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真好。」
「你們玩得可真有意思。」
「你們可真行。」
甚至:「你們玩得比我強多了!」
……
接著我們倒是看出他有些悵然若失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樣子,就像我們到了歧路上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樣──這時我們倒是對他產生出些許愛憐和同情,就像我們在集市上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樣──我們的眼中想冒淚,我們想上前拉住他的手重敘親情──但是還沒有等我們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臉突然又像麻六哥和牛三斤一樣嚴峻起來,他突然想起什麼,又拋開我們邁開大步朝我們沒有預料到的方向走去。我們已經伸出的手,倒被他尷尬地晾在了那裏。這時我們才體會到,我們永遠不要想在王喜加表哥身上再找到我們熟悉的老梁爺爺的身影了──30年後我們甚至想──這時就有些恐懼了──如果是王喜加表哥在前而老梁爺爺在後,世界又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呢?是不是就會更加混亂當然也就更加清靜呢?當時王喜加表哥對樣板戲的張羅是多麼地積極呀──當我們還沒有認清這戲的內涵時,戲的歡樂就是歡樂;當我們認識和理解王喜加表哥之後,我們又覺得這歡樂也像劉老坡的黑棉襖一樣有些廉價和貶值──沒勁。從客觀上看,如果沒有當時的王喜加表哥,就沒有樣板戲在我們村莊和我們歡樂上的落實──如果換一個人,誰知道你們在其中要夾帶什麼和多少私貸呢?當戲就要開場大幕就要拉開我們在台下大呼小叫的時候,當我們在幕後和野地裏對女演員解手擔心的時候,當我們回想起當年的無窮的毫無負擔的歡樂原來都是別人給我們帶來的他們還心不在意其心並不在這個地方的時候,我們隻能像過了三十裏坡的劉老坡對於自己的黑棉襖說出的那句他後來交待的帶有真情實感的話:
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我們都隻能顧住我們自己
……
當然真是這樣也就好了,問題是30年後我們對王喜加表哥複雜和深奧的內心還是放心不下──我們一定要找到那複雜和深奧的迷團──這時我們又成了麵對麵包渣的白石頭了。親人,說是放得下,還是放不下;你們能放下,我們放不下──這就是我們和你們的區別,這就是芸芸眾生和高高在上者的區別。你們對於一種當時是隻顧當時,你們都是把當時做好了再說將來,我們嘴上能在當時先顧住自己再說,但是我們對未來和問題的底蘊──如果我們不知道還好一些,一知道就成為我們擔心、擔憂和恐懼的開始──我們還是放心不下做不到先顧住自己毫無負擔地把當時先做好再說──現在我們放心不下和想追尋的就是:既然王喜加表哥在當時的日常撇下了我們。那麼他在當時和日常都在思考些什麼高邈深遠的事情和問題呢?你從來沒有將我們放到心上,那你心裏放的到底是什麼呢?──當然這個時候我們又覺出自己當年的膚淺和短視──30年前該弄清這一切的時候,我們對這一切毫無察覺;30年後想弄清這一切的時候,一切又時過境遷我們的王喜加表哥也已經老了和患了老年癡呆症了。對於一個患了老年癡呆症的人,如果你去追尋他似水流年的生活細節還好一些,這些外在的東西還有據可依,現在你要追尋他30年前飄忽不定的思考和感覺,就像捕捉30年前的一朵流雲一樣比登天還難。