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時我們也是啞然失笑。什麼愛吃肉湯,什麼肉湯比肉有味,還不是因為你丈夫是一個車夫?東家在親戚家坐席吃肉的時候,他哪裏能夠到跟前呢?還不是等東家和親家酒足飯飽的時候,他才能趕到桌子前吃些殘羹剩汁?──這時東家和親家都已經打著飽嗝從飯桌前站了起來,親家說:
「荒村野店的,家中沒有什麼招待,請親家多包涵。」
東家忙說:
「親家說到哪裏去了,這已經十分打擾了。」
親家執意地說:
「一定是沒有吃好。」
東家執意地說:
「吃得已經十分飽了。」
說到這裏,親家也就不再客氣了,拍了一下巴掌:
「那好,咱們到堂屋吸煙!」
恐怕這時才能輪到你的丈夫上席吧?──幾十年後你還替你丈夫欲蓋彌彰什麼呢?──等堂屋已經響起「咕嚕」「咕嚕」的水煙聲時。車夫才能躡手躡腳從親家的牲口棚裏蹭到前院飯廳呢。一切的飯菜都已經被別人占有和蹂躪過了,一切的飯菜都已經留下別人的口味了,就像已經遭到別人蹂躪的女人第二天早上站到你麵前一樣──她還在那裏打著哈欠和揉著惺鬆的睡眼呢──這時碗裏哪裏還會有肉呢?恐怕肉湯都已經涼了吧?但你還是如饑似渴,但你還是風卷殘雲──你隻能用饃頭沾著肉湯,於是肉湯就給你留下了深刻難忘的記憶。等趕著轎車拉著東家串親歸來這時已經夕陽西下暮色起了東家下了車你又把車趕到後院卸了套飲了牲口將牲口拴到槽上又給牲口添了草料然後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回長工和佃戶的下院時,姥娘可能也剛從地裏割麥子收工在那裏洗過手臉係上圍裙開始往鍋裏舀水做飯呢。純粹出於對丈夫職業的尊敬呀,純粹為了讓丈夫的自尊心像東家一樣得到平衡呀,妻子在那裏仰起臉照例問:
「今天怎麼樣呀?」
高貴的車夫也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估計也象後來在拖拉機站工作的俺爹一樣──1996年的小弟在一次滔滔不絕中還以此為例地說:你說咱家怎麼出了一大批這種自欺欺人的人呢?──這時仰著像公雞一樣驕傲的頭──還故作不算一回事地說:
「還能怎麼樣呢?和早先一樣,也不過就那樣。」
妻子:
「吃得怎麼樣,菜的味道怎麼樣?」
車夫這個時候就興奮了:
「說起菜的味道,這次倒比老李家強!」
問題是一場飯吃下來,你吃到菜了嗎?但他現在確實感到自己已經吃過山珍海味和滿漢全席了;就是當時你吃到菜了,菜已經被別人蹂躪過了,你還能品出味道來嗎?但是車夫的回答是那樣地堅定──這回答的本身,倒是比那殘羹剩菜還有味道呀。但是話題如果僅僅停留到這裏,車夫又要不高興了──因為問題還沒有問到關鍵和核心呢,一切還有待深入呢。──當然這樣的回答和深入對於已經習慣的妻子也是輕車熟路,於是她一邊開始在瓦盆裏和麵,雙手沾滿了麵粉,一邊又對蹲在門框上開始在那裏滿懷豪情抽著旱煙的丈夫問──說起來這也是一幅和諧可親的鄉村圖畫呀──:
「席上幾個肉碗呀?」
這話問得出奇,車夫上得了席嗎?等他見到肉碗的時候,肉碗裏早已經剩下些殘羹──不管幾個肉碗,這時都等於烏有──1996年小弟又說:試想當年,在中國本世紀三十年代,兩個土頭土腦的鄉村財主相會,席上能有幾個肉碗呢?就是有肉碗,經過兩個土財主的一番蹂躪和暴行,一番搶奪和哄搶,肉碗裏還能剩下些什麼呢?……──但本世紀三十年代的車夫,仍在妻子麵前信心十足地答──他還在那裏「啪啪」地往門框上磕煙袋呢──:
「你問幾個肉碗,三個!」
接著又故意打著飽嗝做出酒足飯飽的樣子現在開始回頭挑剔肉碗:
「肉的味道倒不錯,煮得也爛,不費口舌(──我所知道的「不費口舌」這樣一個名詞就是從這裏來的),唯一讓我膩歪的是,有幾塊肉上,還長著幾根沒有拔盡的豬毛──當時兩個東家都在,我夾了起來,也不好再放回去!」
