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村莊四周就是莊稼的世界。高梁、大豆、玉米、棉花、麥子、穀子、豌豆和豇豆、茶花和油菜花、青苗的枝葉和瓜秧的節蔓……所有莊稼的精靈,都在漆黑的或是夜光如水的夜裏群魔亂舞。除了莊稼,記得在1969年夜裏跳舞的還有各種各樣的樹。有白楊,有柳樹,有槐樹,還有棗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還有胡楊,還有刺槐,還有酸棗樹,還有剛剛開花或剛剛掛果的桃樹、李樹、梨樹和從來都不掛果的大椿樹。我們想拉著它們的手與它們共舞摟著它們的脖子與它們對話,我們知道想與它們對話放到當時對於我們的年齡正合適。十一二歲的多愁善感的年齡,提供了與莊稼和樹對話的一個契機。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錯過這包子就沒這餡了。就好象成年人世界中發生了政治風波或國與國之間的衝突他們之間的對話也得講一個機遇和契機一樣──時間在這個時候就發生了超過它自身的膨脹作用。時間在這種特定的時刻產生了一種放大。現在就是最好的契機,現在就是最好的時間。往前放──放到五六歲的年齡,你想對植物說些什麼,但你心裏感到一片迷茫,你的年齡對於世界還是下車伊始,你雖百感交集,但你心裏有話兒說不出──心裏有話兒說不出和心裏有話我不說還是兩回事。往後放放──等到你20歲30歲,40歲50歲,你已經提前患了老年癡呆症,這時再蹲到莊稼和植物麵前去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看上去不也顯得太矯情和太恐怖了嗎?何況這個時候你在生活中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得已經夠多了,讓你到植物麵前,你的話已經說盡了和自我享用完了,你倒感到沒話可說了。你可能感到我還有一肚子話要說,我到了特定的場合和環境會有突發的靈感,一輩子的生前身後事,見了棺材怎麼會不落淚呢?但你忘了你已經超過了抒情的年齡,你到了棺材前和植物前,還真感到欲哭無淚。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再沒有什麼新的可以補充了。你在人前和大會上別人講完你還能補充兩點和補充兩句──說是補充兩點你一下就補充了10點到20點,說是補充兩句你一下補充了200句;但現在讓你單獨麵對植物,你說補充兩句和補充兩點,但你一句和一點也補充不出來。這時你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過了對植物補充的年齡了。你對人補充的時候,你年齡越大補充得越多;你麵對植物的時候,你因為錯過了季節補充就永遠成了一片空白。你在生活中的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是在補充人和人之間,是一地雞毛,你忘記了你在糾纏這些的同時,身邊還有一個廣大無邊和浩如煙海的宇宙;你也是抓了芝麻忘了西瓜,抓了人忘了植物和其它的一切──植物對於萬物在這裏也隻是一個開始和代表。等你想對植物訴說的時候,你又錯過了年齡。你永失我愛──1969年,在我們十一二歲多愁善感應該對著植物和宇宙抒發一切和感懷一切的時候,我們恰恰被人、被呂桂花、被牛三斤,被郭建光和喜兒……給蒙住了自己的雙眼,我們對隨處可見的一地莊稼和植物視而不見和擦身而過──於是我們就失之交臂。當然最後的不幸就屬於我們自己了。在我們應該與它們對話的時候,我們僅僅是看著它們自己在那裏跳舞。雖然我們當時和冬天的雪及夏天的瓜田,和豬血與斑鳩這些小動物發生過關係──幸好還發生過一些,不然在我們的記憶中不就成了一地空白了嗎?──但是這也隻能說是我們盲目之中的一種偶然衝動,是自發的而不是自覺的,是必然王國而不是自由王國,正因為我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我們對這些偶然遭遇的小動物,也沒有說出多少知心話。我們把我們的知心話像在莊稼地撒糞一樣隨便就撒到什麼地方,該撒的莊稼根上不見我們的糞土,不該撒的空地上我們倒是讓它彌漫和覆蓋了一層;該做的我們沒有做,不該做的我們體貼入微地都做到了。我們忽略和錯過了我們的植物。