於是我不懂事地又將這擔憂說了出來:

「四舅,水明明不開,我要當作開水提過去,老蔡一下喝出來會不會打我呢?」

老人家這時倒無奈地搖了搖頭,隻好又折起身子開導我:

「我隻問你,你現在起水的時候,老蔡在你身邊嗎?」

我呆呆地搖搖頭。

老人家:

「他不在你身邊,他怎麼知道水開不開呢?──我還告訴你吧,這些天他喝的水從來沒有開過──一直就是這樣,他不是也沒有發現嗎?──一個老蔡,還成精了,你還在那裏老蔡老蔡地要打開水了!」

說完,老人家又倒在草地上睡著了。我再一次被震呆到那裏。老人家對我的教育使我一下跳躍了好幾個社會階段和讓我對今後人生的路豁然開朗呢。當然世界真相突然展現在我麵前也使我有些憂傷的傷心。原來事情的真相竟是這個樣子,原來你們都是這樣弄得。30年後想起來,老雜毛老王喜加也不虧為一個人間智者。他使我一下就明白了在一個牌局中做莊的重要性和你背對老蔡提水或燒水的重要性。於是我看著老王喜加一副熟視無睹和見怪不怪的樣子,也就強作鎮定地給老蔡打了這其實是不開的開水。等我把開水提回來,我發現事實果然印證了老王喜加的預言。因為在拖拉機轟鳴的田頭,老蔡和大姑娘小媳婦,還在那裏一成不變地笑語歡聲呢。當我把這不開的開水提過去。老蔡把拖拉機開到田頭──可能是歡笑得或滿嘴的花生吃得過於幹渴了吧,馬上就跳下拖拉機,接著拿起這水罐往地頭的碗裏倒了一碗水,一揚脖子,「咕咚」「咕咚」就喝了下肚。接著還朝我不好意思地──是為了這開水還是因為這歡騰的充滿著大姑娘小媳婦的場麵撞在了我的眼裏?──眨了眨眼,然後又急不可耐地跳上拖拉機,載著新的一撥姑娘,信心十足地又出發了。這個時候我一方麵鬆了一口氣,一方麵也開始對事物的發展充滿惡意。原來一切的底牌變換和偷梁換柱是可以這樣神不知鬼不覺進行的。原來在一個事情發生的同時,世界上還伴隨著其它叢生的雜草呢。開水和大姑娘小媳婦也是牽連著的。燒水的又是和這場麵毫不相幹的老王喜加,提水的又是我,這水最後的結果就可想而知了。但是最後的結局卻是:所有的人都這麼皆大歡喜。曆史的滾滾車輪毫不計較地就碾過了這一節曆史的大手毫不猶豫地就翻過了這一頁。如果你不是偷梁換柱,為了一個細節的真實在那裏糾纏半天,說不定這開水倒真要影響到拖拉機呢。現在老蔡喝了不開的開水倒是踏踏實實地駕著拖拉機在田野裏飛奔。看著老蔡在駕駛艙裏笑語歡聲推拉著拖拉機的柄杆嘴裏象土撥鼠一樣地磕著花生,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也開始和曆史的發展同流合汙了。於是我一下就覺得自己長大了自己的變聲期的提前也有了根據。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謝謝你老蔡,謝謝你四舅,謝謝你不開的水。但是現在四舅哪裏去了呢?四舅已經告別這個世界18年了。據說四舅死的時候正好是七月流火。地上燙得兒孫們無法跪下大哭,隻好蹲在地上做做樣子──這又是毫不相幹的雜草拚湊到一起發生的連四舅也料想不到的結果吧?而在四舅的喪筵上,我們故鄉著名的乞丐──從三歲乞食到七十八──中間經過了多少朝代?是不是一個曆史的見證人?──吳連行也因為酒精中毒死在了打麥場上的草垛旁──連他也吃了曆史的掛落。當年的風雲人物現在隻剩下老蔡了。老蔡現在也60多歲,患了股骨頭壞死,走路拄著拐棍。自打1969年的拖拉機分別之後,我一直還沒有見過你呢。1992年的春節,氣候幹燥,那時俺姥娘還沒有去世,我陪著她老人家在鄉下過年──僅僅因為爐上坐著一壺水,我就突然想起了老蔡,想起了吳連行,想起了當年的開水和老王喜加。徹夜難眠。這時姥娘已經92歲。大年初一來拜年的人趴滿了一院子。姥娘還在那裏用心記著媳婦們帶來的一批批孩子,防止這些孩子在前一批磕頭中得過一顆核桃現在又卷土重來。人到中年的禿老頂表哥在院子裏興奮得已經犯了偏頭疼還在幫著姥娘支應著一批又一批客人這些客人已經不是1969年天真可愛的孩子現在臉上刻滿著苦難和滄桑更別說那些已經步履蹣跚的舅舅們了。何況,一些舅舅們和個別的表哥們,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守歲的晚上你喝了酒,圍著爐火與姥娘東拉西扯。這時姥娘甚至說起了她十八九歲剛剛出嫁又回娘家串親的故事。在娘家住了三天,她要回婆家了,娘把她送了一程又一程。這時娘說:

「妮兒,你什麼時候還來?」

這是一個帶有根本性和穿透力的關於這個世界的哲學問題。但是當時似乎在你心中沒有留下什麼印象。於是你就有了1995年的痛心疾首。還有那個來給姥娘拜年的劉老扁表哥,撅著屁股磕了一個頭,爬起來揚臉看了看天──30年後它已經不那麼充滿著臭氧層,突然那麼家常地說:

「這些年怎麼就是不下雪呢?」

「記得小時候,一到過年就下雪呀。」

「應該是八月十五雲遮日,正月十六雪打燈呀。現在怎麼就不打了呢?」

「過去過年殺豬,豬血都是滴在雪地裏,現在怎麼一下就滴到幹土上了呢?」

劉老扁表哥銳利地詰問,也一下穿越了當年的開水和現在稀薄的臭氧層。它的意義不亞於世上本無光上帝說有光就有光的聖言,但是令我們失望的是,劉老扁表哥說完這些話,並沒有像上帝一樣將他的詰問和信仰堅持下去,對著天際發問之後,接著又像沒事人一樣世俗地跟我們攪在一起,端著自己的餃子碗加入我們的笑語歡聲。而他頭上的天空,還是沒有下雪,而他碗裏餃子餡裏在案板上或是木礅上剁的那塊摻著白菜和大蔥的豬肉,也是把血滴落在幹旱和寒冷的一刮就是一陣冬天的塵土的地上而不是滴落在溫暖和厚厚的大雪上。如果說對姥娘話語的忽略是你的責任最後你就自食其果的話,那麼現在劉老扁對自己話語的忽略就是他自己的事了。他也像1969年的白石頭對於開水的態度一樣,現在也要與這天氣和時空同流和汙了。──但是,到了白石頭寫作的時候,劉老扁表哥當年所提出的問題,卻再一次撞到他的心頭接著就要作為一個問題重新提出來了。麵對幹燥的天空,他要提出的問題是:

現在故鄉的冬天為什麼不下雪

過去的豬血都是滴在雪地上,現在怎麼就滴在塵土上了呢?