想法固然都附在物質上,但是一種物質發生物理變化能折射出多種想法,何況他看著這物質他的心並不一定在這個物質上呢;如果他是一個平常的人我們還可以將心比心,他幾十年高高在上最後就成了生活中的一個符號和象征,現在你到飄忽不定的符號和象征中去追尋他流雲一樣的思想的足音──不是足跡──,得出來的一切怎麼能會不是一種猜想和假設呢?──你還是沒有找到回家的路。──王喜加表哥,你給我們出了一個大難題。──從這個意義上說,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的笑眯眯的仍對我們不管不顧的你,還是沒有百年之前不斷對我們進行具體的血淚提醒的老梁爺爺顯得親切和平易近人啊。老梁爺爺,當你青春年少的時候,你是一個上馬殺人的土匪,當你成為老年的螞蚱時,你還原成一個下馬買鹽的老漢,你怎麼能料到你的將要和你平起平坐的後人會是一個笑眯眯的蒸不爛的煮不熟的銅豌豆呢?──你能開創一個村莊,但你不能預料你的後人──偉人很難料到自己的繼承者是一個什麼東西,恐怕也是一個世界性的規律吧。──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的劉老坡舅舅在過了三十裏坡針對自己的黑棉襖說出的那句真情實感的話:
到了這種時候,我隻能顧住我自己
是一種多麼精辟和深刻的見解呀。──王喜加表哥,當時你腦子裏到底在想些和飄忽些什麼呢?30年後你已經不是支書,村裏換成另外一個和你截然不同的人當村長,一次我從都市回到村裏──剛剛受到女兔唇信的打擊,我們各懷心事心事又截然不同,當我向你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倒是喃喃自語地在我麵前發表了一句言論。但是──當時我隻顧聽著這話看它對於解決我和女兔唇的危機是不是能有啟發──當一個人陷入絕境的時候,任何人發出的信息都是他如獲至寶的救命稻草──我就是忘了當時針對你這些看起來也並不怎麼癡呆嘛的言論再對你本人進行一些分析和調理。你當時行走和思考的語言主要有:
「想來想去,手裏也沒有幾張好牌。」
這話說得是多麼地好呀。當時我尋找女兔唇信中的芥蒂也是這樣。而且還不單是自己手中沒有好牌的問題,別人手中的牌整個牌的形式和莊家在哪裏我都不知道。但我從你的話中突然明白,原來我們所處的世界,也是可以用一個牌局來觀照的──30年後另一個自以為偉大的朋友常常告誡我們:你總不能沒有一個觀照;大象和鼴鼠是近親,不知鼴鼠,何論大象?說的也是這個意思。雖然你們在世界上並不認識,但是你們在對世界的認識上殊途同歸。就像我們對於黑棉襖的認識最後和劉老坡殊途同歸一樣──當我們回到童年的故地,雖然我們知道曾有一片領域和感情丟在了那裏,但是我們還是任它在那裏自生自滅無功夫打撈──因為我們隻能顧住匆匆忙忙的現在──當我們需要寧靜的時候,我們就回到了過去;當我們需要匆忙的時候,我們就回到了現在──劉老坡舅舅披著自己的黑棉襖在冷風中對別人說:「事到如今,我隻能顧住我自己。」──事到如今,我們隻能顧住今天不管過去,我們隻能顧活不顧死。沒有觀照就沒有進步,沒有對比就沒有高低,不臨山不知山高,不臨水不知水淵,不深入王喜加就不知道王喜加想的是什麼──可當你臨到王喜加的時候,你為顧住女兔唇腦子中哪裏還有王喜加呢?──本來你通過老年的王喜加還可以順滕摸瓜尋覓出30年前他腦子裏飄乎的到底是什麼──雖然一切有可能失真,就像我們任何人說起過去的青春往事難免有些誇張和創造的成分,但是你畢竟還能摸出一個大概和模糊的方向──往事和飄乎雖然失真,但是他此時此刻的表演總是真實的吧?──但是這樣一個模糊的機會,也被你因為女兔唇近在咫尺地給放過去了。