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雖然宇宙萬物的植物和花朵還開放在我們四周,但我們和這些植物和花朵已經是對麵不相識了。我們已經形同陌路。我們覺得我們的人生有一段空白。我們覺得我們的人生有一些虛度。我們對我們的人生突然有一些沒底和不放心。我們覺得我們這樣糊裏湖塗的度過一生對世界任何渠道都沒有打通就像漆黑的夜晚一切都處在停電的狀態延續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如果這個時候我們有了自殺的念頭像撒糞一樣撒手人寰──我們請求你們的是──千萬不要再用過去的思路問我們為了人間的什麼和為了誰,我們誰也不為不為誰殉情有什麼人間的煩惱想不開──當你們麵對我們自殺的屍首時,刑警和檢查官會按過去的思路向我們的屍首發問:「你為什麼要自殺?」
我們的屍首回答:「沒什麼,純粹因為想不開。」
刑警和檢查官:「為什麼想不開?是貪汙受賄嗎?」
──現在看為了貪汙受賄而自殺的人是多麼地膚淺。我們搖搖頭。
刑警和檢查官:「是為了通奸或說得好聽一點是為了愛情嗎?」
到底是人間的刑警和檢查官。我們搖搖頭。
刑警和檢查官突然恍然大悟。說:
「不是為了金錢和女人,那就是為了政治吧?政治危機特別重大嗎?不自殺就不足以謝天下和人民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你雖死猶生,雖敗猶榮──因為現在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那麼你還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和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我們搖搖頭。這個時候刑警和檢查官就為了難,搔著自己濃密的頭發或是用一根筷子搔著自己濃密的頭發說:
「那是為了什麼呢?」
越過這麼多假設,我們等的就是這一句呀。這個時候我們倒是動了情要熱淚雙流了。這個時候我們倒是覺得自己對植物有一肚子古道熱腸的話兒要說了。但是這個時候我們已經自殺了。我們該說的時候失去了機會,我們想說的時候又沒有話說,等我們覺得又有話要說的時候我們已經自殺了。人生難道就是這樣一個圈套和螺旋嗎?──我們現在能說的,僅僅是流著星星點點的淚去如實回答刑警和檢查官我們自殺的原因──一個老年的屍體,這樣去說是不是又顯得有些矯情呢?死都死了,生前的老生病還沒有改掉嗎?於是我們又有些慚愧和躊躇,又有些膽怯和欲言又止──當然最後我們還是鼓起勇氣說:
「我們自殺,僅僅是因為植物。」
「我們苦惱排泄不開形成大腦障礙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我們和植物對不上話和說不上話了。」
……
刑警和檢查官果然大怒:
「到死還改不了矯情的本性。」
「到死還在戲弄我們!」
「凶手是植物嗎?」
「難道我們還能給他去調查植物不成?」
「就是調查植物,植物分這麼多類和科,你讓我們調查哪一類和哪一科從哪裏入手呢?」
「死也讓他白死,我們問不了這案兒,我們不問還不成嗎?
……
於是我們也就為了植物,白白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當然,如果結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出於簡單的自私和齷齪的心理,出於膽怯和習慣性思考,我們又不自殺了。──這是何必呢?為了植物,這時我們也像刑警和檢查官一樣,露出了自慚的微笑。我們還是在人堆裏糊裏胡塗度過自己的殘生吧。於是我們就有了女兔唇在地球另一邊的憤怒的吶喊:
今日有酒今日醉!
