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否認,杯杯盤盤,出了不少的問題!」
「宴會進行中間,不管是菜或是酒水,熱呀涼呀,多呀少呀,還有對於來賓位置和發言順序的安排甚至對於邀請的遺忘,問題層出不窮!」
但我們慶幸: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什麼事情都有一個結束!」
「在大的方麵總算沒出問題!」
「宴會進行中間,總算沒有出現停頓和冷場!」
「總算圓圓滿滿地給下來了!」
「還要怎麼樣呢?」
「可以鬆一口氣了!」
「可以打八十分了!」
……
於是我們終於鬆了一口氣。現在白石頭在大的曆史運作和第四卷總體結構的安排上,他也是可以自慰和舉額稱慶的,從自行車煤車到東西莊的橋,一切都正常運轉下來了,中間沒有出現停頓和中斷,但恰恰在一個小小的陰溝裏,在一個節外生枝的和女兔唇的通信芥蒂上翻了船──本來有她沒她並不影響大的曆史結構和運作──本來她可有可無,她的橫插純粹為了在花容月貌的姑娘頭上再加上一朵裝飾花──誰知道最後主體和鋼架沒出問題倒是這個橫插和裝飾出了問題呢?──倒是在可有可無的幾封信上出了毛病、中斷和芥蒂呢?──你還費盡心機找不出這芥蒂的具象和漂浮。問題是當初你不招攬它也就罷了,既然兜搭了它現在中途放下又會出現整體的遺憾。本來沒這朵花也就算了,現在花兒出了毛病你粗暴地將花兒從姑娘頭上摘下來姑娘會如何想呢?杯杯盤盤雖然不影響宴會整體的進行,但是在宴會的大廳裏突然摔了一摞盤子也會破壞整體的氣氛呢──這時它就演變成了我們行進的一個障礙。不把這障礙推開,大軍就無法繼續前進。本來它不是全局,現在因為這停頓像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一樣它就成了阻擋我們全局的山峰這時它不就演變成全局了嗎?
我知道你是不重要的
但我在心裏放你不下
我知道你是局部
但我現在把你當成了全局
不管你是麵包還是米粒、菜幫或菜葉
麵包的深入就讓它白費吧
我現在重新撿起米粒
米粒之後菜幫
菜幫之後就是菜葉
我要索根求源和溯流而上
我要像梳頭發和翻毛根一樣翻遍大地
為了局部我要折騰全局
不管它宴會是不是開得下去
當然一想到米粒、菜幫和菜葉我也有些發怵
因為它們前邊也像麵包一樣有著多麼湍流險灘
正是:
路漫漫其修遠兮
穹廬之下
就剩我一個人在求索
就不能讓我收工嗎?
特別是當村莊出現炊煙和暮色之時
……
於是,當麵包和麵包渣被白石頭自己──不是別人,別人在這裏沒有插足之地──否定之後,當他麵前又重新擺上了米粒眼看著自己過去尋找麵包的心血付之東流現在為了一個米粒又要窮其心智和苦其筋骨重新尋找的時候,他不禁也有些委屈和畏難的情緒了。而且更大的擔心在於:
假如一切毛根都翻遍了,那個毛毛蟲不藏在這裏怎麼辦?
比這更可怕恐怖的是:
假如米粒、菜幫和菜葉都深入和翻遍之後,突然又發現芥蒂還存在於麵包怎麼辦呢?
……
這時白石頭才知道,不登其位不知其位之難,不吃鴨梨不知鴨梨的滋味,作為一個身居高位對眾人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人,作為一個革命先行者和道路的探索者,如果一場探索歸於失敗革命最後歸於流產,他在像潮水一樣湧向自己陣地的敵軍麵前不將最後一槍留給自己不將手槍調轉頭伸到自己嘴裏扣動扳機還能有什麼別的出路呢?
這時白石頭連自殺的心都有了。
當然白石頭也知道,如果他現在自殺、臥軌和跳江的話,他在曆史上又會陷入另一個覆轍:他就真要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他跟牛根哥哥可不一樣。因為他在大局上是問心無愧的。他的跳江不是因為大局而是因為局部,不是因為宴會而是因為杯盤,不是因為信而是因為查不清信中的芥蒂產生於麵包還是白菜──如果你跳江之後,整體和大局的屎盆子可不就扣到你頭上了嗎?你不就成了曆史的替罪羊了嗎?不是大局也成了大局,不是宴會也成了宴會,不是因為信也成了因為信,過去的大局毀於一旦,第四卷難道再還到小劉兒手中讓他繼續操作嗎?──如此嚴峻的形勢而白石頭還沒有自殺,唯一的原因是他還在顧全大局──他不能讓牛根的悲劇在曆史上再一次重演。