說到這裏,還在那裏沉浸在情節之中搖起了頭。妻子馬上給了他一個呼應:
「東家都在,如何好再放回去?」
這時天已經黑盡了,戲劇也該收場了,車夫又照例知心地、知已地、語重心長和情深意長對妻子說──作為對一場戲劇的結束語:
其實肉倒沒什麼好吃的,好吃的還是肉湯。將饃頭泡進去,一下就粉了。
……
於是姥娘在1969年的端午節上,因為我從鎮上拖拉機站俺爹處捎回來一塊大肉,又舊事重提和重溫舊夢地說起了肉湯。記得她老人家說完這個,臉上還突然放射出當年的青春年華的光彩。接著俺姥娘又知心地告訴我們:
「你姥爺比我大12歲!」
於是由姥娘開始──當我們是小搗子的時候我們沒有發覺,等我們30年後也接近了當年姥娘年齡的時候,我們突然發現──我們也開始語重心長地對後代說著當年姥爺說過的話:
其實肉是沒有什麼好吃的,肉湯泡著饅頭才好吃呀
最後發展成:
其實菜也沒什麼好吃的,關鍵還是那個菜湯
俱往矣,姥娘姥爺,過去曾經情深意切的大弟和小弟。
……等我們吃完這肉和泡完肉湯,接著肉和留保老妗──和東西莊的橋──就聯係到了一起。現在想起來,為了這燦爛輝煌時刻的到來,當年的姥娘還是挺講究方法和策略的呀。做端午節的肉碗僅僅用了我從鎮上拖拉機站俺爹處捎回的那塊大肉的三分之一,當我們吃完這肉碗都在關心剩下那三分之二時,眾目睽睽之下,姥娘已經在策劃和導演她和留保老妗的曆史性會見了,看似忠厚的俺姥娘,原來處理事情還挺有一套的──挺講究方式、策略、時間和契機的。她欲說大肉而沒有從大肉入手,而是首先說起了紅薯,就使我們的神經有些鬆懈和麻痹失去了對肉的擔心。她本來是要拉近,現在卻推得很遠。肉碗已經吃過了,肉湯也已經用饅頭沾完了,本來接著就該由她來收拾碗筷──現在想起來姥娘和我們幾個小搗子相處也不容易呀,那時她已經69歲了,白天要下田勞動,收了工又要鑽到灶下給我們做飯,為了一次曆史性的會見還要跟我們玩陰謀──現在卻停下手中的碗筷不收拾了,等待著我們的提問。這時──30年後滔滔不絕的──小弟就上了姥娘的當,楞楞地在那裏問:
「姥娘,剩下的肉什麼時候吃呢?」
大弟弟還抓緊時機說了一句風涼話:
「再不抓緊吃,肉可就全艮了!」
可俺姥娘早已經胸有成竹──我們的提問和風涼話倒是中了她的圈套。
她開始用彎彎繞和聲東擊西的戰術──對我們肯定地說:
「肉碗還是要吃的。」
接著又說:
「過兩天馬上再吃一次。」
馬上就取得了安定民心的效果──讓我們思想上也有些鬆懈。但她老人家緊接著問:
「去年我們端午節是怎麼過的?」
去年?我們一下子楞在了那裏。我們對這個話題沒有準備。我們隻顧關心今年的端午了,而沒有想到去年。但這種聲東擊西的戰術,也讓我們頭腦有些發懵──我們弄不清姥娘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於是倒真開始在那裏傻呼呼地想去年──但是去年也就是1968年的端午節怎麼過的我們倒真想不起來。姥娘這時已經穩操勝券了,接著還進退有餘地對我們進行了提示:
「去年端午節我們吃的什麼?」
去年端午節吃的什麼,我們也已經想不起來了。我的小弟又在那裏傻呼呼地說:
「甭管去年吃什麼,反正沒有吃肉碗!」
姥娘馬上就達到了目的,接著這話茬說:
「就是,去年沒有吃肉碗。但是去年也吃了一個稀罕東西──這下你們想起來吧?」
我們都搖搖頭──去年對我們確實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這時姥娘隻好自己把謎底給揭穿──也許這正是她所要的效果呢,你對謎語的無奈,也會陡然增加你對世界和去年的自卑感啊──於是姥娘在那裏自拉自唱地說:
「去年我們吃了一頓紅薯!」