──當我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們以為這是女兔唇對於人間的一種厭煩和憤怒;現在我們才明白了──這也是我們說著同樣的話與女兔唇的區別──這時我們對人間已經沒有特別的留戀,我們厭煩和憤怒的僅僅是對自己和植物的關係在該處理好的時候沒有處理好而讓這些關係和我們擦肩而過於是我們隻好狐獨地度過自己的人的一生了。如果單單是這樣的話,一生還有什麼意思呢?──我們時常聽到白石頭或是小劉兒在那裏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說。當我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雖然他們都沒有勇氣為這句話而自殺──我們總覺得這是他們對人間的苛刻和責備,誰知道他們在說這話的時候,其實跟我們沒有任何關係呢?如果我們早知道這樣,我們就不該對他們橫眉冷對和冷若冰霜,如果我們是他們的妻子,我們就不該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本來情緒還可以還準備晚上跟他一塊出去看一場電影或是聽一場歌劇現在讓他這麼一句話攪得情緒一下全沒了,在那裏犯了女人的本性開始和他胡攪蠻纏──我們不該一邊哭著一邊在那裏責問:
「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是和我過膩了對吧?那麼你和誰在一起就有意思了呢?」
「你覺得這一切沒有意思,我覺得這一切就有意思了嗎?」
「你每天像個大爺似的──你做過飯嗎?你洗過衣服嗎?你刷過碗和刷過馬桶嗎?──現在你倒虛無了說沒意思了。沒意思怎麼辦?我看就算了!」
「算了,今天徹底算了,誰不算誰是丫頭養的!」
……
如果我們早知道這些,我們就不該在那裏和他陷到具體事物裏瞎鬧。鬧到鬧著倒是一下讓他忘了當初自己感慨的緣起和目標,開始一下陷入和降低到我們的具體和圈套裏,倒是一下從植物到了人間,開始在那裏反省和思考自己的錯誤了:
「是的,我為什麼要說一切沒意思呢?」
「我做飯了嗎?」
「我洗衣了嗎?」
「我刷碗了嗎?」
「我刷馬桶了嗎?」
「我打掃房間了嗎?」
……
最後突然醒悟到自己的錯誤──原來錯誤在於自己的沉迷,在於自己的胡思亂想,在於自己的不覺悟,於是一下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在那裏蹲下自己的身子說:
「我怎麼這麼混球!」
「我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哪根神經搭錯了!」
……
接著在那裏大哭著說:
「請你原諒我,是我錯了,我跟你看戲和聽歌劇去。我今後再不說這樣的話了。」
這時倒是他的一時胡塗救了他的命,如果他像自殺以後因為一時清醒麵對刑警和檢查官說出了他的真心話,如果他說:
「我說這話和你沒關係,我隻是針對植物。」
「植物和做飯、洗衣,刷碗、刷馬桶和打掃房間有什麼關係呢?」
那會怎麼樣呢?當時不懂事的我們,肯定憤怒得會上去給他一個金星四冒的耳趄子。
多麼不懂事的我們呀。
……
不,不懂事的還是我們。我們還是錯過了該說話而沒有說的時光、契機和年齡。我們當時雖然傷感、傷懷、敏感和抒情。但是我們把這一切都轉移成實用──當我們還處在實用階段的時候,我們怎麼能不出現自誤呢?──當時我們也不是沒有與植物對話,大椿樹就與植物說過話,但當時他的敘述和對話,又是多麼地實用、膚淺和與我們心裏所想的一切和要表達的一切南轅北轍呀。本來我們應該對植物說些我們和植物之間的話,我們要的是交流和響應,要的是空氣和水分,要的是天空和天空中飛過的一朵流雲,或是一些似乎和我們沒有關係其實更有關係的東西就好象人中的兩個好朋友在一起說話似乎說的是毫不相幹的話但一切都已經交流了這時我們已經越過了實用的階段我們隻是看著這朋友有這說話的氣氛也就夠了於是我們和植物也是東說一句西說一句東打一耙子西打一棒槌地那麼自由散漫地往前走走著走著前邊其實什麼都沒有但是宇宙的萬物已經出現在我們的跟前。過去我們總是在講蒼蠅和糞便之間的關係或是蝴蝶和花朵之間的關係或是蒼蠅和花朵之間的關係或是蝴蝶和糞便之間的關係現在我們看重的就不是這樣一種關係而是蒼蠅或是蝴蝶在吃得半飽半不飽的狀態下在天上飛舞的一種自由和美麗的線跡於是我們就想著它成了掛在天上的一道彩虹……我們和植物要說和應該說的大概是這些,但是我們當時──譬如大椿樹──對植物所說的,恰好和這些相反和違背,我們要的是一種功利和實用於是就朝庸俗的方向發展了。於是大椿樹不說還好一些,一說──這說就徹底破壞了說:你們要與植物對話,孕育了那麼長時間,弄得痛心疾首和痛不欲生,本來以為你們要生出一個大騾子和我們沒有見過的四不像呢,誰知道到頭來也就生出來和我們一樣的灰毛鼠呢?這不和人與人之間的對話沒有區別了?也不見宇宙和萬物靜籟和天籟地籟呀。我們不和植物對話還好一些,我們還認為和植物能說出什麼新鮮來──挑起我們的好奇心,現在經你們一說,我們倒覺得和植物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是你們的責任還是植物的責任呢?