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卷四 老梁爺爺鞭笞新注(2 / 3)

這時又抬起它那高瞻遠矚的眼睛,抬起它那廣袤無邊的大手,就像是黑社會的教父一樣,將他的手放到了我的頭上,接著又摟了摟我削瘦的肩膀──我的教父──和我一起往前走又用這溫暖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臉:

「既然是這樣,你就把一切的不放心交給我吧。」

「一切讓我來解決吧。」

「把麻煩留給我,你接著開心去吧。」

「你接著跳舞去吧。」……

倒是在這個時候,隨著這溫暖的手和堅定的話語──當我把一切的煩惱和麻煩都在形式上而不是在心理上當然也牽涉到心理──自己一切的麻煩和煩惱都交給別人和卸給別人的時候,我的心才稍稍輕鬆起來漸漸地越來越像女兔唇對過去的遺憾開始向往一樣開始今朝有酒今朝醉了。我自己並不能承擔自己造出的麻煩和煩惱;隻有把這一切都外化和交給別人的時候,看著別人為了我的事而在那裏和我一樣痛苦的時候,我的心才稍稍安定和輕鬆一些,我的心才在那裏惡意和惡劣地微笑一下。讓你們都和我一樣。──我是一個一人做事不能一人當的人。如果我是一個作家,那麼我的作品會讓你們感到和我一樣沉重,於是我在作品裏就要孤傲地居高臨下地時時在教導你們──隻有用這個才能掩蓋我的焦慮、焦燥和毫無主張──用我處處都有主張來掩蓋我的毫無主張;如果我是一個演員的話,就不要責怪我的表演外在化;如果我是你們的親人的話,你就要時刻準備接聽我傾訴苦惱和煩躁的電話──而且我要選在淩晨一點給你們打。你們怎麼過得那麼地愜意呢?──隻有把一切煩惱轉嫁到你們頭上的時候,我才能鬆一口氣接著興奮起來。教父,你真是了解我的心。從這個意義上,我才知道世上的暴力原來就是一種溫柔,世上的轉嫁原來就是一種溫暖。就像我們在床上一樣──但這裏明明又不是床上。你是用什麼手段來承擔和解決我的本來和你沒有關係的麻煩和矛盾呢?我的麻煩和矛盾可不是一點兩點,而是千絲萬縷和方方麵麵──沒有一件事是我能處理好的──我這個1969年成長的孩子。這個時候我看到教父像大樹和麥子一樣露出了──終於露出了──我所期盼的──冷酷的麵容。──而你的冷酷對於我來講就是一種溫柔的開始呀。那就是:

快刀斬亂麻

你不讓我舒服,我也不讓你舒服

你看我一眼,我就還你一牙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血濺荒野

血濺荒丘

血濺沙灘

把你的屍首,掛在你們家的門楣上

……

之後牛根哥哥的一切刀光劍影和在親人之間的種種謀殺,是不是在冥冥之中受了教父般的大樹和麥子的啟示呢?是現在和現代啟示錄嗎?

把你大卸八塊

將你的屍體偷運出去,挖一個深坑埋了

大卸八塊之後,將你的屍首用尼龍包分散裝好,到火車站買上幾張站台票,將它們裝到開往不同方向去的火車上

……

這下就痛快了。最後我們還是用我們的焦慮、焦躁、轉嫁和暴力的暢想,來解決了我們目前的負擔、困境和擔憂。接著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就有一種惡意的快感了──你甚至忘了脆弱,你甚至忘了節製。你馬上就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但你恰恰不是教父。怎麼看著這個哈叭狗翹翹的露出兩隻黑鼻孔的短鼻子配著下邊短短的嘴巴從裏麵伸出來一喘一喘的狗舌頭就那麼可愛和好玩呢?

用一把鋒利的刀,將這哈巴狗的鼻子給割下來

……

怎麼看著這酒店大堂的姑娘在那裏走過長著嫩蔥一樣的瓜子臉大大的眼睛像可愛的狗一樣翹翹的鼻子苗條可觸的身條臀部就又圓得那麼正好呢?

馬上抓住驚恐的她,就在大堂裏把她給工作了

……

怎麼看著這暴發戶開著型號六百的房車衣著幹淨甚至他沒穿西裝穿著休閑裝在那裏邊開車還邊打著電話呢?

馬上將他的車給砸了,將他的頭在方向盤上猛磕,一直磕得他滿臉是血眼睛睜得大大的直挺挺地歪在方向盤上

……

更妙的是:這些人你們認識嗎?