……於是白石頭最後就沒有自殺──沒自殺並不是白石頭通過米粒、菜幫和菜葉尋找到了信中的芥蒂,信中的芥蒂並沒有找到;沒找到並不是他半途而廢到麵包就停止了,麵包之後,他也翻找了米粒、菜幫和菜葉──但是當你把箱子裏所有發毛的東西都倒出來的時候,各種毛發的東西雜在一起你就更不好翻找了。過去的線條和思路,重新進行了雜交。記憶像舊物中的蟲子一樣隨著翻出的雜物在到處亂爬。麵對著遍地亂爬的蟲子,白石頭大叫一聲離精神崩潰隻差一步之遙。但曆史既然降大任於白石頭,雖然也苦其心智和勞其筋骨,但曆史並不想在這裏將他像用鞋底抿蟲子一樣將他抿掉──流出一灘多麼清澈的綠水啊;這時曆史又拍了拍白石頭的肩膀感歎說:看來你真是一個老實人呀,你真是一個好孩子呀,大江大海我不折騰你,小小陰溝我讓你喝個肚圓──多少英雄毫傑,大江大海他都蹚過來了,不都是在小小陰溝裏英雄氣短?──你也不是孤立的。我這樣折騰和絞榨你也隻是為了給你提個醒:對世界萬物的分析和深入,一切還是從自誤入手吧孩子,一切都不要大意,一切都不要心存僥幸;翻遍舊物還沒有找到頭緒並不怪你,而是頭緒根本不在舊物之中。就好象你跟你一個妖怪打了半天發現妖怪並不在你所處的人間而是天上掉下來的一根拐杖罷了一樣。芥蒂在哪裏?芥蒂並不在麵包、米粒、菜幫和菜葉之中,也不在信中或中國和巴黎,也許這個芥蒂並不存在而是你自己製造出來的,也許這個芥蒂確實存在而不是你現在的感覺和能力、思維和科技所能發現的。芥蒂感覺的存在,稀奇古怪的想法和突然的一種傷感和恐懼,突然的一種茫然和猶豫,並不是我們內在和外在的原因造成的,它永遠超於時代和我們的感知水平,表現出來也許才是我們經常說的恐懼?將你的芥蒂和擔心從舊物中翻找一遍而一無所獲,你這種做法的本身已經在謬誤的道路上走得不近了。你已經開始在你的岔路上挖掘自己的墳墓比起這一點你提前自殺說不定還要好一些?那起碼說明你還有一種自知,你還知道自己已經誤入歧途──同時它也說明行動十有八九是錯誤的,就好象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一樣而我們的行動鑽入謬誤也十有八九。一切的言語和行動都受當時氣氛和時間的影響,我們都有討好和迎合氣氛和時間的習慣。信是一時的情緒和衝動之作,當你麵對信的時候其實麵對的是一個已經逝去的不存在,你還明知故犯地把這不存在當成一種真實,對著這不存在和虛假來抒發自己的情感和對應,這時你的對應不也顯得有些荒唐和可笑嗎?──何況你的對應也是一時的情緒和衝動呢。──雙重的鏡子映照著誤會的麵孔,來往穿梭以至無窮,哪裏還有真實的她和真實的你呢?哪裏還有真實的芥蒂讓你尋找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中斷和停頓,往往離兩個人的岔路還要更近一些呢──但是我們的白石頭在此之前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曆史,當他麵對著和女兔唇通信中斷的時候,他還在那裏碾轉反側和把小局當成大局──他忘記目前還有多少大事等著他處理呢,他忘了我們還有多少人的命運掌握在他的手中呢,他倒在那裏對一個小節放心不下於是這小節就真的被他弄成了大局如果我們不跨越這個大局就走不到真正的大局和曆史之中──於是他和女兔唇私人通信的中斷就成了我們所有鄉親為之煩惱的主要生活內容了。當我們看到白石頭在那裏放心不下,我們也一齊跟著他在那裏焦急和放心不下。我們甚至想發動大家一齊來幫白石頭在舊物中尋找;能早一點找到他們之間信的中斷的芥蒂──雖然我們和曆史一樣知道這是永遠尋找不到的──白石頭就可以有信的開頭和檢討的開始,我們不就和白石頭一塊走出這誤區和岔路重新踏上我們的康莊大道了嗎?──同樣,雖然我們知道信的中斷往往比不中斷還要更接近世界的本質和真理,就好象我們在生活中什麼都不說往往比滔滔不絕還要更接近世界的本質和真理一樣──本來我們離世界的本質和真理隻有50裏,滔滔不絕的結果,會使我們後退本質和真理100裏──我們知道信的中斷和放棄比對舊物的尋找──這種無謂的努力──更能改善白石頭和女兔唇的關係和他們的通信,他們什麼都不通和什麼都不寫才是世界上更好的通信,不通信才能證明你們的感情──雖然你們過去有過諸如麵包和麵包渣、米粒和飯粒、菜幫和菜葉的種種誤會,但正因為這樣,你們現在什麼都不通不就證明你們的一切改正和重建了嗎?不就證明你們重建的情感是千言萬語都說不盡的嗎?──雖然我們知道這一點,但是我們因為目前的利益和為了使我們早一點走出誤區踏上康莊大道,我們還是趕緊集合起來與白石頭站到了一起。──但是,真等我們集合的時候,我們才發現,要把一個個在各自岔路上已經走得不近的人們回頭集合在一個十字路口上,實現起來也和說服白石頭一樣困難。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和白石頭沒有什麼區別。當我們在責備別人的時候,我們本身也在誤區之中。我們每個人都已經走得太遠了。
當我們想回頭集合的時候
我們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
一切都木已成舟
讓我們怎麼還原根深葉茂的大樹?
一切都生米煮成了熟飯
讓我們怎麼還原成那甩手無邊波浪翻滾的稻田?
我們都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了
讓我們如何再回到黃口小兒呢?