是本來就沒有什麼好說的還是你們沒有說好呢?──是我們沒有說好,是我們破壞了說,一切跟植物並沒有關係,本來應該有千言萬語,現在讓庸俗的大椿樹給破壞得水土流失和滿目瘡夷。本來不是這樣貧瘠的土地。不是我們不當其時,而是我們在一個適當的時機和契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意識到這一點的人,一下又把它破壞得滿目瘡夷。他弄得太個人化和庸俗化了。他隻想著自己而忘了植物,隻想著眼前的利用而忘了天籟地籟的大境界。你讓我們學唱樣板戲,調笑一下呂桂花──幹一些這樣的人間庸常瑣事我們還能肩挑手提,但真把我們拉上陣,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讓我們去幹這種天籟地籟的大事開辟一個大境界。我們還真是不能勝任將機會白白錯了過去;本來我們能幹一個大事,反倒弄成了小偷小摸;本來我們能橫掃六合,現在成了竊國大盜──本來我們已經到了一個十字路口,本來應該向東但我們卻朝了西,本來應該打狗我們卻打了雞,本來應該動倒是我們也動了但是最後的結果還不如靜呢──我們還不如不動不偷不揭竿而起和不打呢──一切還不如不說呢。因為我們的朋友和戰友大椿樹,在和我們一塊唱思念毛主席的歌度過樣板戲的三階段覺得應該向植物說些什麼的時候──他倒是和植物也夠親密的,一把就摟住了一棵大椿樹──這在植物中也算是大個兒的──剛剛還素不相識,現在一開口就像是多年的老相識一樣向別人提出了要求──這是一個月亮東升的夜晚,想起來一切按排得還夠周密的,他看著月亮從東方爬上來,爬到了自己頭上也爬到了椿樹頭上──就開始在那裏喃喃自語一開始是喃喃自語後來就是大聲呼喊地唱道:
椿樹王椿樹王
你發粗來我發長
你發粗來成梁檁
我發長來做新郎
……
當時大椿樹已經11歲了,但他出落的個頭,還不到一米,就跟一個五歲的孩子差不多。我們和他在一起玩的時候,都懷疑他是不是一個小矮人呢?但他在那裏掙著脖子說:
「你查一查我們的祖上,你查一查我的祖宗三代,看我們有小矮人沒有?」
後來還是他娘聽說在月亮東升的時候,讓孩子抱一抱大椿樹,和植物對一對話,個頭也就長上來了,於是就有了這場實用和庸俗的對話──可我們的朋友大椿樹,你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你卻忘記這也代表著我們呀;有這樣的對話作為開始和先導,你讓我們接著再和植物說些什麼?你讓植物會怎麼想?原來你們苦心經營和苦口婆心要和我們說的就是這個?這個和我們有什麼相幹呢?這能叫展開對話嗎?當你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唱完這一切的時候,當你一開口就向椿樹提出這麼多隻對你有利而和椿樹毫不相幹的要求時,你能讓椿樹說些什麼?椿樹後來如實地說:
「當時我也是大吃一驚呀。」
「當時我也是沒話可說呀。」
「當時我也是哭笑不得呀。」
……
比這更讓椿樹哭不得的是,大椿樹說完這一切之後,竟自作主張地又往自己頭上和椿樹身上抹了一碗米飯,說兩人吃過米飯以後都能飛速成長了。但這還不算事情的結束呢,這個低矮的小人在抹完米飯之後,又和植物沒商量不但和植物沒商量和他媽也沒商量地自作主張將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大椿樹」。過去他的名字叫「劉屎根」。你讓椿樹又能說些什麼?──這就是我們和世上的植物打交道的開始。──當然這樣的交道打下來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最後弄得已經改了名字的大椿樹對我們還有意見:
「你們不是說和植物對話有效果嗎?怎麼一點效果都沒有呢?」
「我的個頭怎麼不見長呢?」
「我的米飯不是白抹了嗎?」
「我的名字不是白改了嗎?」
「怎麼到了41歲,我還是一米五三的個頭呢?」
……