不認識

一切都與他無關,無非是我心情的一個偶然罷了(就好象一個槍支愛好者每製好一枝新槍都要到街上去試驗一下一樣,這時一槍打穿誰的誰──對象沒有關係,關鍵是為了槍。這個時候就不能照常理破案了。)

……

這個時候我們就知道我們該告別大楝樹、小椿樹和麥子了──永別了,你這聖潔的門檻。我們該繼續尋找一下我們生活中和人群中的知音和長者了。這個時候大樹和麥子──我們家鄉的千年不衰的植物又告訴我們:

「該去找一下你們的老梁爺爺了。」

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引導和氛圍下,暫時離開了1969年又往前回溯了80年,在往昔歲月的河流裏來尋找老梁爺爺的身影。你在一股水流裏。你在一朵浪花裏。我們對你的尋找,就是對我們的拯救。我們要找到曾在村莊裏──就像在我們的暢想裏──那樣使用過暴力的長者──因為大樹和麥子和一切的事實都告訴我們:你們才是村莊裏最溫柔的人呢。你們性格孤僻又寬厚仁慈,你們凶暴猛烈又和藹可親,你們冷酷而又愛笑,你們強悍而又頑皮,你們架子大又架子小,你們視富貴如糞土而又清寒守貧,你們敵非敵友非友,你們堅持原則而又隨心所欲──你們一輩子就活了一個心情,是嗎?我的像大樹和麥子,我的像黑社會的教父一樣的老梁爺爺,當我們找不到大樹和麥子的時候,我們隻有找到你,因為我們在遺傳上所感到的懷疑是:到底我們是不是你們土匪的後代呢?怎麼曆史發展到現在,弄得我們一點血性都沒有了呢?這是我們不能快刀斬亂麻,不能割狗的鼻子,不能在大堂工作一個姑娘,不能將一個看不順眼的暴發戶往他自己的方向盤上猛砸──而在時時刻刻擔心和擔憂著自己的一切你做著現在還擔憂這現在會給將來帶來什麼不幸的根本原因。最後我們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了。我們優柔寡斷和猶豫不決,我們仰天長歎和自愧不如,我們把我們的恐懼掛在自已的心上還不夠還要時時刻刻尋找一個外在的附著物,我們的麻煩和煩躁自己承擔不了一切還要靠轉嫁到別人甚至是自己的孩子身上來逃脫──於是我們就像我們的牛根表哥一樣,一輩子就成了一個說謊的孩子──在說謊中越陷越深,當我們正常說話的時候我們前後擔憂,當我們用說謊來解釋這一切的時候我們才有片刻的放心。一件小事,不用說謊,四兩翹千斤,你的肩膀能經得住。但是不行,非要用謊言越做越大愈演愈烈這時四兩就真的變成了千斤你就隻好往外轉嫁和外卸了。你就隻能去尋找大樹、麥子和老梁爺爺們了。事情就是這樣一個怪圈。──老梁爺爺,從您陰暗的躲藏多年的角落裏走出來吧。這時我們又突然明白,您也是形影相吊,您也是孤鬼野魂。您生長在距1969年這個人為的時間坐標還有七八十年,就像七八十年或百十年之後我們在生活中不能勇敢和豪爽一樣,您在七八十年前或百十年前的勇敢和豪爽是不是也是一種孤獨和苦悶的表現呢?我們從兩個極端走到一起就成了一個戰壕裏的戰友,於是我們的苦悶和孤獨也就相通了。我們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您的勇敢和豪爽及片刻之間對暴力的運用,而您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我們的苦惱、擔憂、煩躁、恐懼和脆弱。於是讓我們在我們的中間地帶在百十年後相互不見麵的情況下相會和握手吧。我們本來不是一條河流裏的水,但是因為我們的不解和不通,我們反倒一脈相承。過去您一直生活在人民大眾之間,現在怎麼就不能和自己的後代子孫相溶呢?血濃於水,我們的老梁爺爺。一百年前你是一個叱吒風雲的土匪和黑社會大頭目,於是您就成了除惡揚善和如百年之後懦弱如我們的保護神。不管誰家出了問題都要找您,讓您摸摸他的頭。你總是拖著自己的充滿鼻音的腔調說:

「不要緊,不要緊。」

──百十年之後,我們就感到是您摸著了我們的頭。是您對我們說:

「把一切的不放心交給我吧。」

「把煩惱留給我,你接著開心去吧。」

……

百十年前你對遇到麻煩的衣衫襤褸的窮苦百姓說:

「一切都會好的。」

「孩子會找回來的。」

「誰綁走的,讓誰送回來。」

「這幾擔租子不用打了,不要再說我打不起還不上帳的話了。也不用再喝鹵水上吊了。喜兒也不用去黃世仁家了。這租子也不會再來要了。不要緊的老楊,接著買你的紅頭繩和包你的餃子去吧。」

「把麻煩給我留下,你們踩高蹺去吧。」

「半夜不會再有人砸門了。」

甚至微笑著:

「放心,他家的房子也會著火。」

「他家的牛馬也會生病。」

「他家的莊稼也是絕收。」

「他家的門口也會掛著一條死狗!」

甚至:

「他家的門口也會掛著一具屍首。」

「他家的門口也會掛著他自己的屍首。」

……

正因為這樣,我們又突然明白,當你和藹地說完這些充滿鼻音的話,這些讓你摸過頭的人一個一個一批一批一茬一茬一代一代都從您身邊走過,當您將世上的麻煩一件件都在陽光下擺平。當世界上不在有人找您麻煩不再敢在您身邊存在──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世界上不就剩下您一個人了嗎?這個時候您因為長期沒有人找沒有麻煩的到來您是不是──僅僅在這個時候──對世界和人類也會產生一種沒有對手的孤獨呢?就好象世界上的一些偉人當他的敵人一個個都在他身前倒下眼前隻剩下遊行的人民在歡呼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感到秋風起了身上涼了該加衣服了接著也對世界感到有些苦惱、擔憂、煩躁和恐懼呢?於是你一輩子英豪恰恰在這個時候對世界的現在充滿著擔憂您也就不能不管將來先幹好目前的一切了,您為了將來也要像我們屢次做的一樣犧牲現在,於是您開始瞻前顧後和猶豫不決──我們說恰恰是這個時候,在您片刻的猶豫和恍惚中,和我們一生的狀態是一脈相通的。──這就是我們談話的基點和方圓。雖然它是那麼窄小,就好象我們僅僅用一根細細的線來係住我們的童年,用童年來墜住三個龐大的氣球和我們黑黝黝的村莊一樣,但是它的意義和結果是那麼深遠──於是就有了你對我們村莊的開創。老梁爺爺,您是我們村莊的開創者和我們的先人和祖上──但直到現在,我們對於您對土匪和黑社會生涯突然洗手不幹要到一個荒涼的當時百裏不見人煙的鹽堿地上開創一個村莊的理由歸結到您說您感到自己老了,於是就為了自己的將來來到這地老天荒的一隅對於過去一刀斬斷為了子孫後代就開創了百十年之後才是一片綠洲的基業於是您也就是一隻在空中翱翔的鷹您銳利的眼光一下就看穿了百年的說法表示懷疑呢。我們同意其中的部分說法,我們知道您是一個放長眼量和一下能看穿百年的人在這一點上我們和我們的論敵沒有什麼分歧,我們感到不解和與人產生分歧的是,您就是開創村莊和放長眼量的話,為什麼不在原來的舊地──您在舊地是一個教父呀──而要跑到百裏之外的不毛之地──賴出於《論語》,毛出於《大藏》,賴毛同姓──呢?我們覺得您說您老了和為了將來的子孫萬代僅僅是一個表麵原因和您動員自己的親人的一個借口,我們覺得您當時在內心的深刻激蕩僅僅是:

在舊地您已經沒有什麼話說了

舊地已經不需要您了

舊地已經沒有您的敵人了

……

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當時在您身邊的包括您後來的親人們,都上了您的當相信了您冠冕堂皇的表麵原因而忽視了您的內心,於是我們也就有理由在這個角度上說,您當時是孤獨如百年之後的我們的。我們還是可以殊途同歸穿越百年時光重新拉起手說話的。老梁爺爺,當您從陰暗的角落裏再一次走出來的時,我們仍像百年之前一樣對您充滿著尊敬。您也像當年做教父時一樣,重新摸一下我們這些百年之後不爭氣的後代的頭吧,接著我們就一塊離開您的舊地來到您給我們開創的鹽堿地上的新莊。單是看您給村莊報起的名字吧:明明是一個荒涼的新地,為什麼要叫一個「老莊」呢?是不是您從內心對於過去的一切浮華和無所不至無所不能的生活的一種深刻的懷戀呢?過去您動不動愛說的話就是──當時您說這話的時候是那樣地猶疑,您正背著手走在十九世紀末中國北方農村窗戶還是木格子木格子上還貼著一個公雞光線有些陰暗的土屋子裏──走著走著,您會突然停下來喃喃自語地說:

「不行挖個坑埋了他!」

「不行挖個坑埋了她!」

「不行挖個坑埋了它!」

「不行挖個坑埋了他們!」

……

您像是對別人說,又像是跟自己商量,它像是一個疑問,又像是一個決定。於是,馬上就會血洗荒丘,馬上就會屍橫遍野,馬上就會有屍首掛在了黃世仁家的門頭上。但是,百年之中,這句飽含著您複雜心血的話,隨著民間的口頭流傳,它漸漸就褪了皮和脫了毛就像是一條脫了毛長了癩瘡的狗一樣,開始顯得單薄和走形──就由教父的放眼世界的堅定話語變成了小搗子們為了泄私憤圖報複為了顯示於人而說出的一個口號。特別是在本世紀四十年代,這句口號又被說起來也是老梁爺爺後代我們故鄉新起的另一個土匪俺孬舅撿了起來──他僅僅撿了老梁爺爺一個皮毛,就開始在那裏橫行天下──這句口號就又蛻化成了土匪們的日常用語:

「不行就挖個坑埋了你!」

於是你當年的深刻思考──是一種思想,現在就變成了一句卡拉OK。──老梁爺爺,也僅僅在這個意義上,您和我們還是有些相通的孤立和孤獨的,我們還不能孤注一擲,否則就是孤陋寡聞。您的孤獨就在您的身邊,您的謬種就流傳到了您的後代身上。當我們在重複您的思想和您的話就像我們在生活中重複孔子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及呂桂花的話一樣,我們早已經讓這話走了樣和脫了毛,我們的區別在於:

我們隻是一種實用

而您:

對您的身邊充滿了譴責

於是我們到了我們的新地也是我們後來的「老莊」時,您就不再說那句著名的誓言了,您開始默默無語──您開始用您在親人之間的行動,來表達您對世界的憤怒──於是就出現了您的日常功課:您在不停地抽打著我們的牛力庫祖奶。這個時候的您,已經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了,已經沒有教父的風度和風采了。也許您確實有些老了,就像老了腿腳的兔子一樣,您不再對世界充滿樂觀,您不再微笑著和嘲笑著看世界──您不再對世界那麼自信,當你手上拿著屠刀屠刀上沾滿鮮血的時候,您對生活和藹可親──見了人就想擁抱、調笑和摸頭,現在當您在一個不毛之地和白茫茫的鹽堿地上立地成佛時,您變得對生活開始粗暴和不苟言笑了。就像我們對一個精密的儀器──由於我們一天的疲勞──開始粗暴的時候這個精密和細致的機器就一定要反彈和出毛病一樣,您在我們精密和紛繁的生活麵前也真的出現問題了。過去叱吒風雲的教父,現在變成了腰裏捆著一節草繩的老大爺,每天開始在那裏刮鹽土熬鹽賣鹽,開始踹泥壘屋和用锛子和刨子做木製的窗格──而這個時候,牛力庫祖奶不還用紅紙剪出一隻揚脖翹尾的公雞嗎?我們知道在當時的曆史時期,如果不是您──如果不是您像這樣經過大惡然後走向大善、經過了生活的刀光劍影後走向了內心的平靜,就像經過了內心的平靜現在走向了外在的粗暴一樣──本來你已經放下屠刀,現在又拿起了鞭子;過去是外向著社會,現在是內向著親人──是沒有這個氣魄和念頭──起意──來創造一個村莊的。創造我們的村莊和接著創造我們這個村莊繁衍生息的的曆史重任隻能曆史地落在您的肩頭。您宏偉的氣魄和百年之遠的目光,讓百年之後的我們自慚形穢──我們用手遮擋著你照耀的光芒──我們辜負了你的意願──短短百年──已經變得鼠目寸光。本來您作為一個教父可以花天酒地活一輩子,但是您為了百年和我們,您竟放下屠刀開始推一個鹽土車在鹽堿地上刮土,然後推著一個小車到百裏之外賣鹽。這個時候您的表情不可仍是平和著微笑,您隻能給我們露出您躲藏了50多年的嚴曆和粗暴的一麵。過去您操縱著一個社會,您用血濺荒丘的破壞來保持著世界和您內心的平衡;現在您要開始一種建設,草繩和鹽土能夠維係您的內心嗎?急躁和粗暴,是您在割斷自己的過去跳到鹽水和血水中獲得新生的外在煩惱。像蛇脫套和蟬脫殼一樣,您也有些轉化的不適和煩躁呢。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老梁爺爺,您不但是一個偉大的教父,您還獲得過第二次新生呢。如果不是有了您的第二次新生,我們現在還上無片瓦和下無立錐之地呢,我們現在還流浪四方沒有一個村莊可以依存、依賴和作為抽身的退步之地呢──如果沒有您,我們哪裏還有1969年的麥子、大楝樹和小椿樹,接著還有什麼姥娘、呂桂花、瓜田李下包括冬天的雪和現在無雪的冬天過去的雪之上的豬血和現在塵土之上的滴落呢?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過去的在我文章中占很大比重的那些人,原來都無法和你相提並論。──這是我文章最大的失策。您是他們的前提──如果不是您,世界可能就是另外一種格局。我們與您的相遇雖然也是一種偶然直到現在我們爺倆兒還沒見過麵,但是您在我心中的位置──當我寫到這裏的時候──卻突然的高大和無與倫比。您才是我們心中的太陽和甩手無邊的麥香呢。我們看到我們的天地和一切的時候,我們聞著我們的炊煙和油菜花香味的時候,我們如同看到了您──但是過去我們卻忽略和忘記了這一點,我們在享受著您所創造一切的時候我們還在計較自己目前的擔憂和煩惱──我們是一群忘記曆史的人,我們是一群忘恩負義的人,我們是一群難養的小人和女子──我們百年之後的個人煩惱與您百年之前為了百年的痛苦轉換比較起來算個什麼!我們百年之後的錯誤也像你百年之前的身邊的親人一樣,我們簡單和粗糙的人生過程帶來的簡單和粗糙的思維,還是一下跟不上你轉換和脫殼的變化呢。當您已經放下屠刀拿起鞭子的時候,我們還停留在過去的舊址而沒有跟您來到新的村莊呢。我們對這不毛之地還有些懷疑呢,我們不知道這低窪的鹽堿地就是我們溫暖的家──我們並不能和您在同一時刻理解您對於未來的深刻思考。我們雖然也跟在您身後在風雪彌漫中開始刮鹽土和點起灶火熬鹽。我們也拉起一根麻繩走在您鹽車的前邊給您拉著邊套離開我們那時說起來還是十分簡陋的家──也就是幾個窩棚──到遠方的別人的村莊去賣鹽,但我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於是在那裏還有些抵觸情緒呢。我們麵對漫漫人生路就像是不懂事的1969年麵對著正在收割的一望無際的麥田一樣──我們頭頂是永不退去的烈日,我們雙手長滿了血泡,而麥子永遠割不到頭,甚至麥田還隨著我們的收割在遠方自動延伸──我們口中會無師自通地罵道:

「媽的!」

當我們拉著一根麻繩跟著您走過了一個個具有幾百年和上千年曆史的村莊去賣我們新的村莊所產的新鹽的時候,我們看著那永遠走不完的村莊和您那永遠賣不完的鹽坨,我們嘴上不說,我們心裏也在那裏罵:

「媽的!」

這個時候我們在思想上已經與你分道揚鑣了──可能這也是您始料不及的吧?您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就背叛您,您沒有想到我們為了自己暫時的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對這疲於奔命的厭惡,就會毫不計較地去犧牲您的宏圖大誌和百年之後;百年之後江山如畫,現實的疲憊卻讓您失去了追隨;而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追隨者──這時您對您的身邊能不像我們對鹽坨那樣充滿了失望和厭惡嗎?──百年之後我們才知道,也正是從這一刻起,您對您的身邊充滿了譴責。您的理想和暢想是在多少年後站在大江邊,看著彌漫的江水和蔥蘢的綠樹,在那裏用馬鞭指著遠方說:

「江南第一山。」

而我們想到的,隻是這鹽車在漆黑的路上還要延伸到幾時呢?車上的鹽坨它媽的什麼時候才能賣完呢?就是這次僥幸賣完了,不是馬上又得去刮鹽熬鹽製造出一車新的鹽坨用自己的製造開始新的旅程嗎?永遠沒有一個完結。於是當您因為一車鹽坨賣完在那裏興致衝衝的時候,我們卻一個個在那裏鼠目寸光的耷拉著自己的臉。──從時間概念上來說,在您對我們陰沉和嚴峻之前,我們自己就陰沉和嚴峻起來了。當我們在別人的村莊裏將鹽車停下來。您在那裏吆喝:

「賣鹽了大爺。好鹽。」

一開始我們還跟著您在那裏吆喝──您一聲領唱,我們興奮地給你一個雄壯的響應:

「賣鹽了大爺,好鹽。」

這種一人領眾人和拖著尾音的雄壯合唱,就響徹在一個個村莊的上空。於是村裏的人就出來了,開始買鹽或是挑剔我們的鹽。──現在想起來,百年之前豈但我們不懂老梁爺爺的心,就是這些村裏出來的一個個的買鹽者或是挑剔者,他們哪裏了解我們鹽坨的意義呢?他們和老梁爺爺也是對麵不相識。真以為站在你們麵前的是一個買鹽的老頭呢,僅僅在幾個月前,這個賣鹽的老頭還是這一片土地上的教父和大哥大呢。僅僅因為在二十世紀初的地球上還沒有電視直播,你們也隻是聽到過老梁爺爺的名字而沒有見過他的麵,否則當你們知道這賣鹽的老頭是老梁爺爺時,不嚇死你們!可你們還在那裏指三道四和問東問西呢:

「賣鹽的,你這是哪來的鹽呢?你是哪村的人呢?過去怎麼就沒見您賣過鹽呢?」

這時老梁爺爺還是老梁爺爺呀,他聽著這些問話,恍惚回到了教父的過去,但他仍在那裏微笑──這個時候我們已經不耐煩地噘起了自己的嘴──和平心靜氣的回答:

「這是東邊的鹽。好鹽。」

「大爺,我們是『老莊』的。」

這就是我們村莊名字的由來──當時老梁爺爺起這個名字的時候說起來也是為了實用──但從這裏我們也看到老梁爺爺不但是一個舊社會的破壞者也是一個胸有韜略的新村莊的建設者,因為建設者對一切標誌的要求都是:簡單而實用。我們說我們是老莊,是為了說明我們的鹽的古老和引起人們對古老的信任──僅僅因為我們新,所以我們要說老。──至於百年之後一些文人墨客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往往會吃驚地說:

「老莊?看來你們老梁爺爺還是挺有文化的,他一定很喜歡『秋水』吧?一個土匪,竟是這麼喜歡玄虛的哲學家,對於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中國北方農村來說,也算難為他和勉為其難了!」

但是他們哪裏知道俺老梁爺爺在這個名字中隱藏的宏圖大略呢?書生之見,蠹蟲之識──要不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呢──不說它也罷。於是這些挑剔的買鹽者──也像後來的秀才們一樣,放下鹽不說,開始在那裏對「老莊」發生了疑問──你們怎麼不上升到蝴蝶的境地呢?──在那裏問:

「『老莊』?這個名字怎麼沒有聽說過呀,是一個新莊吧?」

接著就開始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們車上的鹽坨。這個時候也是我們的老梁爺爺挽狂瀾於既倒呀,他倒是一下就上升到了蝴蝶──蝴蝶是我,我是蝴蝶?──的境地了,在那裏不慌不忙和笑吟吟地說:「百裏之外的村莊多得很,大爺不一定能記全。老莊不是新莊──既是新莊,為什麼叫老莊呢?」