於是我們隻好象兒童一樣喃喃自語
我們隻好在麵包渣和米粒的舊物裏極力翻撿
……
這時我們連幫一下白石頭都不可能了。我們站在各自的岔路上麵麵相覷。我們不知道事情會是怎樣一個了結。這時我們才感到當你走到天地的盡頭能仰麵大哭駕車而返是多麼幸福啊,因為你還知道回去的路;而我們卻隻能停留在自己的岔路上嚶嚶而泣。當然,我們從曆史經驗又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事情總要有一個了結,上帝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出現,當我們對一切都無能為力的時候,也就是上帝和曆史出現的時候;當我們嚶嚶而泣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時候,這原地踏步和嚶嚶而泣的本身,就已經把自己的一切煩惱和不可知交給了上帝和時間。當我們的白石頭和我們的全體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和找不到和女兔唇通信的芥蒂的時候,上帝和時間也就毫不失約地走到了我們麵前。是你,唯有你,上帝,才能將我們這群在歧路上嚶嚶而泣的羔羊給解救出來,雖然我們轉頭就背叛上帝以為是自己從岔路上又回到了康莊大道──我們覺得自己又從局部回到了整體,又從枝葉爬回了主幹,一切都解決了──你可知道這解決的本身是不是在另一條歧路上越走越遠呢?說不定你的回頭就是一種倒退呢?但是當我們和上帝和時間又一次重逢的時候,我們看到白石頭信的危機也是我們的危機被上帝暗渡陳倉之後,我們還是鼠目寸光地在那裏鬆了一口氣,接著就將過去的一切煩惱丟到了腦後。──白石頭的信的危機的解決並不是因為我們一起在信中、在字裏行間、在麵包渣裏、在米粒裏、在飯粒裏、在菜幫裏和菜葉裏找到了我們根深蒂固認為的芥蒂,而是因為在白石頭苦惱得真要自殺的時候──他已經將安眠藥和管槍給準備好了──突然接到了上帝的電話──而這個上帝的化身竟是女兔唇本人──她在電話中笑吟吟地說──好象世界上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地問白石頭:
「親愛的白石頭,你想見我一麵嗎?」
白石頭誠惶誠恐地說:「我還沒有給你回信呢!何況我現在也去不到巴黎!」
女兔唇:「我們已經不用通信了,你也不用去巴黎,因為我現在已經來到了上海。我離你隻有幾步之遙。」
白石頭急忙說:「那麼我們現在的問題隻剩下:何時在上海開酒吧,對嗎?」
女兔唇又笑吟吟地說:「酒吧也不用討論了,我的酒吧已經開好了,現在是請你來跟我喝一杯!」
……
操你娘的!白石頭一下就癱到地上。暈眩過去,白石頭雖然感到肚子像被掏空一樣輕鬆──過去的一切芥蒂都不存在了,但是他也像肚子被掏空一樣感到失落。因為這一切掏空表明著:他過去挖空心思和費盡心機的所有尋找都是在瞎子點燈白費蠟。當我們知道芥蒂不存在了,漂浮不存在了,具象不存在了,麵包渣不存在了,米粒不存在了飯粒不存在了菜幫不存在了菜葉也不存在的時候,我們覺得世界也像我們的肚子一樣被掏空了──那我們和這個世界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呢?就像一個和我們心存芥蒂的人突然遇到車禍,我們看著車輪下血泊中的他除了感到輕鬆之外,也感到一些失落呢。這個時候我們對一切的芥蒂和芥蒂的附著物麵包渣和那倒在車輪下的人是多麼地懷戀呀──就像懷戀我們的童年和少年一樣,它畢竟是我們生命記憶的見證。於是白石頭接到女兔唇的邀請之後,並沒有馬上趕過去與女兔唇會麵。他需要在會麵之前安排一段閑隙,好把他認為存在的芥蒂和嫌疑,漂浮和具象,麵包和麵包渣、米飯和飯粒、白菜幫和白菜葉把空間給重新填充起來──他在電話裏的推卻之詞卻是:
「親愛的,我是多麼地想馬上趕過去呀,但是,這兩天我患了病毒性痢疾。」
……
當麵包渣和芥蒂退去之後,我們應該書歸正傳的說一下1969年劉老坡的那件黑棉襖了。當我們剛才在說著信和麵包渣的時候,其實我們要說的是劉老坡的黑棉襖;當我們說著劉老坡的黑棉襖的時候,其實我們要說的是就要到來的王喜加。──我們和王喜加表哥相處了那麼長時間,他最大的特點是什麼?──就是從來沒有把我們放在心上──這是他和我們的最大區別──而我們對世界上發生的一點一滴的往事又是多麼地關切呀──而這個緣起和對比是不是一定要追溯或後退到白石頭和女兔唇信的芥蒂上,倒是值得討論──但是從他對世界的態度上,從他對我們的態度上,從他對老婆的態度上,從他對玩笑和看戲的態度上,從他對喝酒和性的態度上,從他對他的信、落在他麵前飯桌上的米粒、飯粒、菜幫和菜葉的態度上,我們還是有理由提出,他對於我們村莊的執掌,和白石頭對於第四卷的執掌──兩人在心理出發點上又是多麼地不同啊。現在將悖反的信、麵包渣、米粒、飯粒、菜幫和菜葉作為王喜加出場的一個前奏──讓它們搖著小手戴著麵具出現在舞台上,對於後來王喜加的米粒和菜葉的出台又有什麼不好呢?