這下我們想起來了,當然我們對姥娘的圈套就入得更深了──我們還為這終於想起來有些激動呢:
「對,去年我們吃了一頓紅薯!」
紅薯是秋天從地裏刨出來的,能在第二年端午吃到去年的沒有腐爛的紅薯,對於一切還靠地窯來儲藏的農民來說,實屬不易。──去年我們的端午節也沒有白過,雖然我們去年沒有吃到肉碗,但是我們吃到了不易的紅薯。我們甚至為去年的端午也有些興奮起來。大弟弟說:
「對,去年我們吃的是紅薯,那紅薯個個透亮,一個沒爛!」
小弟弟還開始指手劃腳:
「那紅薯煮出來還流稀溜糖呢,吃到嘴裏,就跟糖稀一樣!」
接著像回到去年一樣吸吮起自己的厚嘴唇。這時姥娘就笑逐顏開了。事情的發展,完全在按照她老人家的事先規劃進行。一切都是精確計算好的,行動起來一點沒有錯榫──就像一個臂上繡著毛主席像的拳擊手在第三回合擊倒了他的對手,接著在記者招待會上大言不慚地說:
「每一拳都是事先精確計算過的。」
俺姥娘這時也像場上的拳擊手一樣,趁著我們回憶和興奮的空檔,不失時機地開始逼進和切入她的主題──接著問我們:
「去年這稀流糖的紅薯是誰送給我們的?」
直到現在,我們還不知道這是一場陰謀呢。隻到我們快要被賣的時候,我們還在幫人數錢呢;直到我們快下油鍋了,我們還在那裏替別人加柴呢。──甚至,為了彌補我們剛才沒有想起去年端午吃的是什麼由姥娘的提醒我們才知道的慚愧,現在我們還想將功補過想出這個問題讓姥娘高興一下將剛才和現在扯平呢──令我們慶幸的是這次我們還真想出來了──於是我們在那裏歡呼著喊:
「去年的紅薯是東莊的留保老妗送給我們的!」
姥娘這時開始收網了:
「留保老妗好不好?」
我們小學生一樣大聲喊:
「好!」
姥娘這時輕輕地說──終於看出我們可以被賣了,我們可以下鍋了,我們可以被一網打盡了──她老人家為了自己陰謀的一步步得逞都有些矯情了:
「去年那麼稀罕的紅薯,留保老妗都給我們送來了,今年咱們還剩下一塊肉──肉呢,我們已經吃過一頓了,剩下的一塊──而且還有些發艮了,是不是也該送你們留保老妗一塊呢?當然也不是全送完,隻送一半就夠了;剩下的一半呢,還可以給你們做一頓肉碗。你們看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呢?姥娘,你可真惡毒!原來曆史性的會見和燦爛輝煌的一章,都是以陰謀為前提的。當我們已經聞出陰謀的味道時,我們已經像鑽到竹筒子裏的蛇一樣,想折頭也不得了。如果我們反對今年的送肉,就等於在反對去年的紅薯;而去年的紅薯我們已經吃下了肚,現在還能再吐出來嗎?如果我們對你的提議表示反對,就等於拿起巴掌打自己的臉──恐怕把肉放得發艮,也是你陰謀的一個組成部分吧?──當陰謀已經伸展開它的力量時,我們除了跟著陰謀走別無它路──如果我們不想粉身粹骨的話。我們隻好噙著委屈的淚花說:
「姥娘,一塊肉,還能怎麼樣呢?你要想送她,你就送她唄。」
這時我們的委屈就不單單是在肉上,還因為在曆史和肉的洞察力上輸在了姥娘之手。這時姥娘還真有了政治家的風度,她並沒有因為我們的委屈而影響她既定方針的實施,並不因為我們三個搗子的滿臉不高興而影響她的送肉。既然得到我們的同意,她就看穿這一切地從懸在半空中的籃子裏拿出那塊還剩下三分之二的艮肉,果斷地切下二分之一,將它放到籃子裏,挎著這籃子──撇下無助的我們──就走向了東西莊的橋、走向了那曆史性的會見和燦爛輝煌的一刻。
姥娘,為了這個,我們佩服你
你30年前能夠做到的,我們30年後還做不到呢
……
姥娘將肉順利地送到了留保老妗的家──當留保老妗又把她從家裏送出來時,兩人就在東西莊的燦爛輝煌的橋上坐了下來。這時戴著老年夾帽的留保老妗還說:
「一塊肉,俺嬸子還想著我。」