倒是用這個哲學上的深刻命題,一下就將這些買鹽者──說起來您們全是老莊呀──逼到了窮途末路。於是張張嘴,沒有話說;張張嘴,又沒有話說──我們已經在哲學上戰勝他們,他們還能放出什麼屁來?──於是像鬥敗的公雞和咬敗的狗一樣,開始在那裏夾著自己的尾巴羞澀和喃喃地說:

「既然是老莊,那可能就是老鹽吧。」

……

但是我們所有這樣的戰勝、我們建設的昌盛和看不見的一日千裏的速度,並不能遮擋我們的膚淺和我們的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疲憊給我們帶來的鼠目寸光。當我們跟老梁爺爺奔跑夠了和合唱夠了之後,當「老莊」的名字已經失去它戰勝的意義之後,漸漸在各個村莊裏,領唱之後,就沒有了合唱──就隻剩下老梁爺爺一個人在獨唱和一花獨放了。外部世界沒有戰勝老梁爺爺,倒是這些他身邊的親人,開始給他製造一種墮落、疲遝、無所作為和得過且過的氣氛。當我們因為目前的身體疲勞對老梁爺爺產生出「什麼時候才能有個完」這樣一個充滿譴責的想法時,老梁爺爺也像「有朋自遠方來」一樣,開始在另一個深刻的哲學和長遠層次上在譴責我們了。任重而道遠,他突然感到一種憤怒和孤獨。正是這種孤獨讓他重新操起了鞭子。

於是他對牛力庫祖奶的鞭笞就不是單單對她一個人而是對著我們全體親人和整個世界了。──百年之中對於老梁爺爺為什麼要在老莊和眾人之前屢次抽打他的老婆的爭論,一直是我們村莊和老梁爺爺後代中一個長久不衰和青春永駐的話題。從姥爺們到姥娘們,從舅舅們到舅媽們,從表哥們到表嫂們,各抒已見,爭論不休。歸納起來,大致有以下幾種觀點:

1、老梁爺爺的性格問題。脾氣怎麼就那麼火爆呢?這一點,倒是流傳到你們家這些後代的灰孫子身上了──好的沒留下,壞的全留下了,誰嫁到你們家誰倒黴!──一般是姥娘們、舅媽們和表嫂們的看法。

2、揍她自有揍她的理由。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還是因為欠揍。要麼就是這牛力庫祖奶有愛出風頭的毛病。反映到家庭之中,就是挑動婆媳關係,攪得妯娌不和,屁股沾屎,片刻不能安歇──自己不安歇,也不讓別人安歇;婆家出了亂子,她在那裏得意;婆家在健康的發展,她非給你攪亂──她就是一個攪水女人。這樣的女人,您不用鞭子抽她還等什麼?非要等到她弒父弒君家破人亡才成嗎?一般持這種看法的,是我們的姥爺們、舅舅們和表哥們。

當然除了這種從家庭大局的角度來看問題和分析問題當然是我們家族中看法的主流和主旋律了,但是在這主流和主旋律之下,還有一些受到先鋒和後現代思潮影響在那裏不從這公眾的社會的政治的角度出發而是另辟蹊徑單單從本性和本能──私人生活──的角度出發看問題的,他們覺得這樣才更符合人的本質和複雜的社會現實呢。他們覺得他們已經掌握了打開世界的一把嶄新的鑰匙,他們已經拿到了四季開放的不敗的花朵,他們已經掌握了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人生武器,他們已經站到了人類和地球的頂端地球從此再也不轉動了他這裏永遠是製高點剩下的就是居高臨下的憐憫我們教導我們和開導我們了──蒼生可憐──這些居高臨下主要從人性角度和人的本質角度看問題的觀點主要有:

3、愛情問題。從各種事實和表相已經看出,老梁爺爺和牛力庫祖奶之間經過幾十年的磨擦和碰撞,已經形同路人了──就是兩台鐵的機器,幾十年也磨損得差不多了,何況是血肉之軀的人呢?──從他們僅僅留下的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就可以看出這一點。在照片上老梁爺爺坐在離牛力庫祖奶很遠的地方──推想日常生活,一定是牛力庫祖奶到哪裏去,老梁爺爺就趕緊躲開哪個地方;您到這裏來,我從這裏走,不見麵還要好一些;當我們見到別人的時候,我們還是血肉之軀;當我們兩個相見的時候,相互對麵的就是兩具行屍走肉了。再看留下來能反映兩個人床第生活的唯一標誌那兩個枕頭──我們不要看枕頭的外表和圖案,不要看上麵繡著同樣的花和雲,我們隻看兩個枕頭高低的不同:一個在當年被枕成了這個樣子,一個成了那個樣子,枕頭相似,枕頭不同;高低的不同,證明著兩個老人家同床異夢,多少年來從來沒有在一個枕頭上睡過──可能連一頭都沒有一頭過,甚至連一個床都沒有過──一句話說到底,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健康的性生活;──從人的本性和本能出發,你還怎麼能要求他們之間會有健康的夫妻關係呢?這個時候他們打架和動鞭子是正常的,不打不動才是奇怪的呢。別說動鞭子,就是動刀子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看著你們在那裏大驚小怪按著現實主義的描繪走進了死胡同,按照我們先鋒和後現代的理論來解釋就一通百通──也是正常的和毫不奇怪的,最後倒是你們少見多怪了。