──我們以為剛才對於白石頭和女兔唇芥蒂和麵包渣的尋找已經是枉費心機和瞎子點燈白費蠟,誰知道現在又被白石頭移花接木廢物利用當作他第四卷第七章的一個前奏了呢?──這時他倒沒有浪費任何米粒。為了填充他們之間的距離,他甚至還拿出了1969年劉老坡的黑棉襖,讓我們重新跟著焦急和尋找。本來往事已經成為行屍走肉,現在在前奏的引導下又重新登台和卷土重來,在新的一輪演出中燁燁生輝和大發異彩。我們在選擇接班人的時候還不知道白石頭是這樣一個節約自己和世界的人──也是他在進行之中受到上帝的啟發吧──現在他開始從小處入手,連一個麵包渣、米粒、飯粒、菜幫和菜葉都不放過──直至劉老坡的黑棉襖──如果放到過去,我們會把這看成目光短淺和不著腔調──甚至在大而化之方麵還不如白螞蟻呢──使我們感到慶幸的是,當時我們是多麼地胡塗呀,這種胡塗使我們誤選了白石頭現在就成了我們具有曆史眼光的一種體現──廢料就這樣成為曆史的珍寶。隨心所欲的自然一劃,現在就成了曆史的遺跡。曆史在哪裏?曆史就一定要在富麗堂皇的大廳邁步和掌管在衣著幹淨的人手中嗎?現在我們的白石頭從他的階級本性出發,就開始了小雞覓食認為曆史也在隨意的一堆雜草之中和一條地縫裏麵。我們尋找曆史不用跑那麼遠的路,我們看我們的身邊也就夠了。尋找一下地上的麵包渣、米粒和飯粒、菜幫和菜葉,同樣能夠找到曆史的源頭。我們隨意拿出幾封信,就是曆史的檔案。我們運籌帷幄在自己的雞窩旁,同樣能決勝於千裏之外。當我們騎著自行車要楔入街上人流的時候,我們不知道該把握一個怎樣的楔機;當我們拿著一件多年之前普通的劉老坡的破棉襖時,我們不知道怎麼讓它接通曆史──但是當把這一切放到白石頭手裏,短短的時間裏,他怎麼就那麼駕輕就熟和無師自通了呢?──一下就讓它們自然而然地排好了隊。白石頭,你幹得不錯。雖然我們也看到你在操作的時候有些膽怯和生硬、被我們的曆史和你自己的私生活折磨得就要自殺,最後問題的解決不是因為你的無師自通而是因為上帝的意外出現,但是我們對你這種回過頭來馬上廢物利用一點都不浪費我們和你自己情感的做法──一點一滴的情感都要滴落得恰到好處和能聽一個響兒──在王喜加之前楔入你的麵包渣和劉老坡的黑棉襖的舉動,還是由衷地欣賞和佩服。白石頭,接著說你的黑棉襖吧,我們心服口服地洗耳恭聽。
劉老坡的黑棉襖是對襟布扣,襖上已經布滿了油漬。一件黑棉襖在生活中非常平常,但是就是這樣一件黑棉襖,在1969年一個特殊的曆史時刻,就被我們的劉老坡──也就映照出了白石頭吧?──推向了極致發揮出它最大的作用──事先劉老坡也沒有料到。一件棉襖不會說話,一件棉襖隻是生活中的一個道具,但是到了非常時期,黑棉襖就像精靈一樣出現了超拔和飛升發出了它極品的光輝這時黑棉襖就不是黑棉襖劉老坡就不是劉老坡了。──原來他是一個挺有謀略的人。──雖然我們知道這是瞎貓撞上個死老鼠,但是當老鼠擺在我們麵前的時候,我們就忘記了貓是瞎貓開始覺得不管白貓黑貓撞上老鼠就是好貓──這時它那隻瞎眼倒被我們忽略了甚至我們覺得瞎眼也能照亮我們認識不到的盲區呢。這時劉老坡就不是盲目的突破而是在曆史的岔路口適時地將他平生的積累用力一擲,用他積累的爆發扇了我們──我們日常對他的看法是多麼地錯誤啊──一記響亮的耳光。因為一件黑棉襖,一下改變了一個人──同時也改變了大家──劉老坡登上了世界高峰──這時他的胸懷是多麼地開闊,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世界原來是這樣的,世界原來也是可以這樣的。過去覺得登上世界頂峰是那麼艱難──一輩子生活在別人和前人的觀念、習慣的陰影下,現在看跨出這陰影到達世界頂峰擁有自己的價值係統和看法也就是一步之遙和舉手之勞。單單因為一件黑棉襖就可以改變我們的世界。劉老坡過去算什麼?他在我們中間不過是一個道具和陪襯,當我們需要說到風雪的時候,他僅僅能腰裏勒著草繩在雪地上匆忙地走一趟;現在因為一件黑棉襖,他就成了影響戲劇結構和節奏的主角。過去覺得配角變主角是不可能的變換起來比登天還難,現在看也就是舉手之勞關鍵看你找沒找到自己的黑棉襖。這就是生活對我們的啟示。日常的黑棉襖普普通通,但是當這件黑棉襖被劉老坡加上預料的激素之後──從這個角度看,說劉老坡的黑棉襖是瞎貓撞上個死老鼠也是不對的,他還真是明明白白有事先的預料──黑棉襖的腎上腺就開始上升了,黑棉襖上就附著了靈魂黑棉襖中就飛出了雲霧和精靈,它就不是原來的黑棉襖而成了超脫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的特殊的棉襖。它對我們的戲劇和村莊就起到了轉折作用──而它的作用和影響,並不局限在它本身呢──正是因為它,我們才明白:既然一件事先預料的黑棉襖,能給人帶來那麼多飛升和轉折,那麼作為一個村莊政治家王喜加,怎麼就不能通過看戲、喝酒、談話、如何對待我們和他自己的老婆,來把握和運作這個世界呢?這時它的意義就不同一般了。就像黑棉襖上方浮著一個預料它馬上就具有靈魂一樣,當劉老坡浮到了王喜加和村莊的上空,我們的王喜加和村莊也開始在另一個世界的渠道裏飛升──不要小看激素的力量──一瓶普通的蒸餾水,往裏加了激素,蒸餾水就變成了起死回生的藥液;一群普通的群眾,給他們注入了思想,群眾就變成了統一行動和步驟一致的大軍。