但留保老妗你可知道,就是因為這塊肉,我們已經付出了被玩弄被欺騙的巨大代價。我們幼小的心靈,已經讓陰謀惡毒地踐踏過──隻有當這塊巨大的傷痛從我們30年後的記憶中被排除之後──就像1969年我們已經排除了1968年的紅薯一樣──我們才能安下心來接著描繪你們那場曆史性的會見呢──也隻有到了這種平心靜氣的時候,我們才能比較出相對於那燦爛輝煌的一刻,我們計較這一刻到來的由頭──一小塊發艮的熟肉──又是多麼地小題大作呀。甚至,為了這由頭的到來,為了這塊三分之一的艮肉,我們還讓姥娘費那麼大勁給我們編織陰謀,我們都有些無地自容。這才是缺乏曆史眼光和曆史洞察力呢。姥娘,留保老妗,原諒30年前那幾個胡塗無知的孩子吧。請你們在天之靈保佑他們。就像「有朋自遠方來」一樣,肉是不重要的,你們的曆史性會見才是氣貫長虹和傲視群雄呢。肉在你們的談話中也不占比重,你們很快就脫離肉扯到了別的方麵──而且,脫離肉並不是你們有意的躲避──如果是那樣的話又低估了你們的素質和相互的友誼了,就像兩個在飯店吃完飯爭著付帳的人一樣,一個人搶著付了帳,另一個人趕緊找補一句:
「下次,下次一定讓我付!」
這就沒意思了。這就是朋友之間的一種躲避了。──而俺姥娘和留保老妗不是這樣,而是自然而然的付帳──看著一個人伸到口袋掏錢,另一個人連話都不用說了──彼此心照,彼此心同,一步就跨過付帳和肉,接著就開始她們東拉西扯的另一種平和的談心。當然,看上去是東扯西拉,其實句句切中要害;一場話談下來,看似什麼都沒有談,但是世界已經在她們麵前四通八達和渠道暢通。雖是兩個農村婦女──連大字都不識呢──卻也深明大意;雖然雞零狗碎,每遇大事卻不胡塗。──這兩個偉大的不可多得的普通的穿著大檔褲的中國老年農村婦女,因為時間和地域的阻隔,好長時間沒有在一塊交談和對接了,現在因為一個並不重要的由頭,終於在東西莊的橋上坐了下來──記得那天的的天氣又是那麼地盡如人意,無風無火,萬裏無雲,初春的太陽,照到身上暖洋洋的。本來世界是不暢通的,現在因為一場普普通通的閑談,一切都暢通了──冰河解凍了,太陽出來了,萬物複蘇了,生活又以嶄新的麵貌在我們麵前重新開始了──溫暖的太陽,還將姥娘和留保老妗的鼻尖上曬出一層密密的汗珠。
這是1969年我們村莊出現的第一層讓人開朗和安詳的汗珠。這個時候時代和時間已經不重要了,你是1069年也好,你是1996年也好,你是一個戰亂年代或和平年代也好,在這層密密的散發著兩位慈祥的老太太身上特有的溫馨的汗香草香灶香的混合汗珠麵前,你們──已經顯得無足輕重了。
什麼是時刻的永恒呢?這就是時刻的永恒
雖然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是當我們知道世界上還有這一刻存在的時候,我們就可以以一當十
我們是站在少數的立場上
當然這一切和這一刻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誰能使時間、天氣、契機和由頭──肉──都聚集到一起呢?從這個意義上說,雖然我們在30年前有些不懂事和感到委屈,但是我們大體上還在做著這個事情的促進派呢──我們沒有在陰謀麵前頑強地阻撓艮肉──這是30年後我們還有藥可救的唯一安慰
……
外在的環境和你們的內心,顯得是那麼地統一
夕陽紅暈的光芒,打在你們和藹慈祥的臉上
你們心平氣和徹底放鬆地在談著什麼
你們動不動就會出現會心地微笑甚至還相互糾正
──姥娘和親愛的留保老妗,雖然我們對這一切的聚集是那麼地向往,但是我們也知道:
這時刻或許有,但不是天天有
籠罩在我們頭上的,還是陰雲密布的時候為多
溫暖和愉快的時刻,不過是對陰雲密布的暫時解脫
正因為這樣,它在世界上也隻能是一瞬
──什麼時候當我們知道了這一點,我們也就格外珍惜那一瞬的到來
這也是我為什麼要寫這一章的根本原因
也正因為這樣,親愛的姥娘和留保老妗,請你們在東西莊的橋上多停留一會好嗎?
