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畫蛇添足,雖然有些矯情,也是氣氛的一種。──於是這時的畫蛇添足也和別處的畫蛇添足有所不同,它不會使氣氛走入誤區和變質,而僅僅會在氣氛之上再掛上一朵可有可無的祥雲。無妨大局和並不出格,不會給談話增添額外的負擔。微微一笑,也是恰到好處──不是大笑,如果是大笑的話我們就覺得誇張得過了頭那麼恭維的結局就顯得力不從心──真理麵前,沒有再往前邁出一步──現在既襯托出了效果又不費精神,這才是東拉西扯的真諦所在啊。你們把開心推向了極致,同時又沒有讓它們過頭和腐爛。你們之間為什麼能保持幾十年的朋友友誼呢,過去我們不明白,現在我們明白了:就在於分寸的把握啊。不管是政治家或是哲學家──時間一久就要分派了;不管是流氓或是小搗子──時間一久就要打架了;不管是文人或是戲子──時間一久就要嫉妒、吃醋和人身攻擊了;不管是老婆或是情人──時間一久就熟視無睹和要發生婚變了;不管是新寫實或是先鋒和後現代──時間一久就要變化了。──查遍世界的曆史,能保持幾十年友誼而不退色的,你們是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人類在大的方麵實現不了的理想,現在提前被你們兩個普通的中國農村婦女給實現了。就談話而言,你們已經從一種必然王國到達了自由王國,說什麼已經不重要,說什麼都是心情的一種和微微一笑。天空中本來還有風,現在連風都沒有了──如果天氣這麼做有些作做的話,你們對這種做作也是微微一笑──於是這整個談話的下午都是無風的,太陽一直和煦和溫暖地打在你們身上。──微微一笑讓你覺得像當年三裏長的麥趟子一樣富有深意。如果1969年的老歌是:
豐收的喜訊到處傳
那麼你們的談話是:
微微一笑萬物生
姥娘對留保老妗的恭維過去,接著又該留保老妗開辟第二個話題和第二個戰場了。這時她對姥娘的再次的恭維和吹捧就要換一個角度了,上次的推拉已經十分到位──麥子和杆麵杖沒有給既定的道路留下什麼餘地,她再用過去的方針去恭維和吹捧姥娘,就顯得太直接和黔驢技窮了,於是她就拋棄直接的恭維,開始走曲線救國的路線和改用變相的手法。她就拋開姥娘不再恭維她本人開始轉到她丈夫俺姥爺身上了──當著妻子恭維和吹捧她的丈夫,吹捧的毛線球經過曲折的飛行最後不還是打在妻子身上嗎?你是多麼地慧眼識英雄呀,你是多麼地運籌於帷幄之中和決勝於千裏之外呀──你找對了人哩,甚至:她所以能這樣,還不是你調教的結果?──姥娘和留保老妗,你們也是英雄惜英雄呀,你們也是英雄所見略同呀。──於是留保老妗不經意地說:
「當初俺叔(即咱姥娘的丈夫)給東家趕車,三裏五村,都知道他車趕得好。再毛的牲口,到了他手裏,三鞭子下去,立馬溫順得像隻貓。」
立刻,俺姥爺趕著一架騾子轎車,開始在本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鄉村土路上平穩和英勇地飛馳;車子後麵,揚起一股長長的煙塵──像褪色的黑白電影一樣,展現在我們眼前。雖然把談話甩了出去,現在又粘合在一起;本來是散兵遊勇,現在就成了一支新軍;本來脫離了姥娘,現在更加緊扣姥娘。雖然恭維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丈夫,但是她比聽到恭維自己還要興奮和沉浸呢──這時俺姥爺已經去世11年了──俺姥娘果然在那裏開心地笑了──看來姥爺轎車的引出,不僅是開辟了一個新的話題,甚至有可能將四平八穩的談話,在這裏掀起起一個高潮呢。──已經去世11年的姥爺,一經留保老妗的口,現在不是又重新複活在三十年代的大地上,開始勇猛地甩著鞭花讓大地和當年的轎車在大路上飛跑了嗎?
原來它真正的含義在複活
雖然一切都在微微一笑之中
但是,微微一笑並不是溫吞的水呢。它也要求出現波浪和高潮呢
如果談話到了這種程度,平靜的談話之中,不就開始出現驚天地和泣鬼神的效果了嗎?
