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看一看你爹的鹽車回來了沒有?」
於是我們像一群扒頭小燕一樣趴在門框上或是跑到大路口等候他──它?──的到來。家裏的灶還是涼的呢,一切還等米下鍋呢。老梁爺爺已經把我們逼到了這個份上。這個時候已經不是問爹你喝口水嗎和吃塊饃的時候了。於是從反麵說,這個時候老梁爺爺對我們──當然不是對如白石頭者的我們了,而是對著他同時代的親人們說起來也是我們的列祖列宗了──我們是多麼地不爭氣呀,在我們所要懷念的老梁爺爺麵前──又是多麼惡毒呀。等著吧,早晚會來到的;不是不報,時間不到;時間一到,一定要報。於是你們──也就是我們──從門框和大路口上迎著夕陽夕陽很快就不見了百裏不見人煙的鹽堿地上開始升起一股股暮色和霧氣──這時就更加迷茫和惘然了。新創的村莊裏沒有炊煙。唯一一股炊煙的點燃還要等著老梁爺爺的歸來。他是決定今天能不能點燃炊煙的人。終於,我們發現老梁爺爺的鹽車從遠處顯現了,一開始是一個黑點,後來越來越大,漸漸就有了一個人形,是咱爹或咱爺走路掀胯掉屁股推車的樣子,於是我們為了目前的炊煙忘掉了和老梁爺爺之間的鴻溝與正在埋伏的血的提醒,就像正常的人在迎接爹或爺爺──誰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正常呢?──的歸來一樣在那裏歡呼和跳躍起來。我們將自己的小手撮成一個小肉喇叭──這可不是百年之後禿老頂那隻琉璃喇叭和五礦呼喊牛三斤表哥的高音喇叭──向遠方不顧廉恥地喊:
「爹,你回來了?」
爹這時似乎一下也興奮了,在特定的曆史時刻和氣氛下,也一下暫時忘記了和我們的深仇大恨和不可逾越的曆史鴻溝和自己所要肩負和擔負的曆史使命──就像我們糊裏胡塗忘記一樣──按說不應該呀,你是一個挺有原則的人呀──竟因為我們的興奮也在那裏無原則地興奮起來──大家的一時胡塗,造就了艱難時世的父子情深──於是也在那裏興奮地響應:
「小子們,回來了。」
或:「小的們,回來了。」
或:「小傻瓜們,回來了。」
甚至扯著長聲:「操你娘的,回來了──」
甚至充滿感情的責罵:「操你娘的,我不回來。讓我死到外麵嗎?」
在我們村莊的記憶裏,這是親人之間唯一一個因為相互惦念──因為分別又重逢──發生的感人至深的鏡頭。──而它恰恰發生在我們之間充滿著深仇大恨中間隔著一條不可逾越的曆史鴻溝的時候,發生在我們突然斷裂、突然爆發和血淚提醒的前夜。──於是我們就迎著爹興奮的回聲──在空曠的田野上,那聲音傳得是多麼地遠呀──、迎著他的鹽車和身影倒騰著我們的小腿迎了上去。邊跑還邊像別的父子一樣在那裏接著問:「爹,鹽賣出去了嗎?」
或是:「爹,發市了嗎?」
──這時我們問的問題都很具體,,我們表麵上雖然興奮,但是我們在潛意識中還是小心翼翼,也僅僅是在發市和今晚能不能吃飯的問題上試圖統一起來;而在具體問題上的試圖統一,又貌似我們在整個曆史問題上已經統一了──於是脆弱的興奮就顯得更加誇張和虛張聲勢。爹在那裏一邊掉著屁股滿頭大汗的推車,一邊迎著我們和晚風──他老人家還掀開了自己的棉被露出紫銅色的胸脯,而在這個時候,我們似乎又看到了爹在教父時代的英姿──爹在那裏用胸懷迎著奔跑而來的持不同政見的不肖子孫暫時忘記了血光遍地但他的胸懷已經包容和含藏了這一切由於包藏而顯得更加忘懷於是迎著我們也迎著涼爽而又溫暖的暮色之風在那裏興奮地繼續響應:「小子,鹽賣出去了!」
或:「小子,發市了!」
或者一下就具體了:「小子,換回來一布袋紅薯!」
於是從田野上到我們還僅僅是一個雛形的隻是幾間窩棚的村莊裏,從天地之間到我們內心,一下都充滿了歡樂。一陣陣寒風刮起的白色的煙霧和鹽土,並不能妨礙和阻擋我們的心。笑語歡聲之下,接著還說起了其它毫不相幹的話題。窩棚和村莊馬上出現了光明──牛力庫祖奶提前掌上了燈──像正常的妻子一樣在家裏用燈歡迎著自己的丈夫。我們像在夜航中看到親愛的航標燈或充滿人間煙火的陸地一樣,簇擁著爹爹就回了村和回了家。牛力庫祖奶在家門口興奮地用自己的圍裙使勁擦著自己的手──看著我們的和解和興奮。她也以為自己的問題已經徹底解決和一風吹了。接著,我們的窩棚和村莊之上,就升起了嫋嫋炊煙。