30年後,讓我們一下也沒話可說。他倒開始在那裏唉聲歎氣──用這種外在的發泄方式將他的苦惱又強加到我們頭上。我們倒是大氣都不敢出。──本來我們要的是心靈的交流,你卻開始了實用的交往;本來是一個聖潔的教堂,你卻把他變成了嘁嘁喳喳的農貿市場。最後弄得不但大椿樹和植物結了仇,連我們再見著大椿樹或是植物,也有些理虧似了。但這還不算事情的結束呢,大椿樹不但在植物上對我們充滿了憤怒,最後連他在人間婚事上的不愉快也成了我們的責任。我們擺脫不了任何幹係。椿樹之間說不清楚,人與人之間就沒有糾纏了嗎?正是人和樹之間說不清楚,才帶來了人和人之間的糾纏。我們的朋友大椿樹,到了21歲還是一米五O的個頭──這時大家就不叫他大椿樹了──名字也白改了,開始叫他矮腳虎,於是在他和未婚妻見麵那天,對方出場的卻是他未來的老丈人。老丈人看到他這樣的個頭──老人家思維也像蝙蝠一樣翻轉跳躍──不是首先從他的發育或是與植物對話角度去追究,而是另辟蹊徑開始懷疑他的智力是不是也有問題呢?等老人家找到這個思路和新的發現之後,他首先就被自己的發現震撼和感動了,就好象我們終於發現了植物和我們的關係我們應該展開對話當然這個時候什麼都已經晚了而他這個發現又不同於我們因為他的女兒還沒有出嫁和生米做成熟飯一切還不晚於是他就更有理由比我們興奮於是他就在那裏興奮地眨著自己的鬥雞眼和豇鬥眼,就像當年呂桂花的爹爹一樣──在我們的故鄉,有多少這樣不著腔調的爹地呀──開始在那裏激動得背著手在屋裏和我們的戰友和朋友大椿樹麵前──雖然我們在曆史上有過重大的原則分歧我們從來沒有好好配合和合作過,但是現在我們還是願意從道義的角度站到大椿樹或矮腳虎一邊。你這樣一個老雜毛!──走來走去。這時他多麼想出奇製勝地給自己找一個論點和論據,馬上證明麵前的大椿樹是一個傻瓜蛋。等他走到第15圈的時候,他終於來了靈感,突然停到大椿樹麵前──單就這架式,也已經把大椿樹嚇了一跳──,突如其來和突然襲擊的問:
「一隻扁嘴兩條腿,三隻扁嘴幾條腿呢?」
這時的在大椿樹,真讓老雜毛給嚇懵了。老雜毛說的是什麼意思?扁嘴者,鴨子也,這裏說的真是鴨子呢,還是另有所指呢?是指動物呢,還是指以前未了的其它植物呢?是按照老雜毛的思路去思考呢,還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摸索呢?是真的在心裏查一查三隻扁嘴的腿呢,還是查一查自己椿樹的腿呢?不管是扁嘴的腿還是自己的腿──還好,他們是一個巧合──都是六條腿。由於這個巧合──還是沒有考慮植物呀,考慮的還是動物呀,正好兩種動物都是兩腿的──就陰差陽錯地救了他一命。他看到不能再捱下去了,捱下去智力就真有問題了,就心慌意亂對鬥雞眼和豇鬥眼說:
「三隻扁嘴六條腿。」
這樣的回答讓老雜毛多麼地失望啊。因為老雜毛說的就是生活中的扁嘴而沒有涉及到植物和其它,於是三隻扁嘴真是六條腿──如果這個低矮的動物回答不上來和回答錯了我還有多麼大的空隙和回旋餘地在等著他呀,而現在因為大椿樹的正確回答而讓老人家的圈套和回旋都化成了泡影。不該是這樣呀。老雜毛坐在那裏想。這個時候他倒不背著手來回走去了。這個時候他的思考和提出的問題倒是和當年的植物大椿樹殊途同歸了。──30多年後,當年的大椿樹或矮腳虎因為發明了一種一洗了之的婦女藥液而成了一家龐大的鄉鎮企業集團的總裁或總經理,這位低矮的朋友,當他用短粗的指頭梳理著自己已經稀疏的頭發向我回首往事時,他倒大度地說:
「當初我不該回答三隻扁嘴六條腿。」
「當年老人家沒錯,還是我回答錯了。」
又向前探一探身子說:
「當初我們的確忽略了人類和植物的關係。」
又說:
「但是,現在我已經替你們找補上了。因為我這種一洗了之的藥液,就和植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呢。」
「現在我隻顧到了中國婦女,但我馬上要管一管整個亞洲呢。」又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的說:
「難道歐洲的婦女就能棄之不顧嗎?」
於是一個重大的決定就在閑談之中決定了。接著他就開始在巴黎設「一洗了之」的分部。於是整個世界的婦女都要和我們家鄉的植物發生某種聯係了。當我們明白我們和植物的聯係和對話在30多年後也隻是落腳到婦女的實用上,雖然我們因此賺了許多中國婦女的錢接著開始賺歐洲婦女的錢,但是這和我們1969年要和植物發生對話的初衷,對於整個宇宙、天籟地籟和植物來講,和他當年在大椿樹上和自己頭上抹米飯又有什麼區別呢?在1969年和後來我們的有生之年我們沒有和植物在對話方麵有什麼發展。植物和樹,仍在月光下和田野裏孤獨地跳舞。植物和老樹包括小樹和精靈,仍在對我們旁若無人和形同陌路。