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說你們的談話事先沒有經過精心的策劃,打死我們也不相信
但是我們也明明知道,你們就是沒有策劃──你們隻是策劃了大肉和由頭,而沒有策劃談話本身;你們就是在自由和隨意之中,已經做出鬼神不能使之然的事
你讓我們開了眼
你們是──大家
和你們比較起來,30年後我們所有的自作聰明和性格外露的表演都是貽笑大方
……
當然,留保老妗第二次發球的精彩,也給姥娘回手反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現在別人已經不是在恭維你,而是在恭維你的丈夫;恭維你的時候你可以微微一笑,現在恭維別人──借著恭維別人在恭維你──你該做何態度呢?全盤接受顯得過分,一切不在意又有些矯情──分寸把握上稍有不慎,前者會產生貪天之功歸已有的效果後者有借貶低丈夫抬高自己的嫌疑。問題提的好,但正因為其好,到了俺姥娘麵前也就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題。但俺姥娘畢竟是姥娘啊,她仍做得那麼恰如其分沒有破壞事情的本質和原汁原味。她采取的態度是既沒有排斥,也沒有貶低;既承認他車趕得好,又替已經去世了11年的丈夫謙虛了一把──這樣又從反麵增加了她的美德──把自己排除在外因為在其外更使自己在其中。她說:
「他車倒趕得平穩!」
「他倒調教過牲口!」
「但他也就會趕個車!」
「他除了趕車,還會幹什麼呢?」
「他除了調教牲口,還會調教什麼呢?」
……
立即,兩人好象又成了20來歲的青春少婦,因為在一起做針線,閑得無聊,一個人才誇起另一個人的丈夫,一問一答之後,兩個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接著開始共同羞澀地「咯咯」地笑起來──這就是在微微一笑之後,她們開始在聲音和音量上出現的小高潮。高潮之中,姥娘甚至有些得意忘形,竟自作主張在高潮結尾又狗尾續貂地加上了一截──她在那裏又情不自禁地說:
「他趕車跟東家去串親,回來總說,肉倒沒什麼,肉湯才是好東西!」
說完這個老人家突然意識到什麼,忙回到現實轉回了話題,說:
「留保也是一個好人,200來斤的碌碡,他說扛起來,『呼』地一下就到了肩膀!」顯然這恭維還擊得有些驚慌──這問題提得沒有留保老妗高明,好人和力氣有什麼關係呢?這時留保老妗倒顯得比俺姥娘還要大度,為了排遣姥娘的尷尬和無措,倒是全盤照收承認了留保──留保老舅去世在1954年──好人也收,力氣也收──像接受對自己的恭維一樣微微一笑。接著兩人又突然意識到什麼,像年輕媳婦一樣在那裏又「咯咯」地笑上了。
……
曆史的回憶和暢想,曆史的創造和複活總是她們談話的重頭戲呀。但這並不證明她們就從過去的曆史中走不出來了。當曆史在她們眼前真的成了過眼雲煙的時候,當她們也覺得如果僅僅局限在曆史已經對她們的思路和談話的延伸形成了障礙,她們覺得既然坐在這東西莊的橋上總不能使我們會見的燦爛和光芒顯得單一而一般人對付和改正單一的辦法就是在一條思路上改變花樣於是他的一生都是在世界的單一渠道裏掙紮最後出來的效果就必然是五十步笑百步,或者他們僅僅在用外表變化的浪花來改變自己的談話和一生,於是他們的一生和談話隻有一個青春期,他們的人生和談話快速地接近衰老也就很正常了──既然剛才對曆史和30年代談的不錯,按照這思路接著談下去不成嗎?已經相互恭維和吹捧過對方和丈夫,接著吹捧兒子不成嗎?已經恭維過你的麥子和杆麵杖,接著恭維稻子和窩窩頭不成嗎?──當然沒什麼不成,照這條思路發展下去,東西莊橋上一個下午的談話也不能說不精彩,說不定因為思路和渠道的單一還讓人感到更加流暢呢,因為話題的熟悉人們像在生活中見到老朋友一樣感到親切呢──因為重逢的激動相互拉著對方的手在那裏傻笑。──如果是世界上一般的兩個人──無論是政治家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坐在我們的橋上都會那麼做,但是俺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卻沒有那麼做,她們和這些人的區別主要在於:
別人僅僅是把一場談話當作談話於是談話本身散發出來的魅力就已經夠光芒萬丈了
而她們不但要把談話當作談話,還要把談話和會見當成一種自我修煉的方式,於是她們重視的就不僅僅是外在的光芒而是內在的流動和更新
於是別人在一場談話和一場人生中隻有一個青春期就夠了,在一個河溝和一條渠道裏遊泳就已經夠暢快的了,而她們卻覺得僅僅開辟一個話題和一個戰場就使談話受到了束縛,她們要的不是在河溝裏遊泳而是向往著大海,這時最好的辦法──如果你有胸懷和眼光又不怕吃苦的話,是在話題上來一個戰略性的轉移
這時僅僅在話題的延續上加上兒子、穀子和稻子再加上窩窩頭是不夠的,因為它們仍然是河溝而不是大海
生活中的談話光芒總是短暫的,隻有當談話出現創造上升到藝術的高度,它才能放射出永久的光芒──如果我們僅僅把這橋當成一種生活中的物質存在,我們並不能看出這橋和另外橋的區別;隻有當我們把它當成一種創造的藝術來看,我們的橋才是姥娘和留保老妗的橋呢──如果上升到藝術的角度來看,當我們看到藝術中的老朋友,就不像看到生活中的老朋友那麼激動了
這才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話題上進行戰略轉移的根本原因
於是姥娘和留保老妗,還有東西莊的橋,就青春長駐和永放光芒了
生活中的橋是一片灰色
當我們30年後再看這座生活中的橋時,我們覺得它是那麼地醜陋和簡單,我們懷疑它能承受當年姥娘和留保老妗那次曆史性的會見和交談嗎?
當我們相信自己的眼睛時,我們就不會相信這段曆史;隻有當我們相信她們當年談話的創造已經上升到藝術的高度時,我們才突然醒悟:
在醜陋和簡單的生活中的橋之上,原來還有一道飛架東西的輝煌無比的藝術彩虹,正是它接通著曆史和現在,接通著姥娘、留保老妗和我們的心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當年你們話題的戰略轉移對於你們那場曆史性的談話又是多麼地重要呀。──它也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當你在一個話題上感到沒話可說的時候,你起碼要有勇氣及時地說:
我該走了。
你放下你的杯子就走。這比你在一個話題裏沒話找話要強得多
因為,談話是靠主題的變換來決定的而不是靠找補來填充的
當話題要走進死胡同的時候,你最好的辦法是及時進行戰略轉移;當大車衝向泥淖的時候,你最好的辦法是及時將大車調轉方向;當大船已經快觸礁的時候,你最好的辦法是將它領航到新的海域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姥娘和留保老妗當年對於話題的轉移和大車大船的磨轉和調度又是多麼地及時、自然和駕輕就熟呀
從駕馭大車和話題的才能上來講,她們趕得上30年代給東家趕大車的俺姥爺了
……
於是當話題還在30年代的曆史中有回旋餘地的時候,甚至當話題隻是說了題目的一部分──這部分當然是主要和精髓了──剩著的一半還留待續說的時候,當事情還處在順暢和鼎盛的時期,當僅僅說了麥子、杆麵杖和丈夫還有穀子、稻子、窩頭和兒子可說的時候,我們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就誌同道合齊心協力地開始將話題和大船轉移到他方了。當你們用筷子將碗裏的精華夾走之後,你們馬上就把筷子轉向了另一個飯碗──讓你們出席宴會的都是一把好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們又是不同於我姥爺的人:
你們是不在乎肉湯的東家