當然,也會有不發市的時候,也會有鹽沒有賣出去的時候──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也不會因為眼前的具體困難去影響我們之間曆史矛盾暫時解決所帶來的一切──大和小這時我們都分得清了,我們沒有胡子眉毛一起抓──,不會影響我們的奔跑和迎接,不會影響我們的問話和應答,不會影響我們的村莊和暮色,不會影響我們的興奮與歡樂──也隻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自己擁有一個村莊的重要性就好象猶太人知道擁有一個自己國家的重要性一樣。當然,在不發市的時候,在鹽沒有賣出去的時候,爹沒有換回來一布袋紅薯,我們的迎接和歡樂在落地的時候還是稍微有些減色和失望,茫然和失落;但是我們的企盼和爹的到來作為一個過程還是完整的呀。我們看著遠方的時候是相同的,爹一點一點出現是相同的,我們的興奮和奔跑是相同的,甚至涉及到具體問題的發問也是相同的。我們興奮的問:「爹,鹽賣出去了嗎?」
或:「爹,發市了嗎?」
或:「又換回來一布袋紅薯嗎?」
唯一不同的是,爹這個時候有些消沉,對於我們的發問不再應答。他好象還有些羞愧。因為這羞愧,對我們奔跑而來的場麵就更加感動。我們明明看到爹的臉上滴落著一顆豆大的淚珠。當然事情在這個時候也往往會出現一種陡轉──僅僅因為一布袋紅薯,爹一下似乎從目前的溫暖和和解中超拔出來,一下又回到了曆史的沉重和未來的斷裂和就要到來的鮮血之中。於是突然立在那裏不動,像往常一樣陰沉起了臉,對我們的張臂迎接出現不解。我們張開的興奮──在驟然一針刺痛之後,馬上就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隻好尷尬地收了回來;我們張開的雙臂,隻好又收回到自己的身旁;我們邁開的腳步,隻好象爹爹一樣停在了中途──我們中間出現了真空和距離。燈無法再點了。炊煙無法再升起了。因為眼前的具體困難──紅薯──紅薯,我操你個的娘──帶來了曆史和未來的沉重。我們唯一的出路是,趕緊折回身回到家,用小笤帚掃掃腳,上炕睡覺。
這是一個多麼難熬的不眠之夜呀。
接著必然出現的就是鞭笞和鮮血了。牛力庫祖奶又開始鬼哭狼嚎。陣陣帶著冷風和呼哨的鞭子,抽打在躺在黑暗的炕上打著哆嗦的一幫不肖子孫的心上。終於有一天,我們的牛力庫祖奶,在鮮血淋漓中不再喊叫──她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在村莊還是一個雛形的時候。──你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老梁爺爺終於達到了他的目的:他用自己失去老婆的事實,來教育和提醒我們的失去母親。──原來我們的利益竟是這麼地一致。──當這個母親在我們身邊的時候,我們發現了她的種種缺點,我們覺得她日日挨丈夫的鞭笞是罪有應得,我們在第一個麥季到來的時候在第一次的打麥場上看到她在暴風雨般的鞭子下掙紮和滾來滾去還感到一些快意,但是現在當她從我們身邊驟然離去的時候,我們卻突然感到一種空白和空隙,一種中斷和斷裂,突然感到失去了一種時間上的阻擋,無可阻擋的呼呼的風,就直接地刮到了我們身上──這時我們才認識到,原來我們的母親是我們的屏障,她那溫暖和女性的身體一直在前邊給我們阻擋著呼呼的北風,隨著她對我們的離去──越來越遠和時間越來越長,我們就知道了一種阻擋和慈祥永不再來。我們成了一群沒娘的孩子。我們開始感到寒冷。過去她可惡的時候,我們從來沒有從心裏喚起過對她的尊敬──我們和爹站在了一個立場上或是爹的立場對我們有一種誤導,現在她離開了我們──為了一個大的目標和價值的實現,為了一個村莊和猶太人國家的建立而不能不付出她的時候,我們開始對爹充滿了仇恨。──你不該對我們玩弄這麼惡毒的陰謀。