──這樣的看法,雖然由於它的先鋒性在人數上不占多數,但是由於它隻從性的角度而不是從社會和政治的角度去考察──一從社會和政治的角度去考察就容易涉及到方方麵麵和不同個人和集團的利益,於是就出現了男人派和女人派,就出現了婆家派和娘家派,就出現了家生派和外來派,每一個人的立場和利益都是既定的,於是就出現糾紛和爭論,就出現相互翻臉和烏眼雞,現在出現了一種新理論,這種新理論也許同樣不怎麼高明,也有掛一漏萬的地方,但是由於它是一種矛盾的情況下出現的,是一種與民與國與男與女都不妨礙的一種個人性體驗不會給社會和集團的利益帶來什麼負麵影響甚至還能對現有的派別和集團的利益起一種調和、折衷和和稀泥的作用,雖然持這種觀點的人不多,但是它一出籠──恰恰得到了廣大群眾和爭論各方的大力擁護呢。它簡直就是一棵救命稻草。於是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老梁爺爺鞭笞牛力庫祖奶的原因都固定在:

主要是因為兩個人的性生活不太和諧。

當然這樣一種理論也說出了世界上一個絕對真理──也是我們一直崇拜老梁爺爺的一個原因:

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所崇拜的,都是些性生活不太正常的人。

於是這種觀點開始在我們村莊和家族裏風靡一時。隨著這種觀點,也派生出一些狗尾續貂的其它派別。譬如有:

4、更年期綜合症問題,更年期提前到來了或是一點也不提前地到來了……

5、前列腺或腎上腺出了毛病……

6、泌尿係統問題……

7、痔瘡問題……

一言以敝之,性在家族中開始占了很大的比重。這時還有一個唯一不從這些人性的角度和身體的角度出發而是從曆史的角度來看問題和分析老梁爺爺鞭笞牛力庫祖奶原因的人這個人就更是相對少數了那就是我們的外甥小劉兒。小劉兒一貫自稱是愛從曆史出發看問題。他總覺得自己不是新寫實,一說他是新寫實他就跟人急──其實你承認了又怎麼樣呢?所以當某個人偶爾說了一句他不是新寫實除了這個還有些史的味道,他一下蹲在地上就感動得哭了。說:

「我要的就是這個呀。」

「我的表麵是新寫實,我的內部卻不是這樣呢。」

「水的表麵是寫實,但是海水底部所洶湧的,恰恰是史。」

……

從此就真的開始從史的角度來考察和看待一切了。本來老梁爺爺鞭笞牛力庫祖奶事件的評價並不牽涉到他什麼──本來就是一段史,不管你是新寫實也好,或是史或屎也好,你都是老梁爺爺後代中最不具有「史」的一個人。但正因為這樣,他恰恰要在世界的每一件事情上都抓住「史」不放。離了「史」我們就活不下去了嗎?但是他如果不在每一件事上都插上一嘴和橫掃一杠子,不就更顯不出他的「史」來了嗎?──這也是一個惡性循環呢。──而且他在任意揮灑「史」的時候就像在田野裏不負責任地撒糞一樣,並不管大家的反映和表情呢──倒是在這一點上,他還真有些恬不知恥的大將風度;他一定要說出一個與大家不同的觀點不然怎麼能顯出自己比別人站得高看得遠──這才是「史」的本質呀──呢?於是他就等大家說完,又在那裏搖頭歎氣地說:

「怎麼能這麼看呢?怎麼能是利益、集團、單純的性或前列腺的反映呢?如果你們從這些角度出發──雖然列了七點,看似林林總總,其實殊途同歸──遲早都會走到邪路上去的。──真正的另辟蹊徑你們還要在黑暗中摸索很久當然現在你們也不用摸索了我馬上就要告訴你們了,那就是一個『史』字。」

一聽他說起這些,我們就知道他又要故伎重演把萬千的世界都拉到他規定的範圍將不同的聲音都扳回到他個人的頻道上去。但是我們還是像往常一樣哄著我們已經老了的小劉兒叔叔──他年輕的時候,還是為我們做出一些貢獻呀──同時如果你不將他哄過去,認真扯起來什麼時候是一個完呢?──這是有曆史教訓的──於是也故伎重演地在那裏傻嗬嗬地問:

「又是『史』嗎?小劉兒叔叔,這次又是一個怎樣的『史』呢?」

小劉兒在那裏捋著自己花白的山羊胡子──我們的植被是怎麼被破壞的?就是讓山羊爬上山梁上給啃光的──說:

「想想過去,老梁爺爺是一個什麼人?是一個殺人放火的人,現在一下讓他來搞建設,過去的習慣怎麼一下能收得住?過去打人打慣了,現在突然不能打人了,身邊就剩下自己的親人了,他能一下斬斷自己的過去和痛改前非嗎?他能不像關在籠子裏的獅子一樣暴跳如雷嗎?──長此以往,他還不如自殺。──於是過去打眾人,現在隻能打親人了;過去是大打,現在是小打──什麼時候把她打死了什麼時候算完。──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出發,說不定倒真能找出老梁爺爺舉起鞭子的一些蛛絲馬跡呢。」