於是你們就開始撇開曆史的菜碗轉向現實了。接著令我們尊敬的是,當你們轉向現實的時候,你們對曆史的拋棄又是多麼地徹底呀──你們就像一個成熟的偉人一樣,你們對於昨天沒有親情般的留戀,你們看著昨天的朋友和戰友,就和狹路相逢的陌生人沒有什麼區別;我們僅僅因為和昨天的親情藕斷絲連而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芸芸眾生。你們對過去充滿著背叛──當你們開始走向現實的時候,就好象剛才你們沒有說過曆史;而我們遇到麻煩的時候,我們卻從來不敢把自己的麻煩交給時間。當時間像黑社會的教父一樣對我們說:
孩子,把一切麻煩都留給我,你快樂去吧
我們對時間的回答卻是:
我已經被嚇得尿了褲子,我不敢
……
而姥娘和留保老妗告訴我們──接著她們也要議論她們的目前和麻煩了,原來她們把話題戰略轉移到了這裏,從這個話題的轉移來看,她們又是多麼家常和平易近人呀──當我們議論目前和我們的麻煩的時候──曆史都交給了時間當然從來沒有麻煩──我們不能解脫──當她們在目前遇到麻煩時,卻能和時間攜起手來,把目前的麻煩僅僅當作一個話題來處理,這時麻煩和煩惱就成了一個被議論的對象她們就能從自身之中解脫出來隔岸觀火;當她們像拋棄冠帶家私一樣對目前進行了拋棄她們就又可以微笑著看世界了。──這就是俺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處理目前的形勢和任務──一切進行了戰略轉移接觸到現實所采取的方式和策略──和與我們的區別。把自己當作別人,把自己當作一個對象,和別人一起去解說和評論,去嘲笑和怒罵──還不能從談話中得到解脫和超然嗎?也許你會說,這不是一種阿Q的做法嗎?同誌,你可以說自己是阿Q,但你千萬不要在東西莊的橋上說俺姥娘和留保老妗是阿Q──你要這麼說我可跟你急。姥娘和留保老妗在這裏針對自己和拋棄自己的根本前提和阿Q的不同之點在於:
阿Q是承認自己的於是就鑽到自己裏出不來,然後才有不拿自己當回事的種種表現──其實這個不當回事是更當回事
而俺姥娘和留保老妗已經認識到自己早晚是不存在的──在這樣一個前提下把自己當成了別人
前者是一種沮喪的精神勝利,後者是一種超然的燦爛和溫暖
前者是陰雨連綿
後者是無風無火
前者是以陰雨說陰雨
後者是以晴天笑看太陽下的片片陰影
她們的心裏永遠是春天
雖然我們知道生活中的姥娘和留保老妗也做不到
但是現在當她們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們把她們重新放到東西莊的橋上的時候,她們在創造中卻已經完成了
……
於是她們在議論現實中的種種麻煩和煩惱的時候,現實中的一切煩惱都成了她們評論和超然的內容,成了Pass和解脫的一種談資。不談還窩在心裏,一談出來不就舒暢了嗎?留保老妗說──說這話的時候也不妨歎一口氣──就好象在生活中我們要時不時長出一口氣一樣──但歎氣之後是超然,長氣之後是解脫──留保老妗歎一口氣說:
「嬸子,我已經活不下去了──俺家的孫媳婦常敲著尿盆罵雞狗,借著雞狗在罵我──你說,我是一隻老狗嗎?」
這還用安慰嗎?還用解釋和證明她不是老狗嗎?不過是一種傾訴和解脫的過程和手段罷了。於是俺姥娘會意地說:
「年輕人,有什麼正性。」
「聽著當沒聽著。」(──一句多麼普通和深刻的話呀。)
……於是,兩人一笑,Pass,解脫,就當這事沒發生,就當這話沒聽著。多少天在心裏窩的怨氣,一句話化為烏有。這就是朋友的能量。接著姥娘不管是從安慰的角度──當朋友在你身邊講苦惱的時候,你有義務告訴朋友他這苦惱在世界上不是獨一份,同樣的苦惱或另外的苦惱,也在我身上發生著呢,不過是形式不同或內容不同罷了──還是從遵循朋友談話總要一問一答一還一報的原則就好象你講了麥子我總要說一說麵條一樣,接著姥娘也在那裏歎氣了──雖然我們知道現在的歎氣不過是兩個人交流的一個由頭和借口,但是她們配合得又是多麼地天衣無縫啊──:
「俺家那幾個小搗子,沒有一個是懂事的,沒有一天不讓你費心。」