當然我們不知道把劉老坡和王喜加這樣擺在一起他們兩個之間會怎麼想,就像我們在貸幣上把幾個偉人笑眯眯地擺在一起他們生前會怎麼想一樣──估計讓劉老坡解下草繩他倒沒有什麼,王喜加會不會把這看成是自己的一種墮落呢?不過我們考慮到王喜加晚年的自暴自棄──如果把劉老坡放到王喜加人生的前期他肯定不會同意,但是把他放到他落魄的時候他因為虱多身不癢是不是會無話可說呢?──人在倒黴的時候,往往有一張笑臉和好脾氣──那麼我們就把劉老坡擺到王喜加的後期吧。──誰知王喜加在他的後期,恰恰又做出了一番驚天動地的大舉動呢。──你嘴裏抽了半天煙,可你的舌頭怎麼還那麼甜呢?──你用我的匪夷所思放射出你特殊的魅力和味道一下就勾起了我對你的思念和懷戀。你用你的模糊和猶疑讓我覺得要對這個世界重新認識。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感到我們當時的擔心是多餘的。劉老坡,當你的黑棉襖有一天成了遺物的時候,也許我們才知道曆史出現了斷文件和空白。那是1969年春暖乍還寒的天氣,當時你已經年過花甲──也是時勢造英雄,也是迫不得已,你和兩個楞頭青小夥子──也就是劉黑亭和李大春之類──結伴到三礦去拉煤。出發的時候春暖花開,太陽照到我們的頭皮上發出牛皮的暖烘烘的味道。小夥子們看著頭上的太陽,穿著身上的單衣褲就出發了。而在臨出發之時,你出人意料地又多拿上一件黑棉襖。因為這件黑棉襖,當時還引起了劉黑亭和李大春的嘲笑。太陽這麼高,頭皮這麼熱,為什麼還要帶棉襖呢?不是一個累贅嗎?現在是大好春天,你還要回到冬天嗎?是外在的寒冷呢,還是心理的陰暗呢?麵對別人的嘲笑,記得當時的劉老坡並不是多麼自信,對這趟征程要不要帶上這個油漬麻花的黑棉襖也顯得猶豫起來。如果一趟煤拉下來棉襖毫無意義,那麼它的荒誕就超出了棉襖本身。證明著你不但是對天氣和棉襖的不懂,也同時包含著對征程的不懂──那樣事情就大了。就像當年我的接煤車一樣,黑棉襖可以讓人飛升,但黑棉襖也可以將你打入十八層地獄呢。這時劉老坡的猶豫就成了:
帶還是不帶
累贅還是不累贅
飛升還是墮落
……
問題是現在帶和不帶,都已經在累贅之上對他構成了影響。拿上累贅是一個累贅,不拿累贅累贅也已經形成開始在大家心理上構成另一個累贅了。──就好象我們冬春換衣的時候對著衣櫃在那裏猶豫:
「換還是不換?」
「冷還是不冷?」
這種換與不換的本身對我們的心理折磨一樣。這時我們的劉老坡舅舅也是一時的熱血沸騰,也是一時的超越本我,既然帶和不帶都是累贅,就好象到了長城是死不到長城也是死的民夫一樣,他就要揭竿而起和撞個魚死網破了。在眾人的嘲笑麵前,他一下就超越了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勇敢地大將風度地做出了自己的決定──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他開始在整個戲中變換了自己的角色,由一個默默無語的群眾演員,開始有了自己的聲音和台詞:
行動
帶還是不帶
帶
累贅還是不累贅
累贅
……
30年後劉老坡舅舅還得意地說:
「說起那次帶棉襖,我和別人可不一樣,別人的台詞都是事先寫好的,我的台詞可是自己爭取和創造的!」
但是,當時曆史的真相是:在一切都前途未卜的情況下,劉老坡當時的表現並沒有像他事後描述的那麼英勇,雖然決定帶累贅,但是麵對眾人,決定的口氣還是有些氣餒──當他做出重大曆史決定的時候用的是錯誤的口氣──甚至對我們有些討好和商量的口氣說:
「既然都擱到車上了,還是讓我帶上吧。」
「俗話說得好,餓不餓帶幹糧,冷不冷帶衣裳。」
……
說完這個還仰著臉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聲。接著三個人──這時是兩個果斷一個氣餒──才拉著架子車上了路。這時眾人和村莊的輿論可全是倒向劉黑亭的李大春一邊的。我們已經預料到:等煤車歸來之日,就是我們嘲笑和拋棄劉老坡之時。地獄之門已經向他打開。──但是誰能料到天有不測風雲呢?這外在的不測風雲一下就打倒了劉黑亭李大春和我們全體而讓劉老坡的黑棉襖鑽了個漏洞呢?從他們出發到他們走到三十裏坡,事情都沒發生什麼什麼變化,事情還在照著我們預想的軌跡發展,棉襖就是一個累贅──太陽一照就出汗,何況他們還拉著車。問題僅僅出在三十裏坡之後──這時暮色起了,天上突然起了風,接著還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下雨時不覺什麼,等雨一停,風突然就有些涼了,春天就有些變質了,春天開始有些冬天的味道了。熱汗凝在身上,一個冷戰,變成了一身雞皮疙瘩。在停下車吃幹糧的時候,膀大腰圓剛才還說風涼話的傻小子劉黑亭和李大春,現在就有些麵麵相覷和渾身發抖了,都開始摟著自己的肩膀在那裏打顫──這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把臉轉向了劉老坡舅舅。這時劉老坡舅舅不慌不忙地從自己的架子車上拿起自己那件油漬麻花的黑棉襖,接著不卑不亢和富有大家風度地披在了自己身上。「嗖嗖」的寒風中,一個普普通通的棉襖,散發出多麼巨大的熱量和溫暖呀。這時他什麼話都不用說了──此處無聲勝有聲。黑棉襖哪裏是黑棉襖呢,它簡直是我們人生鬥爭的一個武器。在寒風中「嗖嗖」發抖的劉黑亭和李大春,這個時候就有些憤怒和感慨了,當然這憤怒和感慨也代表著和他們站在一起的村莊和眾人──在那裏恨恨地說:
「這鳥天,怎麼說變就變呢?」
「已經是春天了,怎麼變得像冬天呢?」
甚至:
「今年的天氣有些反常!」」我操1969年春天他娘!」
……
但是,任他們怎麼在那裏憤怒,我們的劉老坡舅舅都一言不發,在那裏低著頭啃著自己的幹糧。如果這個時候劉老坡舅舅有些幸災樂禍的表情還要好些──因為他這種膚淺對我們的失誤還有些安慰,問題是他把這種幸災樂禍也大家風度地上升到一言不發和隻顧低頭啃自己的幹糧──你一下怎麼就成長得這麼快呢?過去一個在雪地上跑龍套的角色──就好象我們在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中,前兩天看一個人還是一個孩子,但是幾天過後,他儼然就成了一個職業革命者了呢──革命運動真是鍛煉人,事實教育你飛快成長──就讓我們惱羞成怒又找不到發泄口,反倒顯出我們憤怒的浮燥和幼稚。一趟煤車拉過,劉老坡舅舅的聲望馬上在我們村裏上竄了十個百分點他的棉襖也引起了轟動,劉黑亭李大春就成了兩隻讓人奚落的灰溜溜的落湯雞。群眾都是有些扶竹杆不扶井繩的人啊,本來因為棉襖我們是和劉黑亭李大春站在一起的,現在我們馬上拋棄了劉黑亭和李大春站到了劉老坡舅舅一邊──我們開始也像劉老坡舅舅一樣有先見知明──甚至劉老坡舅舅當初對於棉襖的猶豫和尷尬也被我們一筆勾銷。我們和劉老坡舅舅坐在一起──老頭子們在吸著旱煙,老婆子們在納著鞋底──在那裏說:
「還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走的時候就說讓他們帶上棉襖,他們就是不聽!」
「傻小子睡涼炕,全憑身體壯,現在看出結果了吧?」
「聽說兩個人現在還在發燒!」
「聽說兩個人現在還在昏迷!」
「還不知他們能不能挺過去呢!」
「活該!」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連劉黑亭和李大春的爹娘都堅持不住了──為了洗刷自己的清白,也開始反戈一擊:
「早就給他們說過,餓不餓帶幹糧,泠不冷帶衣裳,他們就是不聽!」
「棉襖都給他們扔到車上了,又被他們給扔下來!」
「你說這是跟誰賭氣呢?」
「現在後悔了不是?」
接著大家又齊聲稱讚劉老坡,說:
「還是老坡高明!」
「還是老坡有先見之明!」
「當時那麼多人反對他帶棉襖,他就是不為所動!」
「我當時就看出來了,總有一天會證明老坡是正確的!」
……
過去一個跑龍套的小角色,現在就大放異彩。30年後劉老坡舅舅還洋洋得意地說:
「當時也是一不留神!」
接著又故作謙虛:
「其實決心帶那件棉襖的時候,我也是惱羞成怒!」
雖然有些矯情和虛飾,但是30年後我們也心虛的想,如果當時我們村莊裏缺少了劉老坡和他的黑棉襖,我們故鄉也少了一個飛升呢;假如我們村莊在忘記上少了這件遺物,那麼損失的就不單單是劉老坡也有我們的曆史呢。正是從這個意義出發,我們覺得已經翻身的劉老坡對於往事有些矯情和道情,有些誇張和虛飾,也是可以理解的。倒是事情過去30年之後,等一切都心平氣和了,劉老坡的黑棉襖隨著時間的延伸已經有些褪色和褪毛了,劉黑亭和李大春成為大家的笑柄已經像甘蔗一樣被大家嚼盡剩下的一點幹渣渣也該吐出來了,一切都在說明當年的輝煌已經成為曆史我們沒有必要再虛構和誇張下去應該還它一個曆史的真麵目時,有一次我在牛屋跟劉老坡舅舅──這時牙已經掉得差不多了,嘴已經有些跑風當然吃飯的時候就有些跑食了──又舊事重提地說到了1969年的那件黑棉襖──當然一開始劉老坡還有些激動,一下又回到了虛飾和誇張的當年,我耐心地等待著──等他在這個階段上的感情過去以後,等他認識到當年的虛飾和誇張已經沒有市場了,當年的明星,現在已經是一個年老珠黃的舊人了,好時候已經一去不複返了──他才開始在那裏慢慢地平靜下來,為了剛才的衝動還有些不好意思於是現在開始矯枉過正為了掩飾剛才的衝動就顯得更加安靜和老實。可愛的劉老坡,因為一件黑棉襖,30年之後才恢複你的本色──原來你在30年中是另外一種表演──我們等待得也夠久了──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我才可以心平氣和地重新提問:
「舅舅,當年過了三十裏坡,當劉黑亭和李大春在寒風中索索發抖的時候,你披著一個大棉襖在那裏低頭吃幹糧,你真是大家風度和旁若無人地一言沒發嗎?」
如果換成過去──無論30年中的哪一時刻,他都會振振有詞和信誓旦旦地說:
「沒有!」
「絕對沒有!」
「這個時候還用我說什麼嗎?」