30年後,當我們再來到這橋上時,橋上的一切都物是人非。因為橋上沒有了你們,這橋也立刻失去了意義成了一坐死橋。這時我們不管怎麼向往和想念你們,我們想跟你們說一句多麼普通的話都不得了。於是我們借著我們共同回到30年前的機會,讓我們再問候一聲:
姥娘,你好。
留保老妗,你好。
1969年,是故鄉世界裏最光輝燦爛的一年──因為它有了你們在東西莊的橋上汗珠的映照
……
接著剩下的問題是:當年姥娘和留保老妗,在當年的橋上平和而又知心地談了些什麼呢?雖然是東扯西拉,好象什麼都沒說──但是正因為它什麼都沒說於是什麼都說了,這散漫和放鬆的內容又是我們特別關心的──因為你在世界上是不可多得的呀──因為說和不說還是不一樣呀──因為30年後這談話已經不存在了──正因為其不存在,30年後我們對它的揣摩和猜度又是多麼地一廂情願──據我對姥娘和留保老妗的猜度,這溫暖和放鬆的曆史性談話大體會是:
首先,不會是激烈的話題,也不會是過於目前的話題。她們會延伸開來,一下把魚鉤甩到幾十年前──這樣的開頭,才有曆史的氣魄呢。──大概會東拉西扯到你們當年在一塊給東家扛長工和趕轎車的時候吧?姥娘在給東家割麥──金黃的麥香傳遍了大地──直到現在,我還多麼喜歡1969年的另一首老歌兒呀,其中有一句歌詞就是:
豐收的喜訊到處傳
……
姥爺──當時也是40多歲的壯年──在給東家趕車;留保老妗──當年也是30多歲的青春少婦──在夥上給長工們做飯。當時大家春風撲麵,當時大家意氣風發,當時大家都有一膀子好力氣──誰能想到當年的青春是一場戲,轉眼之間大家都會衰老和煙消雲散呢?留保老妗在那裏沉浸地說:
「那時的俺嬸,三裏長的麥趟子,從來割到頭都不直腰。」
──這也是俺姥娘留給我們的一大遺產,遇到任何事情和麥子,一定要低著頭默默地割,不要直腰;三裏總是要割完的,當你直腰的時候,沒人替你去割,隻能增加你的惰性和失望。在割麥的時候你可以想些別的──你可以排除麥子;在你做著枯燥重複的勞動時,麥子恰恰給你的思想和情感留下和騰出一塊寬闊和自由和天地呢──麥趟子越長,不是給你留的天地越大嗎?──一滴一滴的汗水灑落在你的前襟上,最後你的汗像瓢澆一樣──汗像瓢澆一樣,也是俺姥娘生前愛說的一句口頭語呀──這時從遠處看,我們隻能看到你弓起的腰,麥子已經淹沒了你身體的其它部分──這也是你到了晚年有些駝背的原因吧?──但是,姥娘和留保老妗,當你們在向往往日的青春時,30年後我們卻對你們當年的形體動作進行著背叛──我們常常做的是,看到烈日下永遠割不到頭的麥趟子,雖然我們也聽到了「豐收的喜訊到處傳」的歌聲,但是我們為了自己暫時的苟且偷安,會在那裏不顧大局的罵道:
「我操,這麥子什麼時候才能割完呢?」
「這麥棵子為什麼長得這麼粗壯呢?」
甚至:
「他娘的,麥子為什麼要豐收呢?」
……
這是我們和姥娘麵對著麥子和世界的區別。恐怕這也是姥娘為什麼會因為橋上會見的由頭而在那裏和我們動心眼和玩陰謀的緣起。於是我又想,姥娘當年和我們相處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些孤獨呢?──同時,當年你一個人在三裏長的麥趟子中默默收割的時候,你心裏都在想些什麼呢?你怎麼就能夠旁若無人地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汗水和創造中呢?你這三裏不直腰的行動本身,是不是也含有對身邊朋友強烈譴責的意味呢?──雖然當你們回首當年時,一切都成了過眼雲煙;就像一個戰功卓著的將軍回想當年的戰場上一樣──雖然和將軍形式一樣,其實內容還是不一樣。因為沒落的將軍會在那裏喃喃地說:
「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呀。」
……
俺姥娘與他的根本不同在於:
她是一個昔日的長工
於是她的回答也就和昔日的將軍不同了──按照毛主席的話就是:
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
雖然這句話帶有階級論的特點,世界的真相是:高貴者有愚蠢的也有聰明的,卑賤者有聰明的也有愚蠢的;比這更加接近事物的核心和本質是:同是一個高貴者或卑賤者,他們也都有聰明和胡塗的時候──更有可能的是:他或許會聰明一時和胡塗一世呢。但是如果把毛主席這個論斷放到俺姥娘身上──請上帝原諒──那恰恰是格外正確和恰如其分呢。麵對三裏長的麥趟子,多年之後她的回答就是比多年之後的將軍高明、智能、更具有廣闊的胸懷和前瞻的信心也更符合當時東西莊橋上平和而溫暖、燦爛而輝煌的氣氛──甚至她沒有像患了老年癡呆症的俺爹因為當年的「東方紅」拖拉機而對目前的小四輪發什麼牢騷──她沒有在那裏感慨地說:
「一切都是過眼煙雲呀。」
「現在的小四輪,就是沒有過去的「東方紅」馬力大呀。」
當她聽到留保老妗對她過去青春時光的稱讚和感歎時,她隻是在那裏像對會見的由頭──大肉──一樣微微一笑就抹過去了。接著又輕輕地說──突然還有些像回到小姑娘時代臉上出現了羞澀和紅暈呢──:
「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幹什麼。」
這是多麼智能的回答呀。因為留保老妗問題的提出,已經讓場麵十分尷尬──當有人稱讚你青春歲月的時候,你已經白發蒼蒼;就好象有人稱讚你年輕時候擁有許多追求者,你已經成為一個癟嘴老太太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甚至可以懷疑稱讚者的動機,你這場麵造得有些恐怖──但對於留保老妗這樣的挑戰,俺姥娘還是胸有成竹,還是談笑自若,還是胸中自有雄兵百萬,就像將軍當年指揮一場偉大的戰役一樣,麵對著複雜而難以預測的情況,毅然決然地發布了命令:
行動
這時天上下著瓢澆一樣的大雨。陸軍、空軍和海軍都在泥濘中掙紮。但是你明白這樣一個道理:當你不方便的時候,敵人就方便了嗎?於是俺姥娘就開始了行動──而且她沒有動用三軍,僅僅是綿裏藏針四兩撬千斤一語退千軍地用了一句貌似平淡的推卻之語,就打破了這種恐怖和僵局──寫到這裏我才明白,原來橋上的燦爛和輝煌也不僅僅隻是一種平和呀,平和之中也充滿著烏雲密布和刀光劍影呢。──而且,推卻之後,俺姥娘並沒有將回答停留在這裏,接著還來了一個反打,又從「史」的角度,找到了一個比這段往事還要曆史的事實依據──又微微一笑地說:
「慣了。我做小姑娘的時候,七歲就爬八棵大榆樹,采榆錢讓俺娘做飯。」
姥娘,當你一手拎著毛主席的階級論,一手拎著你童年的時候,你就無往而不勝。你回答的恰到好處,你回答的很有曆史。你的回答讓你的提問者無話可說。如果是一場話劇,你回答的這段台詞,肯定會引來一陣風雨般的掌聲。這時一束溫暖的追光,打在你的身上。觀眾還要再次歡呼讓你來謝幕呢。──但這僅僅是開始呢。──俺姥娘和留保老妗的談話,還僅僅開了個頭。不過是無意之中,突然撞了個碰頭彩罷了──鼓掌和歡呼的僅僅是你們,而我們的留保老妗,卻沒有開始在那裏歡呼──她倒是做出對老朋友這種智能回答早已在意料之中的見怪不怪的會心一笑──你才是她的好朋友呢──你們才是棋逢對手和棋鼓相當呢。──為了這個,30年後我們還是要說:
這種東扯西拉看似平淡的精彩對話,在世界上的確是不多見的
在世界上的談話、談判、談論最多的政治家的對話恰恰是最愚蠢的,而兩個普通的穿著大襠褲坐在東西橋上的老年婦女的對話,才是支撐我們語言的力量
……