你明明聽到了他關照世界的話,但你當時沒功夫和心思深入他話的語境和延伸的神經,現在當你想深入的時候,那話的口吻、氣氛和語境因為時過境遷也無從打撈了──那話的本身對於現在也已經成了往事在你重提它的時候也會出現創造和誇張了。這時我們對王喜加飄乎的考察就有了雙重的誤會和偏差。我們似乎摸著了王喜加,但我們摸著的是王喜加雙重的影子,就好象我們和一個人在一起呆的時間長了,我們摸著他的腿,就跟摸著自己的腿差不多,我們在意識上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但我們在理智上還明明要說他是我們的親人一樣。──想來想去,手裏沒有幾張好牌。──現在我們能夠拋開女兔唇了──我們接到了上帝的電話──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又是多麼地對不起王喜加表哥,本來你和女兔唇不相識,卻因為白石頭的個人煩惱讓你跟著吃了掛落──當他聽著你的話想起女兔唇的時候,其實他在內心已經把你給出賣了──也正是因為這樣,當年你當支書高高在上的時候整天與我們耳鬃廝磨而你的心從來不在我們中間也是完全應該的──30年後我們才跟你打了一個平手或許30年後白石頭這樣做也是心靈感應地受到了你當年的啟發?──30年後白石頭麵前也是人來人往啊,但是他麵對著我們也像麵對著你一樣他的心並不在這裏和中國而在巴黎;他的心並不在我們身上而在女兔唇身上,這才有了麵包渣和芥蒂的苦惱呢。──為了這個,白石頭甚至有些洋洋自得起來,原來他和30年前的王喜加表哥一樣,也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苦惱證明著偉大。糾纏證明著智能。──但是,當你不在我們身邊的時候你知道你的心在巴黎,那麼當王喜加表哥當年不在我們身邊的時候,他的心又在哪裏他的飄乎又是什麼呢?對女兔唇的苦惱因為上帝的電話你已經得到了解決顯得一身輕,現在讓你深入王喜加你到哪裏去找另一個上帝呢?還會出現一個意外嗎?──這時意外果然就出現了,又一次解白石頭於倒懸和水深火熱之中。焦頭爛額之日,就是奇跡出現人間之時──白石頭過後又得便宜賣乖地說。但是這次來的不是上帝,而是也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的髒兮兮的小劉兒。──說起來他也是我的前輩呀,當我在村裏找不著人說話鬱悶和憂鬱得都想自殺的時候,我隻能把他看成一個遠方來的朋友聽他在那裏瞎嘮嘮了──對他的接納和愛護表明著我對他的更大厭惡──也隻有到了這個時候,我才高處不勝寒地豁然開朗地理解了當年的王喜加。重新尋找王喜加當年的飄乎──而且影子是雙重──並不是患了老年癡呆症的小劉兒所能勝任的,但是正因為他的癡呆和固執,他的喃喃自語和胡言亂語就對我有了啟發。瘋子一樣的思維,就需要瘋子一樣的人來把電話接通。我們的討論馬上就進入了正題。聽了我對情況的陳述之後,小劉兒把著自己的山羊胡子,馬上斬釘截鐵地說:
「我知道當年的王喜加表哥在想什麼了。」
我問:「想什麼?」
小劉兒:「既然他說到了手中的牌,那麼他肯定在想著一個牌局。」
這話等於沒說。我一下就泄氣了。誰都知道他在想著一個牌局,但是這個牌局意味著什麼,才是問題的關鍵呢。──這時小劉兒也發現了自己回答的匆忙和膚淺,又在那裏努力思索。突然又是一陣激動,把著我的手說:
「既然說打牌不是想牌,那麼肯定就是想一個人──就像你想巴黎不是想巴黎而是想女兔唇一樣。」
我問:「那麼這個人是誰呢?」
小劉兒:「你剛才在文字中已經聯係到了老梁爺爺,我覺得也在道理,那麼就一定是想老梁爺爺吧。」