它們的生長和抽條,它們的冬眠和春發,它們的青枝綠葉含苞欲放和花團錦簇,它們的一圈圈從生長到滅亡、從滅亡又到生長的年輪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和它形成關係和發生聯係的,也僅僅是春夏秋冬這樣一個和我們毫無相幹的季節。看著它們一冬冬消亡,看著它們一春春生發,我們也不過是一個季節中的匆匆過客,如同植物身上飄落下來的枯敗的枝葉。麵對著生長和滅亡,我們也想象當年的大椿樹摟著大椿樹一樣在那裏說:我們是一棵樹。說過這話,我們還有些驚異和竊喜,這話不是挺具有現代派氣概的嗎?但是我們又知道,我們哪裏如一棵樹呢?──我們哪裏能生長過一棵樹呢?我們從出生的時候,我們就知道我們後院裏有一棵棗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等我們中途夭折或壽終正寢的時候,我們後院裏還是兩棵棗樹。當然也不一定非是棗樹了,牛三斤表哥家門口就是一棵大楝樹──你那嚴肅的成年人的臉,和你家門口的那棵大楝樹,一起鑲嵌在我們的心頭。但是你經過人間的一波三折,從石女到呂桂花,再到你偶然被一扇狂風中的窗戶被拍死──30多年後,白石頭再聽到北京街頭的小搗子在那裏惡狠狠地說:
「不行我就拍死他!」
這時白石頭就暗自竊笑,你們知道什麼叫拍死嗎?──我們眼看著石女、呂桂花、最後牛三斤表哥一個個都離開了村莊──一切都人去物空和物在人亡,但在第二年和以後許多年的春裏,我們仍看到那棵大楝樹在風雨中努力地返青和抽芽呢,轉眼之間又是一頭蔥蘢在微風中和月光下搖擺著它那身影了。我們看著它的時候,我們就想到了已經離我們而去的石女、呂桂花和牛三斤──人間的一段故事說結束就這樣結束了,說掐斷就這樣掐斷了,說吹燈拔蠟就這樣吹燈拔蠟了,說換了人間就換了人間了──怎麼就像改朝換代那麼容易呢?──一時間,多少英雄豪傑,都煙飛灰滅──石女也不知嫁到哪裏去了,呂桂花已經到了千裏之外的玉門關──春風不度玉門關,牛三斤表哥已經死去30年了,隻有我們共同過的你們家門口的大楝樹還在沉穩不動地在風中搖曳著它那過去的身子呢。過去的大的枝幹和形狀一點都沒有改變,過去的樹結和樹疤還依然親切都長在那裏,但是一切讓我們思念的往事和熱鬧、那些夜晚的笑語歡聲已經永不再來。麵對著大楝樹我們要說,牛三斤表哥,我們思念你;呂桂花花嫂,我們思念你;石女石女,願你再嫁一個好人家而永不再石。當年的石女,還在這棵大楝樹下旁若無人地大嚼過一根粗壯的黃瓜呢──這時大楝樹就不是大楝樹了,它已經有了你們三個的共同合影。這個時候大楝樹倒就是你們,你們就成了一棵樹。就好象姥娘生前在你要出門遠行的時候她總要扶著門前的一棵小椿樹在笑吟吟地送你,你走了以後她還對別人說:
「送孩子的時候總是要笑著,不然你在那裏傷心,孩子上了火車想起來不是更要傷心了嗎?」
當你歸來的時候,姥娘也總是扶著這棵小椿樹在迎候你──這個時候她燦爛的笑容照耀著整個世界。但是1995年你的姥娘去世了。當你再回到村莊和過去的院落時,你就再也看不到你白發蒼蒼的姥娘在那裏扶著椿樹倚門而望了,你再也聽不到你姥娘的聲音了;你走的時候,再也看不到你的姥娘在那裏扶著那棵小椿樹微笑著向你招手了。這個時候你的眼淚奪眶而出,你看著那個還在風中搖動著的小椿樹,你禁不住要對它叫一聲:
「姥娘。」
「姥娘,我走了,您好好的。」
「姥娘,我停兩個月就又回來看您了。」
……
也隻有在這個時候,小椿樹就是你的姥娘,大楝樹就是你的牛三斤表哥,就是呂桂花花嫂,就是親切的石女──人就是一棵樹。樹就是親切的永不消褪的往事。──但是令我們懷疑和恐懼的是:我們這樣看樹和一廂情願地往上寄托,樹是不是這麼認為呢?樹雖然就在路邊和我們的家門口,你並不因為我們的人衰而衰,你並不因為我們的人榮而榮,因為人而樹衰和榮的傳說隻能是一種神話。在1996年我們再看到大楝樹和小椿樹的時候,我們隻是發現這樣一個事實:
大楝樹和小椿樹依然
一切是我們的自作多情嗎?它們受著風餐雨露,它們自有自己的一番故事和飽滿蒼涼的音樂,它們不要和我們牽涉到什麼,倒是因為我們的脆弱,還要和它們扯在一起才足以寄托和表達我們的情感,它們倒突然會傷感起來呢──當我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的心像針刺一樣見血和疼痛起來。我們喝一口家鄉的水,帶一包家鄉的土就要遠行了,我們從姥娘的墳頭上抓一把土以後在千裏之外就好象見到了姥娘了,我們看不到姥娘看到樹就看到樹就好象看到姥娘了,我們在姥娘的遺像前磕一個頭,我們在姥娘用過的每一件遺物麵前都呆一呆,我看著姥娘用過的煤火台,姥娘用過的水缸和煤油燈,還有姥娘用過的捅火的鐵銃和鏟土用過的1969年買回家的鐵鍬現在就剩下一個單薄的鐵鍬頭了,一捆沒有燒完的穀捆和麥秸,一堆沒有用完的煤和半缸沒有用完的糧食──您在臨終的時候還說:
「缸裏還有半口袋豆呢,等我事兒的時候,就用它換豆腐吧。」
還有姥娘用過的床和姥娘坐過的一個已經用許多麻線捆紮過的藤椅──我在那椅子上又坐了坐,還有一個你用過半輩子的癟了的冬天的暖腳的「夜婆子」,您交待把它傳給小妹──看到這一切真讓我們傷心,我們再也不能和姥娘度過那些愉快和涼爽的夏天和愉快和溫暖的年關了──我們這個時候躑躅在村裏的街上,過去的少年時光,過去的牛三斤和呂桂花,過去的石女和一切已經出嫁的表姐們,還有摟過大椿樹過去我們不能原諒現在我們已經原諒的大椿樹──現在你們都哪裏去了呢?你們的笑語歡聲和打罵叫喊聲呢?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在我們過去的1969年的少年合影中,我們中間站著的那個夥伴,誰能想到在這1996年的春天當你再站到照片上的當年和位置的時候,他已經成了鬼呢?──你的名字叫楊國利。
我們已經到了一個和鬼合影的年齡了。
這個時候我們才突然知道,樹和我們是沒有關係的。我們僅僅看到了人和鬼之後的那棵樹。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著靜止不動的你們,就格外地覺得你們是在跳舞。你們的舞蹈長久不衰,你們的舞蹈細致悠長,你們的舞蹈悲憤雄壯,你們的舞蹈視而不見。我們在你們的舞蹈之間繞過和穿行。而我們的一舉一動和人生過程的運行,又是那麼地艱難、出人意料──一切都是在出人意料的情況下發生的,上帝的啟示總是在這種時候顯現,一切都讓你的子民們始料不及和措手不及──瑣碎、因擾、麵前的路總是一個夾縫、一切都還是撲朔迷離和──樹欲靜而風不止。當你們看著我們笨拙的人生動作時,請你們不要像上帝一樣發笑。當我們靜的時候,我們思動;當我們動的時候,我們又懷念那安靜和愉悅、一點沒有負擔和擔憂的夏天和年關──而實際上我們的負擔和擔憂從來沒有停止過。當我們學會告訴的時候,我們受到了糾纏;當我們大徹大悟的時候,從頭再來已經是來不及了。當有一天我們都變成疲憊不堪──一輩子都在疲於奔命──見鬼的時候,大楝樹和小椿樹,那個時候你們在哪裏呢?我們知道那個時候你們還在牛三斤、呂桂花、石女和我們的家門口,小椿樹身上還留著姥娘手的溫感呢──那麼就請你們看在姥娘和牛三斤、呂桂花和石女的份上,不要太快地忘記我們吧或者是更快地忘記我們吧……問題更加複雜在於,當我們在生前的時候,我們在夾縫的路上來不及溫存和存留我們的溫情和情感,我們的思念和婉轉的回想,生活的巨大車輪碾著我們就像是碾著路上的稀泥一樣一帶而過,我們隻好暫時把我們的情感寄存在你的身上,可等多少年我們死後要到你這個青春的樹的寄存處再取回我們的寄存的時候,這個時候我們往往連自己寄托和寄存的是什麼都已經忘記和茫然了。這個時候我們隻好承認我們是我們,樹是樹──我們在膚淺的實用的層次上和你們也沒有交往。我們隻能說:
「樹,你好。」
「大楝樹,你好。」
「小椿樹,你好嗎?
……
還有莊稼呢。我這時所認識的莊稼,不管是高梁或是玉米,不管是麥子或是毛豆,不管是白的棉花或是蒸騰的噴黃的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不管是西瓜或是麵瓜,我們也隻是看到你們在月光下瘋狂地抽長和跳舞,我們之間沒有寄托和對話──和我們麵對樹時沒有區別。我們看著你們一季季被收割的春去冬來,我們看著你們在大地之中所蘊藏的無限的永遠也收割不完的生命力,我們的人一茬一茬損失貽盡,而你們一茬一茬永遠沒完的繁衍和擴張,我們也感到一陣恐怖突然產生出荒誕的感覺呢。每當我們回到故鄉,我們總是看到一望無際的田野和甩手無邊的就要成熟的麥子;但麥子相近,麥子不同;就好象我們回去再見到村裏的卷毛狗一樣,雖然它還張著嘴伸著舌頭在村頭糞堆旁臥著,但是狗狗相近,狗狗不同──30年多過去,人你都認不全了,何況是狗和麥子呢。這是一茬一茬的狗、麥子和永遠的大楝樹和小椿樹的區別。但是你們在對待我們的態度上又是多麼地相似啊。當年你在這塊麥地裏拾過麥子,因為你到三礦接過煤車,就從拾麥子的一群小搗子的行列中飛升到成年人的行列開始了摟麥子的割麥子的生涯。但是現在拾麥子的孩子已經不是你而是另一幫你認都認不全的小搗子們了。