小劉兒這番話,倒跟他以前的「史」不同──倒是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發──百年之後證明,在當年所有的探討、考察和確定之中,還就小劉兒的這段「史」的看法歪打正著地接近了曆史的真相。──當然也僅僅是接近從本質上來講還是驢頭不對馬嘴──因為某些外形的相似,還給了後人一種魚目混珠的煩惱和厭惡呢。──因為老梁爺爺鞭笞牛力庫祖奶的唯一原因僅僅是──這時老梁爺爺的心是多麼地冰涼呀:

他突然感到一種前邊沒有光明的孤獨。

而這種孤獨是我們給他帶來的。

他的鞭笞和牛力庫祖奶原來沒有關係,就好象槍支愛好者在街上開槍一樣。

一個明顯的例證是,他對世界的厭惡後來就不單針對牛力庫祖奶一個人,他也開始譴責和厭惡身邊的其它人也就是我們──於是我們和牛力庫祖奶也沒有什麼區別了──這些人加起來就是人的全部了。──因為他在賣鹽的時候已經開始拋棄我們──在一個落雪的早晨,突然一言不發地自己一個人推著鹽車要出門遠行,他對我們的習慣性跟隨暴跳如雷。「我要一個人賣鹽,我不要你們再跟著!」他像獅子一樣在那裏咆哮。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他開始一個人孤獨地在百裏之外的一個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莊裏穿行。這時他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沒有人在前邊給他拉邊套,沒有人在他口渴的時候也就是我們口渴的時候借著他的口渴來說我們的口渴:

「爹,你口渴了嗎?我們停下來喝一碗水吧!」

渴了你就喝碗水。沒有人在他餓的時候也就是我們餓的時候借著他的餓來說我們的餓:

「爹,你餓了吧?我們停下來吃一塊饃吧!」

餓了你就吃塊饃。當他推著鹽車走到一個村莊的時候──過去當他在那裏高聲和忘情地喊──他要開創一個新的開始和新的村莊──:

「賣鹽了大爺,好鹽!」

會有我們雄偉的合唱在跟隨:

「賣鹽了大爺,好鹽!」

現在這種合唱無影無蹤,他的喊叫成了一聲孤立無援的哀求。試想當年,我們的老梁爺爺做出這種拋棄的舉動也是痛心疾首,也是萬般無奈,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在做出這種拋棄決定的時候,已經考慮到將來為此所要付出的代價。他在做出這種拋棄的時候,已經考慮到從合唱到孤立無援,從別人背叛自己到自己背叛別人所帶來的後果。一隻在黎明時分領唱的英姿颯爽的公雞,現在成了窮途末路的哀鳴。合唱救不了這個世界,就隻能靠哀鳴了。而我們這些被他所拋棄的草雞,一開始還為了能擺脫他而在那裏興奮呢──再也不用在村莊和村莊之間穿行了,再也不用在那裏日複一日枯燥地重複一句吆喝了──創造世界難道就是重複嗎?──我們脫離了他就有了一個自由的天地。但是幾天過後──我們幾天不見他的麵,我們又有一種脫離組織、群體──本來我們是多數,他是少數,現在他倒成了多數我們成了少數一個人成了組織我們成了散兵遊勇──的感覺。多少年後,等我們到了白石頭的年代也才得知,正是從這一點看出,我們的老梁爺爺才顯示出一個領袖人物的本質和風采。這一點也可以旁證,開創這個村莊和老莊非老梁爺爺莫屬──興奮過後,我們才明白我們成了一批被拋棄的對象。我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還能得過且過。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開始六神無主和茶飯不思,我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們欲罷不能和欲說還休,我們的生活一下出現了空白和無意義──一下出現了先鋒和後現代的感覺。但是先鋒和後現代在藝術中是可行的但在生活中卻不能當飯吃,我們在先鋒和後現代的作品裏可以說著那樣的語言、話語、語流、混話和胡話,如果我們在生活中也說著同樣的混話和做著同樣的混事,豈不連我們自己也感到有些矯情和好笑了嗎?我們也就是說說玩的呀。就好象我們的服裝表演,我們穿著渾身掛滿草筐的服裝走在T型台上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我們把這種服裝穿到大街上或是自己家的灶台上,豈不讓我們自己也感到有些滑稽了嗎?過去我們和老梁爺爺在一起走街串巷的時候,我們感到一種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疲於奔命,我們僅僅因為忍受不了這個艱辛的過程就想背叛革命和拋棄將來的革命成果──我們對自己對老梁爺爺對前途都灰心失望了;而當老梁爺爺現在真的拋棄了我們開始一個人孤獨地走向前方把我們都留在站台上開始幹等著老梁爺爺一列火車的時候,我們一下又對列車和老梁爺爺多麼地向往和想念呀。但是一切都晚了,我們已經被拋棄了,我們就是再反悔和要登列車,我們也已經成搭載了。我們已經自己拋棄了自己──百年之後我(以下一段,手上文本是亂碼——無痕茶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