這話也等於沒說。你隻看到了他和老梁爺爺的相同,你卻沒有看到他和老梁爺爺的不同呢。我已經準備把小劉兒送回去讓他上山放羊了──這時小劉兒也是急病亂投醫,也是饑不擇食和慌不擇路,又在那裏努力掙紮著崩出一句:
「既然不是老梁爺爺,那他就一定是在想著當時的世界偉人了──再無法出其右了!」
這樣的回答,卻讓我吃了一驚。但也讓我豁然開朗呢。是不是在想著當時的偉人呢?他們倒都是些高處不勝寒的人。就像他跟老梁爺爺一樣。但接著我又想,雖然都是高處不勝寒,但是一個村裏的高處,比起當時的世界,畢竟有天壤之別呀。他跟偉人又不在一起生活──雖然生活在同一個時代──這是和老梁爺爺的不同──但是他跟偉人連一根煙的交情都沒有,想有什麼用呢?偉人在人民大會堂舉行宴會,也不會帶上他呀。想也是白想。想一回兩回可能,但是整天沉浸其中,想得多了,他自己怕也覺得沒有意思了吧?於是我興奮過後,又斷然將小劉兒的結論給否定了──甚至因為剛才的一時上當還對他有些氣憤呢。但他還在那裏極力掙紮和挽回呢──他頭腦裏出現一個前所未有的想法也不容易──:
「正是因為白想,他才在那裏不斷地想呢。近在咫尺的東西誰也不會想──這也是他拋棄我們的原因,偏是那些吃不著和摸不見的東西才在那裏抓耳撓腮呢。偉人當然一輩子不會想起我們的故鄉還有一個王喜加,但正因為這樣,他才想著偉人呢。」我剛要插話,他又找到旁證說:
「當時的1969年的小姑娘,哪一個人心裏不想偉人呢?──有多少人叫艾偉人。」
那麼當時王喜加想什麼呢?他又不是小姑娘……他有那麼大的提前量嗎?這是他孤獨的原因和根蒂嗎?這就是他和我們格格不入在麵包渣裏存在的芥蒂嗎?於是他就隻好做出愛護和關懷我們的樣子開始整天看戲和喝酒了嗎?看我在那裏心動和動心了,小劉兒自以為得計,又在那裏苦口婆心地繼續給我做工作:
「看他當時的屋裏,到處貼滿了偉人像!」
這我倒有些不同意──看小劉兒在那裏那麼興頭,我也夾帶私貸想打擊一下他的囂張氣焰──於是做出從動心狀態收回來的樣子,故意視而不見開始不鹹不淡地說:
「這不說明什麼老前輩,1969年,誰家不是貼滿了偉人像呢!」
小劉兒還在那裏不甘心:
「如果讓我操作這一章的話,我就順著這條路挖下去!總不能老寫那些太陽花嫂和接煤車之類!」
我馬上就有些不高興了:
「我不還寫過麵瓜與口號和春夏秋冬嗎?為什麼事事非從大處著手和大處著眼呢?曆史告訴我們和未來,有時倒恰恰相反,小的才能代表大的大的倒是不能代表小的就好象是具體才能體現一般一般怎麼去體現具體呢?──這才是世界的本相這樣入手才能更接近事物的本質、具象和漂浮呢。」
當然接著話就對不下去了。像我們曆次會麵一樣,一開始是興衝衝而來,最後是不歡而散。但當小劉兒像鬼影一樣在我麵前退去和隱去之後,我重新思量小劉兒剛才的話,身上又出了一身冷汗:也許小劉兒說得有些道理?──但五分鍾以後,就像和女兔唇通信的芥蒂一開始想著是麵包渣,後來想著想著就成了米粒、菜幫和菜葉一樣,又開始對這想法有些含糊、模糊和不自信了。王喜加表哥,當年你腦子裏倒底漂浮些什麼呢?──30年後就成了我們腦子中的漂浮。當時你在村莊裏雖然身在高處,你的一舉一動和一言一行都對我們和1969年有潛移默化的影響,但是你總不至於想中國向何處去吧?這是你對我們和村莊不投入的原因嗎?你看戲的時候神采飛揚,後來你喝酒的時候是那麼投入次次喝得酩酊大醉──你寧願沉浸在醉鄉也不願清醒時分看到的仍是我們──也許這個時候你才流露出一點真情?你醉眼裏滿目凶光──一點沒有平日對我們的親切和微笑──你乜斜著眼睛趔趄著腳步就從村莊裏穿過──30年後我們能夠想象這時在你晃動的對影成三人的目光裏,村莊算一個什麼東西,我們算一些什麼東西,電線杆算一個什麼東西,日月樹木和糞坑又算一個什麼東西──那麼當你真情流露的此時此刻,什麼在你心裏才算一個東西呢?