雖然說的有些籠統和應付──為了這個籠統,沒有將我們的具體缺點暴露在世人麵前和光天化日之下,30年後我們都感謝您呢姥娘──當然,我們也不能高興得太早了──也許姥娘這樣說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平時的毛病和缺點太多,怎麼說怎麼具體都難以概括,罄竹難書還不足以道其萬分之一,一說起來就永遠收不住車和煞不住閘了,一說起來就不知從何開頭和從何下嘴了,於是在那裏迷茫和為難:
「一切從何說起呢?」
於是就隻好籠統地說一說──這個時候籠統才是全部,籠統才是概括。我想當時留保老妗聽到這句籠統的話時,一定上了姥娘的當真以為我們是罄竹難書呢,姥娘的日常苦惱一定要比她大得多呢,於是她馬上得到了安慰也就從自己的泥潭中站起來反倒要安慰更不幸的朋友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姥娘,你為了解脫你的朋友,可把我們給害苦了。你對我們慈祥的時候,原來是這麼惡毒,就好象因為一塊肉非要將我們扣到陰謀之中一樣。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是那樣不懂事嗎?我們是那麼罄竹難書嗎?肉不是已經讓你拿去了嗎?──但是姥娘又一次取得了她預料的效果。留保老妗馬上反客為主地安慰姥娘:
「孩子家,何必跟他們計較?(──你們是沒有跟我們計較,你們在跟我們玩陰謀。)誰家的孩子不是這樣呢?」
……於是,一笑,Pass,解脫。──這時我們倒是死而無怨了。隻要你們能把這個下午輕鬆和溫暖的氣氛保持下去。為了大局犧牲局部,為了西瓜犧牲芝麻,我們也是死得其所──姥娘和留保老妗,放開你們的腳步,張開你們的翅膀,就在我們這塊青嫩的草地上跑馬吧。──但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又是適可而止,接著倒是馬上拋棄了我們──當我們還在這感情和煩惱的糾纏之中──又開始轉移到另一個話題上。當然這個時候的苦惱話題也就有些大同小異了。似乎是為了一種慣性而在那裏滑行。留保老妗說:
「我家的一隻小羊讓孩子們給放丟了。丟了倒沒有什麼,隻是它一生下來,老羊就死了,掰口磨牙地喂它長大,就跟自己的一個孩子似的,乍一丟,想起來讓人傷心……」
姥娘馬上說:
「就當它當初沒生下來。」
「別說是一隻羊,就真是一個孩子,丟了又怎麼樣呢?」
「就當它是咱的前世冤家,上輩子欠著它什麼,現在來給你要帳了。」
於是,一笑,Pass。可這是一條生命呀,你們是不是也笑得太隨便了。但氣氛就是這麼要求的,這時別說丟了一隻小羊,就是丟了一個江山,她們也都會付諸談笑之中。這就是苦惱和它到了傾訴階段的區別。姥娘說:
「上個月一直犯頭暈,倒到床上就爬不起來了──不知道是不是高血壓的老病又犯了。」
留保老妗馬上著急地問:
「現在怎麼樣?」
姥娘輕鬆地說:
「這幾天倒好了。」
留保老妗像小姑娘那樣嬌嗔一聲:
「這不就得了!」
於是,一笑,Pass。
……
當然,談話絕不會到此為止,天上的太陽還老高呢──時間給她們留下了充分的餘地。這時沉重的話題已經說完──不管是曆史或是現實的苦惱,都已經讓它們像流水一樣流到了身後,都已經一笑了之和Pass了──接著就該談些輕鬆的話題了──對於東西莊橋上這個不可多得的下午來講,大體上前半個下午的談話是沉重的,後半個下午的談話是自由和輕鬆的──就好象我們去三礦接煤車到了三十裏坡一樣,前十五裏是上坡,後十五裏就是下坡和歡樂了──姥娘和留保老妗及時把握著波濤中的大船,這時在話題上再一次進行了戰略性轉移──而自由和輕鬆的談論,莫過於在話題上徹底拋棄自己,真正隔岸觀火地說一說別人──身外的世界,萬千別人的苦惱,令我評說;看到別人處在苦惱和深淵之中,自己站在岸上不也有些僥幸和怡然自得嗎?──曆史和現實中的自己已經說夠了,現在該說一說別人說一說張家長和李家短了──也許這些你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們就把它們當作新聞來談論吧──說之前往往還要問對方一句──留保老妗會問:
「嬸子,這事你知道嗎?」
姥娘馬上說:「不知道呀。」
留保老妗馬上興奮地說:「那我告訴你!」
或者是姥娘:「她嬸,這事你知道嗎?」
留保老妗:「不知道呀!」
姥娘馬上興奮地說:「那我告訴你!」
──為了氣氛的烘托和話題的正常運作,我們甚至懷疑這個時候你們就是知道也會故意說不知道。對方也就明知故犯地開始興奮和敘說了。──這些敘說對於你們無關緊要,僅僅是興奮和磨牙的一個話題──但對於當事者本人卻是沉重的災難呢──你們在敘說的時候,甚至用的是談論軼聞趣事的輕佻口氣──張家的媳婦不但敲起了尿盆罵雞狗,還一巴掌摑在了公婆的臉上呢;李家的小搗子們不但淘氣,上次還相互打得頭破血流呢;張家不但把小羊丟了,上次趕集把騾子也丟了;李家不但患了高血壓有些頭昏,甚至還患了食道癌──你們是多麼地隔岸觀火和坐山觀虎鬥呀,你們是多麼地心曠神怡和知足常樂呀。這時溫暖的陽光,就放射出一縷自私和個人化的色彩,充滿了庸俗和幸災樂禍的光芒。兩個深明大義的老太太,一下又還原成兩個斤斤計較和將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農村老婦了。
自私和私情,個人化和排它性,在一定的場合下,也會放射出溫暖的封閉性的光彩呢
……
30年後我們又突然醒悟,我們這樣分析,還是低估30年前姥娘和留保老妗的偉大──原來她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她們本人,還是為了談話本身──因為:你要使談話感到親切,就要在談話結尾的時候,顯出你庸俗市儈的一麵。
這是你能和朋友保持下次來往和分別後想念的前提
當我們回想和想念朋友的時候,我們想起的往往不是他高大的一麵,而是想著他世俗和庸俗的表現而會心一笑
當我們看到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在那裏突然一笑時,我們就應該知道:他一定又在那裏想到朋友的缺點了
……
這時我們突然明白,原來通過私情和個人化的渠道,同樣可以達到深明大義雄才大略和坐而論道的境界。它們之間並不矛盾有時恰恰十分相通。同時,當姥娘和留保老妗在東西莊的橋上開始露出她們庸俗和市儈──親切和溫暖──的一麵時,這種話題轉移的本身,也開始顯露出它另一方麵的深刻含義。它在向我們說明:曆史和現實的沉重是微不足道的,張家長李家短的隔岸觀火和幸災樂禍才使我們的心更加相通,我們眼前出現的,才是廣闊、宏大、前瞻和放眼未來的夕陽。它們是:
滾滾長江東逝水
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
幾度夕陽紅
白發老太小橋上
慣看秋月春風
一杯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談笑中
……
這時夕陽已掉到山凹裏了。接著剩下的就是如何把談話結束和收場的問題了。整個下午的談話都是成功的,最後如何把這談話和下午的溫暖時光給揪斷然後像捆穀草個子紮香腸的頭尾和係住布袋的口一樣給它們歸攏到結束呢?香腸是不錯的,布袋裏裝的貨都是貨真價實,但是如何讓這香腸和布袋、下午和談話由中段向尾部過渡,由粗向細過渡,由有向無過渡,由波濤滾滾過渡到如線的遊絲,餘音繚繞又突然掀起一個意外的高潮和盤石壓住它們,給談話者雙方,往往也提出一個難題呢。揪斷和告別,又不讓人感到突兀,並不比談話內容的操作讓人輕鬆──有時更需要雄才大略呢。越是精彩的下午和談話,往往越是難以收場和紮口呢。話不投機你可以站起來就走,親密無間話越說越多線越扯越長香腸眼看著越來越粗布袋眼看著越脹越大──弄不好就要脹破了──形式已經容不下內容了──這時你怎麼辦呢?