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卷四 娘舅(1 / 3)

說過王喜加,現在該來說說俺的娘舅了。提起娘舅,我就想起了中國通俗小說《水滸傳》中的娘舅。那裏的娘舅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像後來的王喜加表哥一樣,而俺的娘舅最後卻窩囊得被親人逼得上了吊。一聲「娘舅」,救了一個無賴──書中叫「好漢」──的性命。剛剛他還喝了兩口黃湯將自己的破衣服團成一卷當枕頭赤條條地睡在破廟裏呢。接著娘舅和無賴又糾合了一個文理不通的鄉村教師──當初我們也在村裏上小學,他就是一個孟慶瑞;接著找到幾個打魚的,一個跳大神的巫漢,一個賭錢的老鼠──擔了一擔黃酒,就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黃泥崗上成就了一番大業。雖然看起來有些好笑,但這就是曆史。人家的娘舅和俺娘舅的區別僅僅在於:人家的娘舅在生活中有一個突然爆發,敢擔著血海般的幹係──我們要再一次提到幹係──而俺的娘舅一輩子沒有幹係倒是一身輕於是別人的娘舅就成了大碗喝酒和大塊吃肉的山大王或是首相總統都料不定,而俺的娘舅到了晚年兒孫飯都不給他喝於是隻好上吊。活該。你生前身後都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唯一留給我們的精神遺產就是平淡的一生從來不擔什麼幹係──於是我就想到了自己最後的出路──但是從你最後的結局看生前不擔什麼幹係最後也不一定平淡呢──你恰恰在自己製造的陰溝裏翻了船。別人的娘舅在說:

時不我待

該取不取,日後生悔

一不做二不休

脖子裏這腔熱血,就是找不到買主

連那個老鼠擔酒都唱:

烈日炎炎似火燒

田裏禾苗半枯焦

農夫心裏如湯煮

公子王孫把扇搖

……

一群烏合之眾,取起那套生辰的富貴就享用去了。昨天還是一個窮光蛋,今天就成了百萬富翁。托塔天王晁蓋──他們那裏也分東村和西村──東溪村和西溪村,西村鎮妖的寶塔,他托過來放到自己村頭,這就是托塔天王了?後來上山打仗,也是意氣用事,戰爭的原因從來沒有搞清楚過。他連俺村王喜加表哥的水平都沒有,梁山泊最後怎麼能不像俺的娘舅一樣在陰溝裏翻了船呢?──他最後被人一箭射死,也是意氣用事在先──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和俺的娘舅也沒有什麼區別了。智多星吳用,入雲龍公孫勝,打魚的窮漢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就不要說了──爆發戶的嘴臉和幾百年後的今天沒有什麼區別;令人感興趣的是那個白日鼠白勝,本來是一個在酒館和賭場喃喃自語的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也經常到鎮上賭錢,阮小五還偷他娘頭上的簪子──後來因為曆史的機遇和賊膽包天也跟著別人成了闖蕩天下的英雄;偷了東西埋在自己的床下──連東西都不會藏匿;事情發了還蒙在鼓裏,人來捉他他隻會躺在床上裝感冒,拉出來又麵皮紅潤,一進大牢什麼都招了;後來被別人救出大牢──不是他自己破牢而出──上了山,也是跟著別人瞎混──他是一個被別人帶著的人。但就是被人帶著在世界上瞎混,也比毫無幹係地孤獨活一輩子要好呀。──但是俺的娘舅在人生的最後突然又與這些人有些相通,那就是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刻,他還敢於一根麻繩上吊自殺。當他在外部不敢擔什麼幹係的時候,他在自己身上還是敢擔一些幹係的。自己就把自己給解決掉了。但是他臨死前呼喊的語言又讓人多麼替他慚愧──他在那裏喊:

「讓我吃一口幹的。」

……

我對黃泥崗上起事的日子也很感興趣。烈日炎炎下的一個普通土崗,看起來也和別的日子沒有什麼區別。到了正午,大家像過去一樣容易困倦和打不起精神,當你不想改變什麼的時候土崗就永遠是土崗──雜草和荊棘中的蟈蟈和蟋蟀永不停歇地在唱歌,當你不想進入狀態的時候世界就永遠是原來的樣子。但就是在這種貌似平庸和慵懶的日子裏,哥兒幾個就像幾百年後偉大的球星一樣,剛剛在球場下還是一副生活的懶洋洋的樣子,上了球場轉眼之間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馬上就能進入狀態成為前突後奔的箭頭──這種馬上能從一種狀態轉入另一種狀態,馬上能從一種日常轉為一種特殊,馬上能從一種漫長和慵懶轉為一種清醒和巨龍出水一樣的超越而在一個貌似平常的正午和貌似平常的炎熱的黃泥崗上掀起一場風暴,這些別人的娘舅們比起咱的永遠在生活中打不起精神產生不了浮出和超越、背叛和叛逆隻是到了走投無路的最後關頭才勇敢地來了一個血淋淋的猛烈結尾的娘舅──確實要鮮活和生猛多了。──這此些娘舅在幹了這件大事之後,倒是又回到的生活的日常狀態,一邊躺在村頭的大柳樹下搖著手中的芭蕉扇似睡非睡和似夢非夢──生活讓人瞌睡──,一邊想起剛剛發生的一切,這時倒對世界吐了一下舌頭說:

慚愧!