──但也正因為這種仇恨和陰謀,我們開始心驚膽顫地團結在爹的周圍,在母親沒有去世的時候,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對一切的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疲於奔命都聽其自然,現在麵對母親的血流滿地,我們突然有了知覺、刺痛、清醒和要痛改前非。──母親血流滿地之日,就是我們村莊要按部就班走上紀律嚴明統一步驟令行禁止的建設新時期之時。──我以我血茬軒轅,血的提醒達到了它的目的。──春夏秋冬就這樣分明了。太陽月亮就這樣周而複始了。蘿卜白菜就這樣長出來了。麥子就這樣成熟了和豐收了。打麥場從一塊鬆軟的鹽堿地在碌碡和碾子的滾壓下成為一塊堅硬的場院了。房子蓋起來了。四周的圍牆垛起來了。磨房也出現了。公雞不是一個而是一群了。在村莊黎明中你啼叫再不是孤立無援了──而是一聲領唱百家爭鳴,一花始開百花齊放。窗戶上蒙滿上大紅剪紙。娶親的轎子一頂頂落在了村莊。鞭炮響起來了。鑼鼓敲起來了。子孫後代開始繁衍生息。一百多年的村莊建設──百年之後也出乎我們的意料呀──竟是由一個髒兮兮的老婆子血流滿地為開始的。就好象我們看著宏偉的戰爭和史詩,竟是以戰爭上髒兮兮的目不識丁的士兵在肉搏或懶洋洋的行軍開始一樣。我們不理解呢。我們對白石頭的描述還有些懷疑呢。是這樣嗎?除此之外別無選擇了嗎?但是,容不得我們思考和詰問──戰爭已經結束了。王族已經勝利了。我們開始歡呼了。我們開始驕傲了──一百多年過去,我們由一片荒無人煙的鹽堿地,已經發展成擁有一千多口子的大村莊了。曆史的發展和社會製度的更替,都不能改變它開創的既定。──而且,由於它發展的迅速和人口的膨脹,村莊已經由一個村莊發展成兩個村莊,兩個村莊又折成一個聯合體;本來是在河這邊,現在成了河兩邊,中間搭起了一座橋──本來是一個老莊,現在成了東老莊和西老莊。西老莊在前東老莊在後,本來是單純的姓氏,現在在兩個村莊行走的已經是五花八門的人群和豬狗了──本來村莊姓劉,現在也開始姓白了,開始姓牛、姓宋、姓王、姓呂、姓晉、姓馬、姓苟……了。於是就有了百年之後的1969和1996,就有了白石頭和禿老頂,就有了大豬蛋和大椿樹,就有了呂桂花和牛三斤,就有了三礦、五礦、老馬、老蔡和老王,還有了高音喇叭和小喇叭,有了喜兒和郭建光,有了要你小便而不要大便的女演員──原來你們也都是坐享其成啊,如果當初沒有我們老梁爺爺的鞭子和牛力庫祖奶的鮮血,哪裏會有你們這麼一把──如我們這些不肖子孫的──灰孫子呢?更別說我們的冬血、瓜田和臭氧了──你們比起我們的老梁爺爺無論從親情上或是從政治上都稍遜風騷──你隻能是一個政治的後代──而我們的老梁爺爺,百年之前你選擇鞭子和鮮血的時刻是多麼地適當和準確呀──隻有當大家都感到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疲於奔命的時刻,你才能舉起鞭子,這個時候舉起鞭子才能出現陡轉。原來我們以為您等待的隻是鮮血,現在我們才知道您等待和盼望的就是我們的疲勞。您不但要利用牛力庫祖奶的鮮血,您還要利用我們的疲勞。鮮血和疲勞的疊加,才能達到您陰謀的預期效果。──原來我們的疲勞,也是您陰謀的組成部分──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老梁爺爺,您真是太可怕了──因為您的可怕,您也就太了不起了。您本來可以成為一個世界性的偉大政治家,無非您生不逢時;您開創不了一個國家,您隻好利用開創一個村莊來證明自己。締造我們村莊的曆史重任非你莫屬。因為世界上的領袖和締造者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您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們沒有想到的
……
接著讓我們佩服的是:
您在政治和香腸的肮髒製造場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呢?