──麵對一場投機的談話雙方已經將心窩子話和肺腑之言都掏出來了,你怎麼好站起來就走呢?這才是我們經常遇到的人生難題。我們不怕話不投機,我們就怕掏心窩子──就像我們不怕陰謀詭計就怕光明正大一樣。──這樣一個燦爛輝煌的下午,這樣一場溫暖和開闊的談話,姥娘和留保老妗,你們該如何收場呢?──我們都替你們擔心。因為稍有不慎,你們就會使一場精彩的談話變成禿尾巴鷹──這是有曆史教訓的。──當然,按照我們在生活中的經驗,結束這種談話的最好方式就是來一個外在的硬插──當你在飯店的大堂和一群朋友進行親密無間談話的時候,你無法突然離去──如果你生硬地離去就對這種氣氛、場合、情感構成了破壞成了這個臨時結伴的小團體的叛徒。這時你多麼盼望你的呼機突然生硬地響起來啊,你是多麼盼望你的無線電話突然蜂鳴啊;一般情況下你的手機是不開的,現在你已經把手悄悄伸到口袋裏把它打開了。但是你的BP機還是沒有響,你的手機並沒有蜂鳴,這時你對不在你麵前的其它朋友是多麼地仇恨和暗中求救呀──平時你們打來的電話不是很多嗎?用不著你們的時候你們電話不斷,用得著你們的時候怎麼一個都不來呢?當你聽著麵前的朋友還在那裏興致勃勃和情緒激昂談話的時候,你還不能做出分心的樣子,還得做出那麼傾心和點頭地呼應:「哼,哼。」
或是:「好,好。」
或是:「請說下去,請說下去。」
……
但是這個時候你是多麼盼望能有一個意外和生硬的插入讓你體麵和天衣無縫地脫身和解脫呀。哪怕是一個毫不相幹的人從你身邊路過隨意地看了一下表,你都能暫時放下呼機和無線電話找到一個意外闖入的理由:
「哎呦,幾點了?」
接著你就可以看自己的表了,這時你可以做出誇張和意外的樣子:
「我的天,都淩晨一點了,可該結束了──當然,這也證明我們一個晚上的談話是多麼地投機和投入呀──咱們在一起的時間怎麼就過得這麼快呢?──但是,今天該結束了,咱們改天再找一個時間談好嗎?」
既果斷地結束了這場談話,又不使朋友失去麵子。一場美好的關於談話和交流的記憶,就開始永遠地刻在我們心間。非得說到淩晨三點嗎?非要說到精疲力盡把一場談話像嚼甘蔗一樣嚼到沒有一點水份和意義的時候才結束嗎?非要等到臭名昭著的時候才由人民趕下台你自己就不能見好就收和激流勇退嗎?──那樣對你要好得多呢。──但是,要恰到好處地結束這一切,在世界上並不是那麼容易呢──除了要求你自己有遠見卓識之外,還有你自身不能把握的外在插入是否會適時到來──誰知客觀給你提供不提供意外的插入呢?當然意外的插入你可以自己創造,你可以事先約定讓另一個朋友在淩晨一點給你打電話,但是問題在於,你怎麼能事先知道這場談話的精彩部分會出現在淩晨一點之前呢?一切都是不可預料的,世界上的一切見好就收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好的前段和中段的談話和事物比比皆是,就像我們好的童年、少年和中年是容易尋找一樣,但是好的結尾和結束,就像我們好的老年和下場一樣就寥若晨星了。就真是天空中的淩晨一點了。而我們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在將自己和別人都付諸談笑之後,在她們的談話和交流到了兩情相洽和恰到好處的地步,她們是如何收場的呢?──再不能向前走一步了,談話已經到了三十裏坡的頂點,再往前就開始走下坡路了;包括溫度,太陽就要下山了,環境也已經沒有熱情了──30年後我們想,當時姥娘和留保老妗雖然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是因為她們談話的列車剛才過於急速現在還需要一個緩慢的滑行呢──強行煞車並不能起到預想的結果;但是任著滑行就破壞了剛才談話的筋骨和維生素──就像一把嫩綠的菠菜一下倒入滾燙的開水之中──這時她們也像30年後的我們一樣,多麼盼望現在有一個意外的強行插入好讓她們把這燦爛輝煌的下午和談話體麵和同樣輝煌地給結束掉啊。