「此處無聲勝有聲,這無聲的本身就是對他們的最大譴責!」
……
接著說起車轂轆話就沒有完──但是現在心平氣和了,要矯枉過正了,劉老坡第一次陷入了曆史的深思,開始重新回顧當年的曆史和當時曆史中的種種細節。思考半天,像剛剛出獄的政治犯一樣──外麵已經時過境遷了,社會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舞台上已經沒有你的插腳之地,這時終於對入獄之前的輝煌的政治生涯有了重新認識──這個時候他才開始站在土地上而不是空中──30年的監獄生活對他有著多麼大的改造呀。30年的每一天,就是讓曆史褪色和褪毛的過程,現在終於露出了你的黑肚皮和黑雞皮──於是他在那裏撫著自己的黑肚皮和黑雞皮第一次說出了曆史的真相──一開始他還有些膽怯──在我神色的鼓勵下他才繼續試探著結結巴巴地說:
「當時我也不是沒有說話,當時我也沒有那麼大家風度和旁若無人,都是大家和曆史給我加工得變了形──當時我也不是那麼相信時間和曆史,相信此處無聲勝有聲,我還是短淺和膚淺地認為有聲還是比沒聲好──看著他們在那裏索索發抖,我覺得雪上加霜還是要比這裏黎明靜悄悄要解氣。於是我就不失時機地向他們甩了一個磚頭和說了一句風涼話。」
我接著問:「當時你說什麼?」
劉老坡:「當時我說──甚至我還幸災樂禍地點上一袋旱煙──:該帶棉襖的時候你們在那裏逞能,現在我就一個棉襖,隻能顧住我自己!」
這才是當時真實的劉老坡呢。當時的風涼話說得並不怎麼高明──你這句話並不幽默──但曆史上的劉老坡和他的黑棉襖,卻戴著漂浮的超升和光環,永遠照耀著我們的村莊。──雖然是一種誤會,雖然是一種虛飾和誇張,但是這才是我們曆史發展的需要呢──這才是群眾的創造呢,這才是曆史發展的動力呢,這才是曆史唯物主義和曆史辯證法的體現呢──這也才是劉老坡的黑棉襖和王喜加表哥通過日常看戲、喝酒、說話、對我們和他老婆的態度就把握了整個世界所相通和相連的地方呢。
王喜加表哥是我們村的支部書記。和當年的老梁爺爺一樣,他在村莊一直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他從來都是一個主角──這是他和劉老坡在劇中的區別。劉老坡時刻都想著王喜加,而王喜加在腦海裏一個月也不一定能閃回劉老坡一次。就算後來因為黑棉襖事件劉老坡的社會地位在村莊裏有所竄升,王喜加也看在眼裏和記在心裏,但那隻能增加他自己對世界的附著和預見──他重視的隻是一個事件,而事件的主角劉老坡在他心目中跟過去的不閃回並沒有太大的區別。知道是怎麼回事,這種把戲是我玩剩的──他甚至會這麼想──這時我們的劉老坡舅舅的一切輝煌、矯情、虛飾和30年後的幡然醒悟,都顯得有些可憐了。後來劉老坡不就果真成了一道閃光,從村莊上空轉瞬即逝了嗎?有和沒有,又有什麼區別呢?──他腦海裏時刻想著的,卻是百年之前的老梁爺爺──這和劉老坡的層次又是多麼地不同啊──雖然他們並不相識在時空上從來沒有過交叉並不生活在一個時代和社會製度下,但是他對他的思念和回想,卻比眼前活生生的所有人──不僅是劉老坡──還要更多一些呢。但是他在對待世界的態度上又和百年之前的老梁爺爺是多麼地不同啊,他沒有老梁爺爺當年對村莊的深入溫情和仇恨,對人們以牙還牙和展開的一幕幕對人們的血淚提醒,而是對1969年──我們充滿感情的年頭──和村莊的一切都不以為意。──這是他和老梁爺爺的最大不同,而當時我們還認為他和老梁爺爺沒有什麼區別呢。他的不以為意並不表現在我們當麵,他的當麵和老梁爺爺的當麵看上去沒什麼區別,而在他的內心,卻開始和老梁爺爺分道揚鑣──這是我們在曆史上受他迷惑的根由。他是一個愛把自己大手上的灰塵抹到別人身上的人。每當他手上有了泥和有了塵土,而你又與他巧合和相遇,他就會假裝親熱地走到你麵前──他是我們村莊的支書啊──他掌握和支配著我們的命運啊──俺爹的轉正表上就需要他蓋上紅牙牙的印章──開始用手摟著你的肩膀和後背──你以為他真在那裏跟你親熱呢,其實他隻是為了把自己手上的泥土和灰塵抹在你後背上。──當老梁爺爺對我們進行血淚提醒的時候,他隻是把自己手上的灰塵抹在我們的肩上──雖然程度比老梁爺爺膚淺,但是手段比老梁爺爺惡劣。──從他們對待自己老婆的不同態度上,也可以看出這一點。──他們在對世界輕重緩急和什麼是重大問題的看法上是多麼地不同呀。而他們統治的正好又是同一個村莊。於是我們輕重緩急的步子,一下子還有些不好調整呢。