您需要多麼堅強的神經和非凡的毅力
……
接著的問題是:
政治和女人的私處都是肮髒的
但男人都喜歡
問題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有這個氣魄的
我們想這樣但是我們沒有這種心理承受力
於是我們隻好以小做大
我們隻能捉襟見肘
於是我們就永遠也達不到老梁爺爺那種地步。
因為:
在開創和建設之前,我們沒有搞過破壞
我們沒有當過黑社會的教父
我們不是土匪起家
我們隻是一個土匪的後代和受益者
……
這時我們也才明白了我們和您在百年之前的根本區別。在我們考慮發市沒有發市、換沒有換回來一布袋紅薯的時候。您當時的處境和心理卻是:
宵衣旰食
在我們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疲於奔命的時候,我們要做的僅僅是:
假途滅虢。
而您要做的是:
滅虢通途
……
這個時候,如果您不對我們動用陰謀、鮮血和對我們疲勞的等待,您怎麼能把我們帶向光明的今天呢?──但您想沒想到,也正是因為這樣,您百年之後的子孫,就在您巨大的陰影下變成了一群鼠目寸光的土雞──宏大的偉業是您創造的,百年之後的土雞也是您製造的──如果說您偉大的創舉中還有什麼閃失的話,這恐怕也是您始料不及的吧?──如果您早已預料到這一點了您還這麼做那就是您的自私。──當然,在百年之後關於老梁爺爺創造偉業的爭論中,還有人提出了另外的問題,就是鞭笞和鮮血、疲勞和等待的種種巧合的細節,是不是經得起推敲呢?在這一點上,我們倒願意置之一笑。鴻鵠之下,鳥雀無聲。大局成立,細節就不要爭論了。戰爭已經開端,就不要糾纏引起戰爭的原因了。蓄謀已久的海底是重要的,上邊翻騰的浪花是不重要的;文字深層的流動是重要的,外表的形式是不重要的;海底深部的史是重要的,是不是新寫實是不重要的。因為引起國與國之間爭端和世界大戰的原因往往是:
對方丟了一個士兵
對方丟了一頭軍馬
對方丟了一隻狗
對方丟了一隻雞
……
或者:
一幢大樓給燒了
一輛汽車給燒了
……
或是幹脆:
僅僅因為一個女人
僅僅因為一個私處
……那次引起我們村莊海底湧動的表麵原因僅僅是:
牛力庫祖奶在那天晚上淘米時,把一隻蟲子當成了一粒米,而這粒米或是這隻蟲子恰恰被我們的老梁爺爺吃到了。
……
這也是不懂事的1969年我們所沒有認識到的。所以當時我們才那麼不知天高地厚。
附錄:
在以後村莊發展的曆史上,對老梁爺爺進行東施效顰生硬照搬和依葫蘆畫瓢進行血淚提醒模仿的還有這麼兩個人──製造的兩件事。──但前人的經驗一到後人的手裏進行運用,往往就變了形和走了樣,就拋棄了大局而放大的枝節,就忘了終極目的開始加入許多個人私貨,就脫離了老梁爺爺事物和方法的本質而走到了泄私憤圖報複的老路上去;於是我們對於前人的經驗和口號的運用,往往是拿根棒槌就當針,畫虎不成反類犬──問題的悲劇還在於,久而久之,這棒槌和虎隨著時間的延續就真的不存在了,我們還真認為前人手裏運用和掌握的,本來就是針和犬呢。百年之後我們怎麼能不蛻化成一群土雞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老梁爺爺的悲劇還不僅僅在於百年之前人們對他的不解給他帶來的孤獨,而更在於後人對他運用時的走形和變質。飯是怎麼變餿的?思想是怎麼被歪曲的?同一句口號是怎麼被偷換內容的?世間的一切,也不過是老梁爺爺之一種罷了──老梁爺爺,這時我們才明白了您死不瞑目的原因。
一,1939年我家的二姥爺。二姥爺本來和俺姥爺也就是大姥爺是好朋友。但因為曆史上的一個偶然事件兩個人之間就產生了隔閡。過去大姥爺說:「紅薯就是紅的。」
二姥爺趕緊響應:「裏麵的瓤都是紅茬的。」
大姥爺說:「三隻扁嘴六條腿。」
二姥爺說:「多一條腿都不可能。不然就成了殘疾和六指了,就阻礙事物的正常發展了。」
大姥爺說:「在生活中我就討厭貓和壁虎。」
二姥爺說:「見了貓我就給它灌迷幻藥,見了壁虎我就給它剁下尾巴。」