他們的現在,就是你的過去;你的現在,就是他們的將來。你依稀在他們之中,但是你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你突然發現他們就像村裏狗一樣開始用陌生的眼睛看你,這時你突然有一種驚醒後脊梁裏出了一身冷汗。這個時候你倒不是感到時光流逝和年齡不饒人,而是看著一片片生長不盡的麥子,你感到自己永遠沒有故鄉和退路了。過去你總以為這故鄉和麥子是屬於你的,你總是滿懷深情地說在這裏或是在那裏挖過野菜和摟過麥子,你在晚風裏拉著高高的麥車子往村裏走。你的姥娘就坐在這高高的車上,她那花白的頭發,在暮色和晚風裏飄蕩;每當你想著這一幕的時候,你都覺得這是人生中最寶貴的一刻和長留在你心中的鏡頭;現在當你看到滿眼的麥子又鋪滿了大地的時候,到處都沒有給你留插腳之地,一望無際的麥子也像曆史的車輪一樣,一下將你的思念和要保留的感情──你還幻想用這來支撐你今後的人生呢──像碾稀泥一樣碾了過去──一茬一茬的麥子永遠相連和相互不斷,從播種到收獲的季節,從生長到滅亡的季節──一茬一茬的麥子你都不認識久了,接著陌生的他們,可不就跳起了陌生的舞蹈了嗎?你和那一茬的麥子相遇,也像你和過去的朋友合影一樣。麥子這時也成了鬼。就是沒有變成鬼的麥子和朋友,你再見到他們的時候,你們坐在一起還有話說嗎?往事相同,但當你們回憶的時候就開始各取所需;你每天麵對的都是陌生人──因為過去的熟悉而變得更加陌生,倒是那些第一次相見的人顯得格外地親切;這時你會誠惶誠恐地想:熟悉而陌生的朋友,今後我們不要再見麵了。這時你突然又意識到,原來30年前你要和那茬熟悉的麥子對話,也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倒是30多年後,你麵對的不是當年你所熟悉的麥子而是世間又一茬陌生的麥子時,你就像第一次見到陌生的朋友一樣,因為這種陌生和毫不相幹於是你一下解脫了可以隨口胡說和四處交流了。隻是在陌生的舞蹈麵前,你才可以說話;可等到你要說話的時候,它們又穿過風雨如盤的歲月跳起了你熟悉的一切──這個時候你就像對大楝樹和小椿樹一樣淚流滿麵地說:
「朋友,你好。」
「麥子,你好。」
「我曾經認識你。」
「當然我認識的並不是你。」
……
在這個村莊和麥香的季節裏
你是普希金那樣的麥子嗎?
在這村莊的夜晚裏
你是普希金那樣的夜晚嗎?
在這夜晚的村莊裏
你是普希金那樣的村莊嗎?
北鬥七星
七座村莊
……
令我們感動的是,因為我們陌生的問候和陌生的詩,麥子的舞蹈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了一種陡轉,它停止了它瘋狂地抽動,開始變得格外地溫柔和體貼。當和你第二次陌生的時候,它倒是在那裏用它的生死在回答你──為了這個,謝謝你麥子。不管你是白石頭村莊的麥子或是普希金村莊的麥子,不管你是過去的麥子或是現在的麥子,不管你是過去的狗或是現在的狗,不管你是過去的搗子或是現在的搗子,你長袖善舞,你歌喉婉轉,你歡快明亮,你淒切動人。你用後現代的一茬一茬割不完的生長說出了這樣動聽和質樸的語言──你用你舞蹈的陡轉,擦幹了我們臉上的苦澀之淚──因為你說──雖然你什麼也沒說:
「放下你的包袱。」
「放下你的思想負擔和一切的擔心。」
「親愛的孩子,最終的結果,總是會化險為夷的。」
「不管將來發生了什麼,都先把你手頭的事情──不管這事與將來是怎樣地相悖──做好、做痛快和做徹底。因為將來說不定會發生變化的,新的事情會遮擋和掩蓋現在的事情呢。新起的矛盾會掩蓋現在的矛盾呢。」
……再沒有比這更語重心長的話語了。但是麥子,我能對你和陌生和毫不相幹放心,但我對人間的將來還是提心吊膽。我做不到不管將來隻說現在──我做不到靜觀──我不會等待──我不善於用將來的紙來擦現在的屁股──我擔心將來會不會有紙──就像我等不得陌生的大樹和麥子而盤踞在熟悉的現在一樣。──現在──在我腦子裏成了一個症結。──大樹和麥子也看出了我這一點。它們在那裏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事後想起來又讓我多麼地慚愧和懊喪呀──我讓大樹和麥子──植物對我放心不下了──放心不下地歎了一口氣說:
「看來你還是不放心呀。」
「看來你是無可救藥了。」
「我們越是讓你放心,你越是不放心;難道讓你不放心,你才能放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