──1969年的王喜加表哥,當你喝醉了酒時你的醉態是那樣可愛,你平日滔滔不絕,但一喝醉酒就開始一言不發;走著走著,又突然一個人抱著頭在那裏像Mu牛一樣「嗚嗚」痛哭──你抱頭痛哭的地方毫無選擇──從你對地方的毫無選擇上也暴露出對我們的毫不在意──土崗上,糞堆裏,雜草裏和打麥場上,或者是任意人家的土坑上,你說哭就哭──哭著哭著又突然一言不發,橫楞著那凶狠的醉眼警惕地看著我們。──我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沉浸在醉鄉而把我們和故鄉拋在一邊。當時我們雖然為這種情形而傷心但是我們還自我安慰沒話找話地排遣自己的尷尬呢:
「這是他喝醉了。」
「誰沒有喝醉的時候呢?」
「等他酒醒了就好了。」
「他酒醒時對我們好著呢。」
「平時他見了誰都笑。」
……
當時我們還眼睜睜地等你醒來以為你醒來世界就變好了30年後我們才醒過悶兒來原來你酒醉時對我們窮凶極惡你的心離我們還近一些,你酒醒時對我們的微笑、愛護和關懷才是拒我們於千裏之外呢。後來你喝醉和酗酒的間隔越來越短,夾在我們中間的一次次爆發讓我們心驚肉跳──當時我們還以為這是你對生活和我們的失望我們還怪自己和村莊不爭氣,我們覺得你一次次的喝醉是離我們越來越遠;現在看你一次次酒醉間隔的拉近,才說明著對我們的接近呢;而當時的我們又是多麼地胡塗和膚淺,當你想跟我們親近的時候,我們卻以日常的麵目來要求自己退了一箭之地;當你清醒時想跟我們疏遠的時候,我們卻漸漸地圍攏上來。──當時我們在世界距離遠近的概念上,存在著多麼在誤會和偏差呀。一個外表的假像,就迷惑了我們的雙眼,當你高高在上坐在我們這些糊裏胡塗的人的頭上時,你怎麼能不感到孤獨和悲哀呢?30年前我們對你的最大誤會就是把你看成了我們,而忘記了世界是由一些和我們相反和不同的人來控製的──我們把正常看成了不正常,而沒有把不正常看成正常──不懂得事物總是走向它的反麵才能煥發出光彩和歡樂,不管是酒醉或是關於我們──不懂得世界上隻有人道而沒有獸道──當我們在人身上做細菌試驗時我們就是法西斯,而當我們在猴子身上做著這一切的時候,我們都習以為常和掉以輕心;人吃人就出了大問題,而人天天都在吃獸獸又說什麼了?當人之間出現問題的時候,我們還往往把責任一股腦推到獸的身上──本來那是一種人性的複發呀,我們卻說:
他禽獸不如
他獸性大發
豬玀
狗屎
……
對,「狗屎」作為一個形容詞,也是女兔唇當年在中國愛說的一句話──或者就是「狗屁」。王喜加表哥本來是一個和我們相反和不同的人──你誕生在我們村莊也是百年不遇,而我們卻掉以輕心地把你當成了和我們一樣的人,我們中間怎麼會不出現貌合神離和同床異夢呢?這就是我們雖然和王喜加表哥生活在一個時代共同在一個村莊裏相處了幾十年,而實際上我們水火不兼容的原因。雖然生活在一起,但早已心身分離──我們之間的心身分離,就帶來了你本人的心身分離──離他距離最近的王喜加老婆就是我們人群中的代表。在她在1989年去世的時候,王喜加又喝醉了──站在老婆墓前發表了一句談話──從這句醉話中──這也是格外清醒的話了──現在我們可知道了──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發表談話之前,王喜加表哥還像別的酒醉時一樣傷心地大哭了一場呢。哭完,才喃喃自語地說:
「墓裏埋著的,原來是一個和我毫不相幹的人!」