……

1969年,當那血在一片豬嚎聲中和人的喊叫聲中滴落或噴灑在雪地上的時候,旁邊還支著一口燒著開水的上下沸騰的大鍋──這個時候的水倒是真的燒開了。一道亮光閃過,豬的脖子上一拱一拱地就開始往下快速滴落著殷紅的鮮血,場院的雪地上,就綻開了一朵朵鮮豔的梅花然後就溶化成一條條讓人眼暈的殷紅的河。──30年後,這久不下雪的天氣,是不是也像當年我們給老蔡燒水或提水一樣,你對於我們也是一場溫不嚕嘟的陰謀呢。呼吸在幹燥的鼻腔裏穿行,也讓我們欲哭無淚呀。這個時候我們甚至比遇上曆史上一次次的兵慌馬亂和天災人禍餓殍遍地和屍橫遍野還更有理由地說上一句:

故鄉,你真是多災多難呀。

人為的製造對我們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倒是那冥冥之中無法料定的一切。當我們聽到或是聽不到金戈鐵馬從一個村莊橫穿過去舉著棍棒和鐮刀呼喊的聲音,我們因為有了曆史上的經驗倒是一切都能習以為常和不以為然;我們因為一時的激動和召喚,也能前赴後繼和赴湯蹈火;但是這一次次人為的輪換和一條條人血的河流,已經激不起我們半點激動、刺激、向往或是厭惡了。我們現在擔心的僅僅是:

現在過年的冬天裏,為什麼聽不到那輕微的一片片雪花像重錘一樣砸在土地上當然著也聽不到豬血砸在雪花上的聲音了呢?我們對這身體之外的聲音──當我們夜深人靜和再也聞不到拖拉機聲音的時候,突然想起和驀然回首,感到格外地傷心呢。

我們重視的已經不是人血──因為人血到處可見,哪一天的電視新聞中,都能讓我們看到世界各地的人血──我們現在重視的僅僅是,那豬血怎麼不滴在雪地裏而像人血一樣就那麼無足輕重地滴落在隨處可見的土地上了呢?

……

於是一片大大的雪花,像一記重錘一樣,砸到了我們的麵門上。水管裏發出的長久的哼叫,竟像一首美妙的歌曲。拄杖的老蔡和已經去世的老王喜加,現在就成了我們回想當年的標誌。渴了你就讓我喝口水──當然是那不開的水。雖然我們也知道,我們在關心雪花、豬和豬血的時候,我們還是在關心自己;但是接著產生的問題是:我們還是我們自己嗎?當我們要認真回想的時候,那個30年前的11歲的少年,還是我們的身影嗎?從那裏變化到現在,聽起來倒像是別人的一段故事。當我們在秋天的瓜棚裏支起我們故事的架子時,一個11歲的少年就拿著一把砍刀離家出走了。他要告別雪花和豬血去向往人血了。於是這也就是人們從少年起就開始懶惰地棄難就易避重就輕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的一個特性了。當我們把握不住現實的時候,就開始去把握自己;當我們對雪花和豬血無奈的時候,我們就一頭紮到了人血之中。當你生活在一個第三世界的瓜園裏,稍不留神就會忘記雪花和豬血,你就忘記了豬血和人血的不同,於是你就變得簡單和粗糙了。豬血已經被你凝固了,豬血已經被你凝結成塊狀了,接著你就開始將這塊血放到鍋去炒和燴、蒸和煮,又放了許多蔥薑和芫荽,然後連湯帶水的盛上一碗,轉眼之間就被你像喝涼粉魚兒一樣喝下了肚,接著你就以為自己有底了和可以一往無前了。30年後當你上了斷頭台當尼龍繩就要扼住你的咽喉時,你突然想起:

「我是喝過豬血的人。」

「我是吃過紅豆腐的人。」

「我是從秋天的瓜園裏告別故鄉的。」

或者你在刑場上大義凜然地說。而這時你恰恰忘記了馬燈和老蔡,忘記了雪花和豬血。秋天的瓜棚吹起習習涼風,並沒有刮到30年後。這時你接到女兔唇從巴黎來的第二封信。信上曲曲彎彎的法文如同西瓜地裏的瓜蔓。但世界上的第二封信,往往又是多麼地讓人躊躇啊,因為它往往是對第一封信的應答或詰問,調笑或生發。你在第一封信裏簡單說過你時下的心情──那個時候你還沒有想到雪花和豬血,你將你的心情和女兔唇的心情做了一番模擬,你說你現在的心情就和她在巴黎的房間裏把地上的麵包渣放到嘴裏的心情差不多,於是女兔唇理所當然地就把信上的你當成了現在的你──其實你在特定的時間和語境下一時的情感生發怎麼能概括你的整體和你的一生呢?你到郵局發信的時候心裏還發怵呢。你在信筒麵前還猶豫了半天呢。你在寫完那封信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否定那封信僅僅因為你苦於找不到另一種心情和係統來代替,就好象當你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雪花和豬血你隻好拿著沒有雪花的豬血或幹脆就是人血來替代一樣,你才寫出了這一切。不然你是不會借助仿真來壯大自己的力量和聲勢的,你說你自己就夠了,幹嘛說一下時下的心境還要拉上別人呢?──不恰恰證明你的無所適從和沒有主張嗎?不恰恰證明你的心虛嗎?你現在還有那麼敏感嗎?一摸就跳的敏感是不是裝出來的呢?──真實的情況恰好相反,這時你身上出一股人血你也失去了1969年的敏感,你已經是針紮不透和水潑不進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人了。但你一時情緒激動竟然老夫聊發少年狂,就真的拿根棒槌當成針了,就真的開始在信上胡說八道和仿真了。於是你也就把你時下的心情和她在巴黎屋子裏拾麵包渣時的心情人血豬血不分地混到了一起。等你寫完這封信你情緒的潮水退下去以後,你自己拿著這封信也感覺出了問題,你一定想到了當年的大雪、聽到了大雪之中的過年的聲音、聽到了那豬的掙紮的嚎叫和脖子裏的血滴落到雪地上的聲音和一朵朵梅花開放的聲音,於是你就用第二感管和嗅覺把自己止留在郵筒麵前,但這時那個害人精小劉兒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你的身邊,他倒是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他倒是一個迅速忘記曆史和隻活在現在的人,於是他現實的氣息和人肉味,一下就將你的曆史感和縱深感給淹沒和混淆了。你一下就排除了曆史和隻活在現在,你一下就過了今天不說明天有奶就是娘地把那封仿真和混淆的信,擲到了永遠的郵筒裏深不見底的心緒流動的海洋裏。於是在半個月之後你再接到女兔唇的針鋒相對的第二封信也就毫不奇怪了。兩個認真的人終於湊到了一起。也許女兔唇第一次拾麵包渣的時候確實和白石頭的心情相類似但是現在拾麵包渣的時候又有了改變,於是她就認真和不仿真地對白石頭的信倒是看不懂了。我拾麵包渣的時候心情是挺好的呀,拾是好的不拾倒是不好的現在白石頭怎麼把他的落寞貼到了我的麵包渣上來呢?僅僅是為了麵包渣,就好象白石頭僅僅是為了1969年的一碗開與不開的水,她就情緒激動的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是對白石頭動了真情地針鋒相對地回了一封長信。這封信的中心意思就是:她拾麵包渣的時候心情沒有什麼不好,她的心情好不好從來跟別人和環境沒有關係,除非她自己要不好,否則就永遠不會不好……雲雲。甚至把他們倆個之間應該討論的主要問題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的事也給忘記了。記得白石頭在上一封信裏主要說的並不是麵包渣,主要還是說酒吧,現在女兔唇怎麼開始把次要矛盾當作主要矛盾給提出來了呢?──倒是把主要矛盾給忘記了。──誰說主要矛盾解決了次要矛盾也迎刃而解了呢?有時主要矛盾沒有解決,次要矛盾倒像柳樹的枝條一樣開始瘋長接著就蓋過了主要矛盾呢。白石頭坐在故鄉的瓜棚下──你這時返鄉時就沒有姥娘了──看了這封來信之後,頭上出了一頭不明不白的汗。他在那裏搖著頭喃喃自語地說:

「上封信是寫偏了。」

「是我耽誤了上海的酒吧。」

……

於是純粹因為一個麵包渣的討論和酒吧的耽誤,白石頭突然也對世界悲觀和重新恐懼起來,他甚至想:我哪裏也不去了,我不再離開故鄉了,我就在這瓜棚之下像瓜兒一樣花開花落的老去也沒什麼──我不思再生了。我不願再見到你們了。──這時他倒像30年前麵對自己的指頭出血一樣,突然有了一種少年時代的敏感和自憐,流出了30年來第一次清澈之淚──已經中年的人了,突然流出了少年時代的清澈的淚──不再那麼渾濁和昏黃,又讓開始發胖的白石頭產生了一種驚喜。──於是他並沒有萬念俱灰。

1969年秋天在瓜田裏看瓜的是老得舅舅。老得舅舅圓圓的大腦袋,走路一撒一撒的腳步。你是從他身上,第一次知道村裏的成年人夏天或秋天穿褲頭裏麵是沒有襯褲的──一次你和老得舅舅一同爬樹,當他爬到你頭頂的時候,你無意之中往上看了一眼,你就看到了他大褲衩子裏的一切,這時你一下感到眼暈就好象你看到一個老婆婆第一次當著你的麵不以為意地換褲子你才發現老婆婆褲子裏麵什麼也沒穿你看到這一切感到眼暈一樣──大人的世界原來就是這麼簡單呀,就是隔了一層褲和隔了一層紙呀。於是白石頭到了成年和晚年,一直還保持著晚上睡覺脫得精光的習慣也就不奇怪了。老得舅舅看上去是如此木訥,耷拉著大腦袋,拖拉著腳步在瓜地裏遊蕩,但他動不動也說出一個驚人當然也是十分拙劣的謎語呢。一次他突然說:

一個小棍一挓長

一下插到你兩片上

……

是什麼?讓我們這群小搗子猜了半天。匪夷所思。最後還是他告訴了我們:

「說是一根香煙可以,說是別的也可以。」

老得舅舅,由這當年你給我們出的謎語,我們就知道我們為什麼會成為一地麵瓜了。──並且,在1969年秋天的瓜棚裏,除了這首拙劣的謎語,別的你竟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記憶──這才是讓我們悲哀的呢。但就是這樣,你還對我們擺起過架子呢。當西瓜已經成熟的時候,當我已經會騎自行車已經到三礦去接過煤車已經給五礦打過電話於是我就認為自己在村裏已經成了一個頭麵人物不能再讓麻六嫂在瓜地邊割草的時候偷偷摸摸塞給我一個瓜蛋子然後我一溜小跑地藏起來如果過去我是那樣的話還情有可原現在再這麼做就有失身份了我應該推開麻六嫂的手大搖大擺地走進瓜棚在光天化日之下讓老得舅舅給我打開一個西瓜讓西瓜露出鮮紅的瓤和飽滿的籽的時候──不但我這麼認為。所有的小搗子們特別是那些因為往五礦打電話反對過我現在實踐證明是反對錯了的人後來我沒有跟他們計較他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也想找一個機會來證明他們已經改正錯誤要換一種眼光重新看我的時候,他們也覺得如果他們仍讓麻六嫂夾帶私貨還情有可原,如果我再跟他們攪在一起不有些分別不但使我失麵子使他們也感到不好意思──大家一致的意見就是讓我第一次在世界上開始光明正大地證明我們的身份──你對世界已經掌握得夠多的了──會在柏油路上騎自行車,到三礦接過煤車,往五礦打過電話──就好象一些成年領袖兼職過多讓人氣不平一樣,你隨便把哪個職位讓給我們,我們都能好吃好喝一輩子了;你隨便把哪一個曆史事件加到我們身上,都會讓我們理直氣壯和大搖大擺,何況你集了這麼多職務、曆史事件和功績於一身呢?你還是普通的搗子和白石頭嗎?不是了,你超拔我們已經有些日子了;放開你的腳步,拋棄我們這些肮髒和貼著地麵低飛的雞,離開偷偷摸摸夾藏私帶的麻六嫂,去到廣闊的天空中翱翔吧,去做一次少年得誌和有誌不在年高的的雄鷹吧。別人是走向風雪和戰場,而你僅僅是走向一個瓜田和老得。老得你還不了解嗎?不就是那個木訥和笨拙得連謎語都出不好的人嗎?就是吃柿子,這也是世界上一個最軟的柿子了。──於是我們的白石頭,在1969年的秋天,也就上了這些小搗子們的當開始大搖大擺地走向瓜田和老得舅舅。──誰知結果證明你被12年後得了癌症的老得舅舅當頭打了一棒。為了這一棒,白石頭差點永世不得翻身。這時白石頭才看出了小搗子們的惡毒,也才明白看上去木訥愚笨的老得舅舅,在曆史的關鍵時候竟也露出了大智大勇。從此老得舅舅也成了一個讓白石頭感到恐懼的人──你也是讓白石頭對這個世界感到恐懼的罪魁禍首之一呢。當白石頭已經患了恐懼症之後,當白石頭已經開始恐懼的不是事件而是恐懼本身的時候──如果僅僅是這樣還好一些呢,這時白石頭恐懼的已經不是恐懼本身而是給恐懼找不到替身和附在物的時候,他怎麼能不萬念俱灰呢?──一場風雪,就使我們的白石頭的恐懼開始沒有限度和目標,就變得無邊無際和沒有盡頭,就成了一片迷霧讓你在生活中失去方向。你恐懼的不是事件的爆發或恐懼的本身,而是在沒有恐懼的時候你更加恐懼開始對這恐懼有所期盼。所有的事件和恐懼、所有的到來和時間都演化成一種恐懼的概念。為了這個概念你奮鬥不已,但是你永遠不知道這個概念是什麼。你永遠不能像抽刀斷水和拿刀砍人一樣將這一切給了結。──當你無能為力的時候,你還盼著這個恐懼總有一天會自行消退和自然消亡這時你也就失去鎖鏈還原了自由,其實當這個恐懼和你自己選定的附著物真的消滅和消亡的時候,你恐怕也就一下失去重心就像地球失去重心隻能在太空中不停地飄蕩一樣,那時你的恐懼可真要漫無邊際和無所不在了。現在你的無所不在不是已經失去重心發展了嗎?你見到每一個人都要觀察他的臉色,你見到每一個物體都要考察它放得是不是位置,如果一個人的臉色不符常情,你就要擔心半天,如果一個物體你覺得它放錯位置,你就要在那裏重新擺放半天半天之中不是左了就是右了你一下也不知道這物體本來應該擺放成什麼樣子,你既隨著固定的人和固定的位置不停地搖擺,同時當別人已經固定了和暫時不搖擺了你的心還在那裏繼續晃運動呢。活著還是死去,原諒還是不原諒,什麼時候來,是一個什麼樣的姿態,來的是萬千種頭緒中的哪一絲和哪一縷,你整天悶著頭在縝密周詳地考慮的就是這個。它占了你一生的絕大部分時間。你對世界的揣想和假設、你對世界的擺放和搖擺已經超過了你對世界和人生的度過。這也就是你寫這部作品的假設性前提和對世界重新擺放的根本原因。你的一舉一動,你的一針一線,你的字裏行間,都透露著你的縝密和敏感的心。就這樣小時候你還試圖充大呢,就這樣1969年你還大搖大擺和理直氣壯地走向老得舅舅呢。於是老得舅舅給了你當頭一棒也就不奇怪了。老得舅舅看著你大搖大擺地走來,說不定他在那裏倒有些奇怪呢。他偏著頭惶惑地看著你。直到看清支撐你大搖大擺的原來是眼中和身體裏的恐懼,他才放心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