雖然迷幻藥過去貓也就清醒了,壁虎的尾巴過一段也就長出來了,但是從當時二姥爺的舉動來看,兄弟倆是多麼地兄弟情深呀。後來僅僅因為如牛力庫祖奶的一粒米蟲,或者不是米蟲就是像老梁爺爺並不是因為一粒米蟲就爆發了對牛力庫祖奶的鞭笞一樣米蟲僅僅是一個爆發和突破點──兄弟倆在一個世界上共同生活了百十年,米蟲的事說起來是太多了,特別是成年之後娶了老婆,有了妯娌,有了不同的孩子,有了不同的豬狗……挑撥離間和見縫插針的機會隨處可見,米蟲的事隨時可以爆發;於是終於在一個溫暖的春天裏,兩個人因為米蟲的事開始反目成仇──大家也就拍手稱快。──這個時候兩人才認識到,原來反目成仇正是大家所期盼的呀。於是從此之後,大姥爺說:「紅薯是紅的。」
二姥爺馬上說:「那不一定,怎麼大部分紅薯打開都是白瓤呢?」
大姥爺說:「三隻扁嘴六條腿。」
二姥爺說:「三隻腿的扁嘴在世界上也不少見。這時三隻扁嘴捆在一起就不是六條腿而是七條、八條或九條了。」
大姥爺說:「我就討厭貓和壁虎。」
二姥爺說:
「夜裏睡不著的時候,貓打架和性交的叫聲也是一種美妙的音樂呢──我是不讚成非要拿著竹竿去趕打的。壁虎又怎麼了?壁虎是一種益蟲,下次我還準備在憲章會議上提議它為國家三級保護動物呢。」
但是這時兩個人的矛盾還沒有激化和總爆發,兩個人一直還沒有找到正式攤牌的機會。這時米蟲還隻局限在米蟲。但是到了1939年,兩個人的矛盾終於來了一個總爆發,引起了一場全麵戰爭。戰爭的導火索是因為我的母親──俺姥娘不會生育──於是在1938年抱養了俺的母親。一歲的母親剛到我們家,夜裏像貓一樣的哭叫──本來二姥爺說不討厭貓叫,但是俺娘的叫聲,一下就惹惱了二姥爺特別是會生育的二姥娘──世上的優勢就要這樣扯平嗎?這時俺二姥爺的小女兒說來我該叫梅字的小姨的一個六歲的孩子脖子上長了一個老鼠瘡,整日也在那裏啼哭。俺娘的啼哭壓抑不住──俺姥娘將俺娘抱過來的時候,她的手腕已經被她自己嘬出了白骨;但俺梅字小姨僅僅得了一個外部老鼠瘡,隨便到集上買了一貼老鼠瘡藥貼上去就可以痊愈──30多年後我能到三礦去接煤車不就是因為一個老鼠瘡和老鼠瘡藥嗎?可見治好她的啼哭就像後來決定我去三礦一樣容易。──但是俺二姥爺僅僅因為俺娘的啼哭,就執意不到集上給小女兒買老鼠瘡藥。──本來哭聲相似但哭聲不同,二姥爺僅僅因為對俺姥爺的憤怒一下就把它們混淆到了一起。小女兒在那裏哭: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瘡疼啊,給我到集上買藥去吧。」
二姥爺在那裏梗著自己不疼的脖子跺著腳──腳倒是跺疼了──大聲地喊:
「不買,疼死你我都不買!我不知道,要一個女丫有什麼用!」
說完這些,在女兒絕望的哭聲中,他甚至還有一種快感呢。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向俺姥爺攤牌的機會和突破口:你抱回來一個女兒,我就壓上去一個女兒。幾天過後,梅字小姨已經氣息奄奄了,這時還撇著小嘴用衰求的目光看著自己的爹爹: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瘡疼啊,給我買一貼藥吧,草屋山牆上的窟窿裏,還塞著我過年磕頭的兩毛錢呢!」
二姥爺還在那裏硬著脖子跺腳:
「不買,就是不買,就是要疼死你,看要一個女丫有什麼用!」
到了晚上,在淒白的月光下,俺的小姨梅字真的讓疼死了。痛苦和抽搐地倒在了草屋一堆雜草上。這時俺娘也不哭了。這時兩個院子是多麼地安靜啊。看著女兒真的死在了那裏,慘白的小臉這時也不痛苦了,甚至還向爹爹露出一絲過去的歡樂的笑容,二姥爺突然感到解氣了,攤牌了,亮了相和公開了,從此就和哥哥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了。於是在那裏對著小女兒的小屍首說:
「好,好,我要的就是這個,我就是不要沒用的女丫!」
接著在那裏仰天哈哈大笑。對著日月和天空──一下就看到自己的憤怒氣貫長虹──說:
「操你娘的!」
但到了後半夜,我們又看到,我們的二姥爺,突然像醒過來似的,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吶喊和暢快,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叫罵和詛咒,突然像遠行歸來看到自己的女兒的小屍首一樣──出門之前還笑語歡聲和圍膝繞行,遠行歸來怎麼就成了一具不會說話的屍首了呢?──突然怔住那裏和楞住那裏,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甚至還有些不好意思地搓著自己的手,嘴裏無措地喃喃說:
「好,挺好。」
然後突然撲到小女兒身上,在那裏忘情地「噢噢」哭了一夜。開始用強有力的巴掌,狠狠地扇著自己的臉。
據俺劉賀江聾舅舅──也就是二姥爺的大兒子俺梅字小姨的哥哥──親口告訴我;
「記得當時俺爹最親小妹了。」
「每次見到,都讓她騎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見了我們從來都不理。」
「每次趕集,都給小妹買一個油饃。」
……
幾十年後,在我們家族考察和爭論這件事時,還出來另一種觀點,說當時二姥爺賭氣滅子,不僅僅是情緒上出於對大姥爺的憤怒,主要還是從理智出發不想讓沒有骨血的流傳的外姓人──俺娘──在成年之後瓜分家族財產──維護家族利益的財產說。當然這種觀點從社會的角度去分析是能夠成立的。但是我們如果放到「史」的角度老梁爺爺的血液流傳的角度去看,它也不過就像米蟲一樣是一個誘因而不是二姥爺心理的根本。心理的根本還是因為他是老梁爺爺的後代他在童年時期就耳濡目染現在也想用這種血淚的提醒告訴大家:誰是這個家族的主人──這又涉及到政治了──於是就對老梁爺爺東施效顰想象老梁爺爺一樣四兩撬千斤地掌握和把握這個世界但是因為他不是老梁爺爺於是在運用之中自己把曆史的杠杆給弄斷了。──60年後我們想說,苦了你了,六歲的梅字小姨;苦了你了,力不從心的二姥爺。
二,1955年劉賀江聾舅舅之妻聾舅母。從後來聾舅母一生的表現看,聾舅母十七八歲在娘家做閨女的時候,肯定是一個女光棍。這是後來她能瀟灑地揮灑人生血淚的心理基礎,也是她和二姥爺的根本區別──也是男女的不同──做媳婦時候的總爆發,總是和做閨女的曆史相聯係的。如果我們對一個婦女的考察隻局限到她的媳婦時期而省略和忽略了她的閨女時期,我們就容易就事論事麻團越解越亂;一伸入到閨女時期,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從這個角度和聾舅母在婆家也就是我們家一生的表現來看,她閨女時期肯定是一個女光棍、攪水女人和攪水閨女是無疑的。但是當她嫁過來的時候,由於我們的家族和村莊還籠罩在老梁爺爺的陰魂之下,現實之中還有二姥爺的存在──他的血淚提醒才剛剛過去不久呢,我的梅字小姨還剛剛因為老鼠瘡死在草屋裏時間不長呢──所以她並不得天時地利之勢,她還尋覓不到表露非凡性格的出場機會。她在娘家攪水和揚波,但在我們老梁爺爺曆史的鞭笞和現實的老鼠瘡麵前,那也不過是小打小鬧和小巫見大巫。還是收起你光棍的本性、夾起你醜陋的尾巴按照我們家的既定路線走罷。過去你在娘家的羊群中可能是一匹愛跳愛咬的毛驢,但是當你到了我們村和我們家看到我們羊群中已經有了兩匹高大的無以倫比和無法超越的駱駝時──超越是需要時間和時機的,是需要曆史的跑道出現轉彎的機會而不是在一群羊都在駱駝之下的陰影裏安靜吃草的時候──你也就隻能成為一頭和別人一樣的安靜的羊罷了。你在娘家縱是跳咬,也總不致於達到血淚提醒的地步吧?──當然,在她從18歲到28歲嫁到我們家的十年之中,也不是沒有性格表露和反抗的時候,但是她的表露和反抗,一次次都被我們家的劉賀江聾舅舅或是二姥爺和二姥娘理所當然地給鎮壓了下去。我們有血淚懸在你們頭上。我們都是一些渾身帶有血債的人。這時我們豈能怕你一個單純幼稚的女光棍不成?──這時我們就明白了占山為王的土匪為什麼能縱行天下──因為他們個個都渾身血債──我們也明白了為什麼一個新的上山的人,要求你到山下弄一個「投名狀」來──那也不過是一種資格和可以開始的證明罷了──至於你下山一刀殺了誰,這種對象偶然並不重要,我們要求的僅僅是濺到你身上的血。──所以聾舅母從18歲到28歲,雖然時時像鯉魚打挺一樣進行掙紮和反抗,但是她從來沒有跳過我們的龍門。這期間發生過摘棉花偷花事件,臘月初八隔牆撂饅頭事件,到娘家串親戚大麻花事件,妯娌間雞蟲風波、做月子雞蛋風波……雖然風波不斷,年年都有,生活總不得安定,但是從大局著眼──如果我們用後來她利用揮灑血淚果真占山為王之舉來考慮──這些年頭還算是幸福祥和、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麵呢。聾舅母這條鯉魚還沒有翻出大浪來呢──我們還要為這十年的團結安定和繁榮昌盛舉額稱慶呢。