一個回合下來,旗鼓相當。接著就該俺姥娘回敬她的好朋友留保老妗些什麼了。──俺姥娘智能就智能在,她接著大度地和大智若愚地並沒有給留保老妗出什麼難題,而是照著朋友的思路繼續往前走,將自己的頻道撥在朋友的頻道上──什麼是世界上最大的尊敬呢,這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尊敬呢;什麼是朋友之道呢?這才是朋友之道呢;什麼是世界上的大聰明和大隱隱於市呢──那就是:用自己的沒思路去淹沒自己的有思路,用自己的從善如流去隱藏自己的觀點──於是在麥子和榆錢的回答過去之後,俺姥娘順著這思路開始向留保老妗提起和過度到當年的麵條和杆麵杖上──這也是當年留保老妗的得意之作呀。用的也是一種皴法和皮裏陽秋啊。──當然這樣聽起來就有些借曆史在相互恭維的意思了。你剛剛恭維了我的麥子,我接著就恭維你的杆麵杖。──但是,如果你真這麼認為,你就上了俺姥娘和留保老妗的當了。──看似恭維,不是恭維;形式一樣,內容不同。它們對於姥娘和留保老妗的談話來講,也不過隻是一塊誘人的熟肉──不過是談話的一個由頭和形式罷了。──同時,世界上哪兩個人在一起談話如果你想取得圓滿的結果不是以相互恭維和吹捧開頭呢?──如果她們真這麼做了對於兩個普通的中國農村老太太的會見也沒有什麼不光彩但是她們恰恰不是這樣做──雖然開局相同,就像偉大的棋手下的第一手棋看上去也有些庸俗一樣,但是一手相同,二手三手相同,十步之後,就出現了不同的格局──這時我們倒是被他開局麵的庸俗和相同給迷惑了。──姥娘和留保老妗之間的相互恭維和一般的庸俗的相互恭維是大相徑庭的,它們自有它們的特別之處。
姥娘和留保老妗之間的相互恭維和吹捧與一般的相互恭維和吹捧的主要區別在於,一般的恭維都是一頭紮到內容上在那裏盤桓,對內容十分講究,恭維還不一定能恭維到點上呢,吹捧還不一定能吹捧出新鮮來呢,如果次次的恭維和吹捧都是在炒剩飯,被恭維和被吹捧者哪裏還能興奮起來呢?──拍馬還不一定能拍到馬屁上呢,說不定一下就拍到了馬蹄上──如果你給我拍不到點子上拍不到馬屁上拍到了馬蹄上反過來我為什麼要給你拍到點子上和馬屁上呢?你不讓我舒服,我也不讓你舒服,我倒要以牙還牙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於是待他反手恭維的時候,就故意不往馬屁上拍和不往癢處撓,故意拍到你的痛處上──看似恭維,效果是讓你惡心和讓你哭笑不得;表麵上是恭維,骨子裏是在破壞和冷嘲熱諷;看似開的是喜宴,其實吹的是喪宴的調子──用得也是皴法和皮裏陽秋,最後卻不能皆大歡喜。千萬不要以為以相互恭維和吹捧開場就一定能取得皆大歡喜的結局──倒是恰恰相反:兩個人以相互吹捧開始,最後往往以不歡而散和反目成仇告終。吹捧結束,兩個人都牢騷滿腹。兩個人都覺得這場會見好無聊和白浪費了自己的感情、智能和鬥爭經驗,到頭來是兩敗俱傷下次我再也不要見到你──最讓人恐怖的是,當他們懷著這樣的心情告別的時候,兩個人還假裝著親熱繼續在那裏演戲呢──一個人抓著另一個人的手說:「和你在一起真愉快!」
另一個也激動地說:「希望下一次早點見到你!」
……姥娘和留保老妗相互恭維和吹捧卻與他們不同;這種不同不僅僅在於吹捧的結局一定會皆大歡喜,而更在於:
凡是這些在結局上反目的人,都是一些特別重視他們之間的相互恭維和吹捧──是一些拿假話當真的人,於是一頭就紮到了內容上;而姥娘和留保老妗對於相互吹捧和恭維的是什麼已經不重視和無所謂了,她們之間的相互吹捧和恭維隻不過是引來談話氣氛的一種由頭──是有鳳來儀,是晨占雀喜,夕卜燈花。
這也是她們談起話來所以要東拉西扯的一個原因──說出來的是不重要的,留在心中的卻決定著談話的方向。
於是她們不但從形式中走出來現在又從內容中走出來內容對於她們已經是不重要的隻不過是一個對象和物存在──是一種附著物、由頭和談話的開始罷了。
於是這附著物和由頭,吹捧和恭維就顯得無比的輕鬆──吹捧什麼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在那裏吹捧。她們在開場時候僅存的顧慮是:
我們也不要太脫離群眾。
還是來一個庸俗的開場吧。
還是由你的割麥子開始吧。
還是由你的杆麵杖開始吧。
說什麼是重要的嗎?