老梁爺爺細致而深入,王喜加表哥飄忽不定;老梁爺爺能和我們同甘共苦,能和我們一塊推著鹽車周遊世界──當我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還一個人推著鹽車在世界上深入──他時刻走在我們隊伍的前麵,我們無時無刻都感到他的存在對我們形成的威脅我們在對他的恐怖中就深刻地體會到他對我們的親切和溫情──我們對他放心不下一見到他鐵一樣的麵孔就像白石頭看到女兔唇信中的麵包渣一樣惶惶不安,我們不知道我們中間產生了什麼這個芥蒂又在哪裏,所以當我們沒有見到他的時候,由於這種不放心就更加擔心──不放心也說明著我們對某種事物的思念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們對老梁爺爺的思念無時不在,就是在他死去多年之後,他的陰魂還籠罩在我們的頭頂;而王喜加表哥雖然也和我們相處了幾十個春秋,雖然我們每天都能看到他,聽他在那裏說話和看著他的嘴在動,他也像老梁爺爺一樣高高在上,但是30年後我們突然感到,他在和我們幾十年的相處當中,原來對這生活從來沒有沉浸過;他在我們身邊,但他的心從來不在這裏;看著他在和我們說話嘴也在動,其實他在想著別的事情──當時我們是多麼地膚淺呀,我們卻把他的這種飄忽和不定當成了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現在看,它就不單單是一個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的問題,它還牽涉到一個他不在我們身邊的大問題。他看著是我們中間的一個,其實他不和我們呆在一起──看著是夫妻一場,其實一輩子沒有性交──他和白石頭對女兔唇信中芥蒂的尋找正相反,他從來沒有將我們放到他的心上。他可真是高高在上。他從來沒有和我們一塊推著鹽車周遊世界──就是推著鹽車和我們走在一起,他也並不在鹽車上和我們相交。我們看到他迷離的眼光,我們看到他變形的麵孔,我們看到他在說話和嘴在動,但是,他突然就和話題毫不相幹地「撲哧」一笑或是「唉」地一聲歎了一口氣,我們就知道他的心並不和我們和話題在一起。他在推著鹽車的時候就離鹽車更遠,他越是在愛護和關心我們,就對我們更加厭惡隻是用這種反向的愛護和關懷來減少我們對他的麻煩。他和我們的最大區別是他走到天際的盡頭能大哭而返,而我們進入岔路和歧路卻找不到回頭、回去和回家的路──因為他跟我們在一起的是他的身,現在尋找回去的路就是尋找他留在原地的心;而我們身子出發的時候也同時帶上了心,現在我們到哪裏去尋找呢?──問題的關鍵在於:他從來就沒有跟我們上過路。1969年我們對於世界和王喜加表哥的認識是多麼地一廂情願相互之間存在著多大的誤會喲。而王喜加表哥卻讓這種誤會在曆史上謬種流傳而不加以矯正,恐怕也像他在日常生活中對我們的愛護和關懷一樣,是一種更大的對我們的蔑視吧?他已經到達了和我們沒有什麼好說說也說不清楚的地步於是也就不和我們說也不和錯誤的曆史爭論了。錯還能錯到哪裏去呢?看著他在村莊裏行走,其實他考慮的不是我們的村莊;看著他在關心我們的日常和存在,其實他已經拋棄了我們獨自走進了他的內心世界。他在不拿我們當回事的時候,他怎麼能拿我們的村莊當回事呢?他在不拿我們和村莊當回事的時候,他怎麼能拿我們的日常和存在當回事呢?他對我們和村莊所做的一切原來都是在應付──當時我們還蒙在鼓裏呢。當我們和他一起坐在那裏聽戲──是他把劇團叫過來的,是他給我們帶來了歡樂──的時候,我們還真以為他在那裏聽戲呢──不是明明看著他對劇情也很投入坐在前排隨著劇情的變化在那裏「嚶嚶」而泣或是撫掌大笑嗎?但是30年後我們才知道,在這戲的背後,原來還蘊藏著他那豐厚和幸酸的心──戲中還有一個我們從來沒有跨入的門檻──他和我們根本不是一類人,他心靈的電話線所要接通的是老梁爺爺──如果這個時候我們再重新來考察聽戲的話,而在曆史上許多偉人聽戲的時候,往往就是刀光劍影和血濺荒丘的開始──大軍已經行動了,你的聽戲就成了對敵人的一種迷惑。看著是聽戲,其實劇場之外正在發生著改變世界和民族命運的大事。戰爭開始了,兵諫發生了,從此世界就改換個模樣或者什麼也沒有改變就成了白茫茫大地都幹淨了──這時的王喜加表哥和這些曆史上的偉人的區別僅僅在於,這些偉人都生逢其時如願以償聽戲的時候真讓世界發生了戰爭和兵諫,而我們的王喜加表哥生不逢時他聽著戲隻能讓一股憤怒的烏雲在內心裏翻滾。這才是我們的王喜加表哥在日常聽戲的日常和人生中存在的最大痛苦呢。當他聽戲就真的成了聽戲之後──他也是欲哭無淚呀,他也是報國無門呀,你還能指望他對我們這些芸芸眾生會有什麼關懷和思考呢?他自己如山的痛苦還排解不開,他是一個在出發時候忘了帶棉襖寒風起了連自己都顧不住的人──從這一點出發,他又是一個連劉老坡都不如的人──你怎麼還能指望他來顧及我們呢?當他顧及不了我們的時候,他除了對我們做出愛護和關懷的舉動──除了更接近我們還對自己有些麻醉,別的還能做些什麼呢?麵對周而複始的村莊的漫漫長夜,他突然會有一聲深長的歎息──當時我們和他的老婆還不理解,現在看起來就毫不奇怪不可理解的倒是我們了。從這個意義上說,30年前不管他對我們采取什麼態度,錯誤都在我們而不在他。這時我們倒能把他當年對我們的愛護和關懷當成愛護和關懷本身了。當我們還是一群小搗子的時候,王喜加表哥橫披著棉襖從一群紅紅綠綠的豬狗和我們遊戲圈中穿過,當我們膽怯地與他打招呼的時候,他和麵孔嚴肅令人生畏的麻六哥和牛三斤可不一樣,他沒有對我們幼稚可笑的遊戲視而不見,而是看著我們的遊戲和藹親切甚至是由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