──也是天作其便,再也沒有那麼湊巧和自然──世界的各種偶然,共同創造了這一個下午的輝煌──就在姥娘和留保老妗下午的談話達到恰到好處燦爛輝煌的頂點的時候,一個震天動地的插入就那麼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地出現在她們麵前──在她們走投無路和找不到結尾和意外的時候,東莊和西莊的村子裏突然──當時也讓姥娘和留保老妗吃了一驚呢──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大鑼。──這就是可以結束的信號。而這個信號提出的結束理由又是多麼充分和毋庸置疑啊──一個中年男人,也就是我們村的支書王喜加──開始隨著鑼聲在那裏喊:
「婦女們趕緊回家做飯,大家吃過飯,都在東莊土台子前看樣板戲了!」
接著村中的大喇叭就開始了重複的廣播:
「今天晚上有戲!」
「吃過飯一給牲口添槽,馬上就開始!」
「劇團已經進村,劇團已經進村!」
……
再也找不到這麼精美絕倫和巧奪天工的理由了。於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像聽到上帝的福音一樣,都不約而同地從橋上站起來,馬上抓住這個契機和理由,幹脆利落地結束了這場談話──為了這個插入,30年後我們又是多麼感謝當年的王喜加表哥和樣板戲呀──30年前姥娘和留保老妗對於曆史機遇的適當把握和當仁不讓,讓30年後的我們從另一個方麵對你們又是多麼地崇拜呀──30年後我們因為自己的遲疑讓多少曆史機遇從我們麵前白白流過──姥娘和留保老妗斬釘截鐵地說:
「嬸子,咱們今天就這樣吧,咱們趕緊回家做飯!」
「他妗,今天就這樣。晚上大家還等著看戲呢。」
……
結束得毫不留情和毫不拖泥帶水。就像談話之中現實對於曆史的拋棄一樣。連一個讓人遺憾和慚愧的過渡的空間都沒有留。姥娘和留保老妗,你們是大將風度。從此,一個精美絕倫的下午,像那燦爛的夕陽一樣,開始保留在我們東西莊的橋上。同時,當姥娘和留保老妗果真急急忙忙分了手回到家,回到家趕緊做飯,做了飯我們一群小搗子趕緊「呼嚕呼嚕」地吃飯,吃了飯趕緊看戲──在看戲的過程中,為了這共同的利益和興奮我們甚至都忘了下午因為一塊艮肉而和姥娘的麵和心不和,這是不是也是這精美絕倫的下午和談話、收場和結尾的一個餘音呢?
附錄
附錄一:
東西莊的小橋在經過那次下午之後,從此休息。它並不是不夜的城24小時營業的店──桌椅、盤碟、從來不得休息,那是一個多麼慘白和疲勞的店呀。
附錄二:
1969年東西莊的橋的真實故事是:我從鎮上捎回來一塊熟肉,姥娘切下來一塊送到了東莊留保老妗家,然後留保老妗將姥娘送到東西莊的橋上。接著留保老妗急著回家去喂豬,姥娘急著回家去照顧小弟──記得小弟那幾天正在發燒──兩個人匆匆忙忙就分手了,並沒有在橋上坐下來。小弟現在還常說,1969年發燒不是鬧著玩的,記得姥娘給他炒了一碗平日不見的雞蛋,但是這時隻看到眼前黃黃的一片在那裏飄,最後一點也沒吃下──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最後還不是被你們兩個搗子給漁翁得利地吃掉了?──30年後讓我們慚愧一笑。
附錄三:
還有一種可能,那塊熟肉並不是俺姥娘送去的,而是我代她送到了東莊留保老妗家。記得當時留保老妗還不在家,正好到鄰村閨女家串親去了,隻剩下她孫媳婦在院子裏剛收工回來──好象在用盆裏的水擦洗身子,看著這塊肉,不住地笑著說:
「還是讓老奶(她的老奶,就是俺姥娘。)吃吧。」
一邊就接過了那塊肉,嘴裏還說:
「你看老奶,有什麼都想著我們。」
等等。也是一片模糊──肉已經記不清楚,隻記得她孫媳婦撩起褂子擦身的那一剎那,兩個晃動的白奶,讓我一陣暈眩。
附錄四:
比這更重要的是,30年後留保老妗和俺姥娘都已經去世了。一切都人去橋空。記得姥娘生前,留保老妗確實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