重要的是飄浮和覆蓋在說之上的一種感情流動。
內容之上還有內容。
飄浮之上還有飄浮。
藍天之上還有白雲。
重要的是白雲而不是藍天。
重要的是延伸而不是本位。
重要的是沒說而不是說。
……
於是她們在相互恭維和吹捧上說過麥子和榆錢之後由姥娘再過渡到麵條和杆麵杖上是再自然不過了。世界的一切束縛,在你們麵前都已經解脫了;你們想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說什麼就有什麼──於是,親愛的姥娘和留保老妗,你們就撇下我們毫無顧忌地接著說你們的吧。雖然我們在讚同你們的時候,我們在試圖重複和描摹出你們偉大談話那閃亮翅膀飛舞的線跡的時候,其實我們已經又背叛你們了──這個時候我們又開始重視你們談話的內容在追究麥子和杆麵杖了。我們還是沒有從內容走出來。──但是,說不定也唯有如此,我們才更能體現你們的氣氛、白雲、延伸和沒說呢──一個重視說的人,唯有如實重視內容才能更接近你們不說和不重視的實際呢。我們抓住麥子、麵條和杆麵杖不放,你們手裏就沒有了麥子、麵條和杆麵杖。──於是我們說,那六月的麥香,那豐收的喜訊,都在青春煥發的姥娘和留保才老妗身上散發著不敗的魅力。長工的下院裏,有著寬敞而幹淨的夥房,留保老妗在那裏燒火。炊煙順著煙囪升出去,在十裏之外的原野上都能看到和聞到它的芳香。三丈長的案子上,留保老妗在那裏杆動和撲打著場院一樣寬大的麵片;杆麵杖磕打著案板,刀起落在疊起的像長城一樣的麵片上,接著就扯出了連綿如瀑布一樣的麵條──那聲響和景象,都揪扯和縈繞著我們的心。不用你再加工什麼,不用你再想象什麼,不用你再分析什麼也不用你再添枝加葉和添油加醋──如果你那樣做的話純粹是為了給我們添膩歪──於是俺姥娘返還留保老妗的一句恭維和吹捧的話就是:
「那時候你在夥上做飯,一根杆麵杖。能夠40個夥計吃──吃得還是蒜麵條(也就是撈麵條)!
恭維的角度也和剛才留保老妗采取的角度相同:恭維的仍是對方的體力和耐心。如出一轍的用心,就達到了如出一轍的效果。我們的留保老妗馬上就理解了。這是一種友好的響應和反打──這也就是庸俗和膚淺、恭維和吹捧──平凡生活和談話的魅力。姥娘和留保老妗坐在一起,是再合適沒有了。於是我們的留保老妗在回答恭維的時候也沒有必要另開一條先河,就像剛才姥娘回答對麥子的恭維一樣,她所采取的態度也是微微一笑──甚至做出小姑娘一樣的羞澀:
「當時就占個年輕。」
當姥娘曾對麥子深入曆史找到榆錢作為論據的時候,留保老妗出於對姥娘的尊敬,這時故意退了一步,沒有去找曆史而是拉到了現在,開始用謙虛的口吻說:
「現在就不行了,撕巴掌大一塊麵片,都感到吃力。」
接著又畫蛇添足地回到了當年:
「當時主要是東家麵案大,伸得開人勁兒也伸得開麵勁兒。」
又說:
「幾十口子鬧在一起做活,還是顯得紅火呀──人勁也是給帶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