但是到了她29歲那年,聾舅母在一次次的艱難反抗和打挺中──量變的積累開始出現質變──終於從我們家族的曆史上悟出了占山為王的道理──於是她就開始和我們同流合汙了,於是她在曆史上找到了一個轉彎處──有時曆史的彎道也要靠自己去創造呢──她終於有了一個報複、反擊、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的機會抓住這個機會也開創了一個個人的血淚提醒從此就奠定了她在曆史上的地位也就開始和我們的老梁爺爺和二姥爺平起平坐了──雖然她和二姥爺是路同道不同,但是在我們胡塗的家族之中,誰又能分辨出這一點呢?──借著這個事件,她就開始恢複了她在娘家的女光棍本相──此頭一開,屢屢得手,這時恐怕她自己也會暗暗地說:
真是祖宗的法寶能夠治國呀
事件的引發是29歲那年她老人家又生了一個孩子──過去生了一個鋼成和銀成,現在又生了一個金成。金成說起來也是我的表哥呀。在金成表哥生下來第八天,家裏發生了鹹鴨蛋丟失事件──聾舅母的性格剛要表露,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就故伎重演像消防隊撲火一樣就將冰冷的水龍頭對準了她;如果在鹹鴨蛋事件出現的同時沒有出現金成表哥的水痘事件,聾舅母的大火就像過去一樣馬上被消防隊給撲滅了;但是這次和往常不同,這次天遂人願地在鴨蛋事件的同時出現了金成表哥的水痘事件,於是聾舅母的靈感一下就爆發了,一下就無師處通地要利用這些水痘開始以牙還牙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要在我們村莊和家族的曆史上掀起一個高潮和再來一個血淚提醒。這時她甚至無師自通地顯示出了一個大戰略家的風度──對進攻的矛頭進行了戰略轉移,她突然放下鴨蛋事件不說,開始單獨糾纏水痘。而這個突然轉移大出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的意料──這時聾舅母就自己製造了一個彎道,接著在這彎道處突然加速,將本來跑到她前邊的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給甩到了身後;暈頭暈腦的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就眼看著聾舅母跑到了終點也就是新的起點。我們的聾舅母一下就主動了。我們的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一下就措手不及了。本來水痘不是主要矛盾,孩子出了水痘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把孩子放到熱被裏捂一捂,或是用一把草木灰在他臉上抹一抹,或者幹脆什麼都不做每天照常給他喂奶幾天之後他就自動好了過來──大不了臉上落下一些麻子──村子裏也不是沒有麻子,麻老六就是一個麻子;但是我們的聾舅母卻抓住這些水痘不放,扯蓬拉帆見風使舵吹灰撥火灑水揚波──露出了攪水閨女的真麵目。她對水痘和孩子的態度是:
因為出了水痘,所以這孩子不能要了
誰愛要誰要,反正她不再給他喂奶了
她現在就要將他掃地出門,把他扔到草屋去
……
接著她真的將出生僅僅八天的金成表哥──提著他掙紮的雙腿──當時她頭上還裹著頭巾腿上還紮著褲腳呢──給扔到了草屋。她這個勇敢的舉動一下就把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給打懵了。這是不可思議的,這是不可能的,但這不可思議和不可能就像當年老梁爺爺的鞭笞和梅字小姨的老鼠瘡一樣就這樣發生了。純粹是出於對意外事件的本能恐懼──就像過去我們對老梁爺爺和二姥爺舉動的恐懼一樣,劉賀江聾舅舅和勇敢的二姥爺馬上就麵麵相覷和束手無策了。身子一下就矮下半截。駱駝馬上就變成了羊而讓過去的一頭羊現在變成了駱駝。當然一開始他們還暴跳如雷,甚至要鞭笞和活埋聾舅母,但是聾舅母僅僅用平和的微笑告訴他們:
這孩子她真的不要了
這孩子早死早了
什麼時候這孩子死了,她就到娘家住兩天
從娘家回來的時候,她要盤一個螺絲頭讓大家看一看
……
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就開始束手無策了。這個時候他們甚至有些哀求聾舅母了。本來聾舅母這時也可以見好就收,這樣也可以奠定自己在家庭中的地拉,但是誰知聾舅母這時就那麼地清醒呢,她一定要宜將剩勇追窮寇而不去沽名學霸王,因為:
她要的不是家庭中的地位而是曆史上的地位
她要的是血淚的提醒
她要和過去的前輩老梁爺爺和二姥爺一樣,用這種血淚提醒來壘起自己堅實的台階
她真要我們親愛的金成表哥死
……
一切都大勢已去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金成表哥死去倒是正常的,不死倒是奇怪的了。僵局之中,考驗著雙方的耐心和毅力。一個八天的孩子,還能堅持到幾時呢?但是我們的金成表哥,一個八天的小身子,以自己堅強的意誌,在那間草屋裏苟延殘喘有時還「哇哇」地哭兩聲地又堅持了四天。他在這個世界上一共活了12天。僵持的雙方都盼著對方回心轉意。但是我們的聾舅母在自己屋子裏對這一切充耳不聞,接連四天睡了有生以來第一個好覺。據說第11天的夜裏,倒是我們的老前輩二姥爺堅持不住了,在月光淒涼的夜裏偷偷跑到草屋裏給金成表哥喂了幾口水。據說我們的金成表哥這個時候還像魚兒一樣在那裏張嘴呢,嘴裏還「呼嗒」「呼嗒」地喘氣呢。
大家的期望終於出現了。金成表哥如願以償地死了。──從此,以金成表哥的死開始,我們村裏果然又出現了一個新的精神領袖──一個如娘家般的女光棍,又在我們家族裏誕生了。金成表哥死後,聾舅母果真去娘家住了兩天。從娘家回來的時候,果真盤了一個高高的螺絲頭,又說又笑。我們一下都沒話說了。我們隻好承認她在現實和曆史中的地位。對於血淚的提醒,我們在曆史上已經有了接受的習慣。從此,在我們家裏,在我們村莊裏,在我們的曆史和流傳之中,聾舅母就三點成一線地和老梁爺爺、二姥爺並列在了一起,就像我們錢幣上的偉人在死後並列到了一起一樣──當然我們這時也往往忽略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放到他們生前,你讓他們這樣並列站到一起,他們之間同意嗎?但是作為後代的我們就在大而化之地像夕陽西下時候的買菜大嫂一樣一邊張著嘴疲勞地打著哈欠一邊就將已經蔫了的菜歸堆處理了。──聾舅母從此也就談笑風生地和二姥爺和老梁爺爺平起平坐了──幾十年後我們才覺察,把她和二姥爺放到一起還沒有什麼,但是把她和老梁爺爺放到一起還是有些貽笑大方──你們血淚提醒的目的是多麼地不同和有天壤之別呀。可這時要去糾正冤假錯案,幾十年的塵封和結成的像盔甲一樣的瘡痂,已經像大山一樣沉重,誰還能搬得動呢──何況,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嗎?──你是要將所有的貨幣都銷毀嗎?──你是要動搖我們的信念嗎?──你是要引發社會動亂嗎?──於是,我們的聾舅母,在曆史上的地位,反倒更加堅如盤石──撼山易,撼她的地位難──她就真的成了我們村莊和曆史流傳中的女光棍和第一女性了。漸漸在我們的印象中,她甚至還有些神話,連女光棍都不是了,已經轉化成一個峨冠博帶、豐神飄灑、器宇軒昂、笑傲風月、抱膝危坐、似乎對我們的村莊和人生做過比老梁爺爺還要突出的偉大貢獻的偉人形象。這時我們對著貨幣上的聾舅母懷著敬畏之心真誠地喊:
「親愛的舅媽,您好!」
這個時候她對我們展現的笑容,又是多麼地慈祥和溫和呀──這種大惡之後的大善和溫和,又是我們十分熟悉的──就更加堅定了我們對她的判斷。到了1969年,晚年的聾舅母,也真鑽入了自己的曆史角色而忘記了自己本身,果真變得慈悲心懷。有時我們這群小搗子跑到她家去玩,她往往要慈祥地停下紡車,將自己的手先放到自己口中濕一下,然後到糖罐裏沾出一圓柱糖粒,讓我們輪流到她手指上去舔那白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