而當老婆生前,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是多麼親密無間和相敬如賓呀。兩個人從一而終地生活了一輩子,相互之間從來沒有紅過臉和吵過架。當時聽到這話我們大吃一驚,我們胡塗和膚淺地像聽到他別的醉話一樣一廂情願地認為他這時說的是胡話,是氣胡塗的話,是酒醉的話因為他和墓中人的親密才物極必反說出了這樣痛心傷骨的話,就像我們對著親人才會毫無顧忌地大罵一樣──你這挨千刀的,怎麼撇下我就走呀──現在看,他這貌似胡塗的話,恰恰說出的是他心裏的真言啊──看似窮凶極惡,恰恰是輕輕的絮語。他當著我們的麵這麼說還是看得起我們。老梁爺爺,不管你當年怎麼威風八麵怎麼對我們進行血淚提醒對村莊的開創起著多麼大的作用,你的後來者王喜加表哥對村莊是多麼地不在意和將村莊搞得多麼地民不聊生和國民經濟到達了崩潰的邊緣,但是我們還是要說,在內心的極品上和性格的偉大上,你還是比不過後來的1969年的王喜加表哥呀──你們的主要區別在於:老梁爺爺不管說什麼還是一個和我們一樣的正常人你的殺人放火和動不動就埋人將牛力庫老奶鮮血淋漓鞭笞致死還隻能說是一種異樣的特征和標誌,而我們的王喜加表哥生不逢時也正是生逢其時時勢造英雄地一躍而起和徹底墮落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不正常者了。──曆史上哪一個偉大的君主又是一個正常者呢?如他神經正常就不是他而是我們了,而我們恰恰是我們不需要的我們需要的是他──所以他的出現並不僅僅是他自身能量的爆發還是我們對於時代的一種要求──當世界上缺少王喜加和女兔唇讓我們思量和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到要痛苦得自殺的地步我們還要感到不舒服呢──你們就是我們的精神鴉片。──而王喜加表哥的悲劇僅僅在於他的以小做大──他僅僅當著我們村莊的一個支書,這時他怎麼會不想念偉人呢?──這時小劉兒的話也突然顯示出它本來不曾具有的意義呢──從這個角度說,王喜加表哥也許真是生不逢時呢。我們能在一個村莊裏於冥冥之中尋找到他說起來也是一種曆史的機遇和幸運呢。這時我們就可以把王喜加表哥站在他老婆墓前說的那句醉話具體解釋和延伸為:
你的悲劇在於,你是和俺表哥過了一輩子,你是和一個男人過了一輩子,但是你從來沒有和王喜加過過一天。
這時我們就覺得他不但說的是表嫂,也同時在說著我們。在他的一生中,不管是表嫂還是我們,對於他都不過是一個物存罷了。他對世界的愛和恨、親切和厭惡──這些大而無當的一切──無處發泄,最後隻好無可奈何地落腳到我們和表嫂身上罷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親愛的表嫂,你還替我們擔著幹係呢。你竟代表著我們和他在性的問題上相處了一輩子。當你舉案齊眉無風無火地和他生活了一輩子的時候,誰知道恰恰是苦了你的一生呢?在你的生前我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當我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你也已經去世十來年了──你在土下的靈魂都不得安寧。當我們和你在他眼裏沒有什麼區別的時候,我們像劉老坡針對他的黑棉襖一樣各人隻能顧住自己從來沒有對整體進行過考察;當我們一步步失去對整體覺悟和關心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給了王喜加以可乘之機──於是我們就被他各個擊破最後整體倒是砸到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僅僅因為你離他距離最近,所以你就承擔了更大的責任和幹係。一開始我們還以為這談話針對你一個人──我們還因為逃出他的語意圈有些沾沾自喜,現在我們才知道當時在墓前就被他一網打盡。接著我們又想起王喜加在表嫂沒死之前說過的幾段話──當時我們聽著同樣覺得沒頭沒腦是一另段醉話,現在想起來也是他思想係統中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了。一次他沒頭沒腦地說:
「不管是對你還是對他,單憑感情用事是不行的。」
當時我們正在地裏刨蘿卜,我們邊勞動邊說著別的話題──和你和他、和我們和表嫂沒有任何聯係。我們隻是把它看成王喜加表哥突然又跑了題──是他旁若無人沉浸在自己的漂浮和思考裏──思考到頂點和趣處,自言自語說的另外一句瘋話。沒有上下語氣和氛圍的連接,隻是一種生硬的插入。當我們再一次對他的話無以為意的時候,王喜加又自言自語補充了一句:
「以為對他(她)好,他(她)就對你好,最後是誰都不好;你不對他(她)好,就能對他(她)好,最後是兩個人都好。這才是世界的本相!」
我們就更加摸不著頭腦。難道他又喝醉了嗎?──本來是一個可以深究摸著他漂浮的契機,現在又被我們毫不在意地給放了過去。還有一次,我們村的付支書牛大圈和他老婆老朱鬧家庭矛盾,牛大圈將老婆的鼻子打出了血,老婆將他身上抓出了許多血道道,據說在他身下的時候還抓了他的蛋。當牛大圈到王喜加表哥麵前去訴苦時,一邊撩起身上的衣服讓他看血,一邊憤憤地說:
「這個老婆是要不得了!她是一個感情衝動的人!她是一個麥秸火性,一著起來就沒個救!」
誰知王喜加表哥在那裏淡淡一笑。接著還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說;
「其實要不得的是你呀。」
牛大圈當時一楞,這時王喜加表哥語重心長地說:
「其實你要將老朱哄好,她還是挺能拉套的。感情衝動是一件壞事,但你將她哄好,不就變成好事了?」
當時牛大圈對這話也沒有理解,所以他一輩子都在和老婆打仗,一輩子沒有一天像王喜加表哥那樣和老婆相敬如賓。而在王喜加表哥和表嫂相處的曆史中,我們甚至還膚淺地認為他有些懦弱呢。因為他在我們麵前威風八麵的同時,在家裏卻從來沒有和王喜加表嫂產生過不同的看法。於是他另一個沒頭沒腦的想法就是──也曾經語重心長地告訴過我們:
不要交頭接耳
於是我們看到,王喜加表嫂說什麼就是什麼,不管是對於世界或是對於個人,對於娘家還是婆家──王喜加表哥沒有看法,王喜加表嫂的看法就是他的看法。她一說天黑王喜加表哥就趕緊捂眼,她指鹿為馬王喜加表哥就趕緊說馬怎麼長得這麼俏麗呢?她說娘家好他就趕緊說那是村裏唯一的文明戶,她說婆家可恨他趕緊說我現在就拿一把刀去殺了他們──當時我們因為對王喜加表哥的做法不以為然於是又失去一個深入和了解他內心的機會。30年後當我們把他的所作所為和他在王喜加表嫂墓前的講話聯係起來的時候,我們才突然明白過去的理論和做法的深意這時我們的後脊梁上就起了一身冷汗──這時我們就知道他不是一種懦弱而是一種陰毒和耐心了。原來他在用他的人生去耐心地等待時間。他在捂眼和指鹿說馬的時候,就一定料到終有一天我會站到你的墓前──於是他的等待因為來日方長就格外的平心靜氣。──這時他等待的就不僅是表嫂也包括著我們了。──但是,當我們通過這些隻言詞組和往事開始一步步接近王喜加時,我們對這些隻言詞組──陰毒和耐心──的來源和他內心的飄浮就更加不清楚了。正因為你是一個和我們不同和異樣的人,所以你異樣的漂浮就讓我們更難把握就像你離開我們越近其實離我們越遠一樣。我們中間的誤會和差異是那麼大,現在你患的老年癡呆症倒和我們相同──這也是相同和不同給我們出的難題呢。當白石頭又陷入新的一輪苦惱和從困境中走不出來──王喜加表嫂不出現還要好一些呢──時,鬼魂一樣的小劉兒又出現了──他對白石頭還有些不死心呢,就像白石頭對王喜加不死心一樣──再一次幻想能以老前輩的身份解白石頭於倒懸和水深火熱之中。看著白石頭在那裏一籌莫展,他竟在那裏笑嘻嘻地說:
「還在想哪?」
白石頭憤怒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這時小劉兒繼續說:
「你沒有弄清楚他腦子裏想的是什麼,我卻弄清楚他腦子裏想的是什麼──你不提他與我們的不同和異樣我還不清楚,現在你一提到這一點,我就全清楚了──這和剛才我救你的時候可不一樣。」
白石頭也是日暮途窮,這時再一次放下自己的架子問:
「那你說,他腦子裏整天想的都是什麼?」
這時小劉兒確實說出一段非常精彩的話,連白石頭也真的豁然開朗了。小劉兒說:
他整天想的都是他的病啊
既然他是一個與我們不同和異樣的偉人,雖然他有些小做大──僅僅統治著一個村莊,但是從他的所作所為,又和統治一個國家和民族有什麼區別呢?既然沒有區別,就像世界上許多偉人一樣,這種異樣和超常就不會僅僅表現在人生的外表和他內在的思想和漂浮,一定在生理和身體結構上也會與常人不一樣。這時他才能飄浮出與常人不同的雲朵和耐心呢──別人想到的,他壓根就沒有想;別人沒有想到的,他都想到了──這個時候他在這個世界上怎麼能不孤獨呢?──他的孤獨一定要用一場轟轟烈烈的外表給體現出來以證明著他在世界上的不孤獨;而當這個孤獨者隻是統治著一個村莊的時候,他剩下的可不就是借酒澆愁和耐心地等待站到他老婆墓前那輝煌的一刻嗎?也正是從這一點出發,他在等待老婆的時候也同時在等待著我們也就毫不奇怪了。這些孤獨的曆史上的大人物在生理和身體結構上的異常常常是:
1·非男非女的陰陽人──如希特勒。
2·坐輪椅的殘疾──這已經是最體麵的不正常了──如羅斯福。
3·同性關係者──如……
4·虐待狂──如……
5·疑心病者和懷疑論者──最大的表現是認為他身邊的人都想謀殺他。
6·患有急躁症。
7·患有多動症──最大的表現是在主席台上不斷扭動他的身體、屁股和揮舞他的手臂。
8·患有中風
9·患有老年癡呆症。
10·患有花柳病。
11·患有其它不可告人的病症。
12·什麼病都沒有,他懷疑自己患有多種疾病。
……
那麼我們的王喜加表哥,患的到底是哪一條病症呢?當白石頭和小劉兒對王喜加表哥的具象和漂浮終於前所未有地統一起來之後,他們對真理細部的劃分,又因為各自本相的還原開始爭論不休和各執一詞了。他們各執一詞的堅定、堅決、堅硬、堅強、堅持、堅固、堅信、堅實、堅守和堅韌的區別僅僅在於:
小劉兒堅持病症的第三款──同性關係者──這就有些借王喜加病症想挾著他的前三卷卷土重來的嫌疑了──是想借此翻自己曆史的案嗎?
白石頭堅持第十一修正案──患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病症──不然他就解釋不通自己花那麼大功夫為什麼還對王喜加的具象和漂浮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還讓小劉兒這個老雜毛把自己從深淵中解救出來了呢?
……
但是他們恰恰共同忘記了一點,那就是:對於這個複雜的世界和王喜加表哥來說,既然統治一個村莊和統治一個國家沒有什麼區別,既然曆史上的偉人時刻都在思索和漂浮、煩惱和歎息,那麼這些條款中的一條,是不是能概括他們複雜和異常的生理和身體結構呢?也許世界的偉人之超常倒是表現在:
這不正常的十四條,他可能全部占有
……
這才是他在本卷第九章終於領導我們血流遍地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的心理基礎。
這時他才終於顯示出他具象和漂浮的風采。
風聲鶴唳的一九六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