接著又瞌睡去了。這時身邊發生的一切,阿貓阿狗的糾紛,張冠李戴的誤會,婆媳妯娌的廝咬──過去本來還是一些大事在煩惱著我們的心,現在在大的黃泥崗麵前,一下就不算什麼在心中就不停留和裝卸了。而俺的娘舅因為沒有經曆過黃泥崗所以不知道什麼是大事於是就把他身邊發生的一切當成了大事我們生活在這樣的娘舅麵前也活該倒黴。表現出來就是他一輩子都在跟我們斤斤計較他倒是不讓我們打瞌睡把我們撩撥得時刻像驚醒的兔子於是我們就更加慵懶和破碗破摔了。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黃泥崗上的娘舅因為有過大的丟棄和占有對我們的小打小鬧和陰謀詭計從來都是睜一隻眼和閉一隻眼,而俺的娘舅一輩子對我們不滿意我們看著他一輩子在那裏著急和急燥滿院子旋轉像一個陀螺帶得我們也高速運轉永不能停歇──等你到了晚年我們對你惡毒報複和拋棄也就不奇怪了。他常說的一句話不是「慚愧」,而是坐在石頭上一邊看著我們在那裏運轉──其實一多半都是空轉──但他看到我們在運轉他才放心,覺得這樣才符合世界發展的規律──一邊惡狠狠地對我們說:

「不要想往我眼裏揉什麼沙子!」

「一切都逃不過我的眼!」

「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子的洗腳水!」

「我非看著你把這事做完不可!」

「我就是不離開你!」

……

於是我們累他也累──或者他比我們還累。生活中的人盯人比球場上的人盯人要累多了。他從來沒有一個人躺在大柳樹下讓涼風吹一吹他的肚皮。他把精力都用在對付我們──這些在家庭中處於被支配地位的親人──身上了。我們一輩子被他盯得好緊。既然俺的娘舅是一個在生活中斤斤計較的陀螺,在他的翅膀和陰影下還能成長出什麼胸懷寬廣的偉人呢?等我們到了娘舅的年齡,也不過像他一樣整天在那裏低頭生悶氣罷了。世界上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壓在你的心呢?你時刻在那裏計較什麼和算什麼呢?你在那裏擔心、擔憂和恐懼個球!──如果你一輩子像娘舅一樣沒有大的丟棄和占有,到了晚年你不患老年癡呆症不在街上撿破紙才怪呢。娘舅,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你晚年的自殺才不能和人家娘舅生前的壯舉相提並論呢。人家娘舅的壯舉起碼改變了一個外部世界,而你晚年的自殺也成了對自己後人進行小肚雞腸教育的一種方式。如果連你最後對待世界的方式都有繼承人,這種勇敢不也因為秤砣和秤杆的失衡顯得有些滑稽嗎?何況最後你對稈杆還有一個滑稽的伴音呢,那就是,

「讓我吃一口幹的!」

這就是在別人說「慚愧」的時候你對世界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別人把想說的話和想幹的事都在生前說了和幹了,而你直到臨死之前,才說出了自己對世界的肺腑之言──它怎麼能不顯得滑稽呢?就是這場滑稽的表演,觀眾也隻有等著給你掘墓的幾個親人。去你媽的,娘舅。去你媽的,我們。我們這些──一把子在曆史上從來沒有擔過幹係的家族和子孫,在炎熱的正午隻會在自己家裏高速運轉的陀螺們,子子孫孫無窮無盡,什麼時候才能出現一次鏈條的中斷從疲軟狀態中突然爆發從慵懶狀態中突然昂揚從無事生非中突然擔一次血海般的幹係上一次黃泥崗呢?──雖然對已經上了黃泥崗的人白石頭還有些看不上呢──事後白石頭倒打一耙地說,引用這樣的通俗小說並不是我操作第四卷的本意,而是一時胡塗采納了村裏另一個民間藝人趙老銀的建議──一個如吳用那樣的人,能有什麼大的見識呢?──事後才知道有些丟份,但還是不知不覺上了1969年的當──1969年的趙老銀,也是對我們起著舉足輕重影響的人物啊──又把責任推到了時間和年份頭上。──但就是這些被我們看不上的人,在我們家族的曆史上,自老梁爺爺之後,也已經失傳了──再也沒有出現這樣一觸即發、敢擔幹係、生當做人傑、死也為鬼雄的親人。血性對於我們已十分陌生。如果說什麼人更能代表我們的親人和家族的話,那麼曆史的真相恰恰是:俺的娘舅更能代表我們子孫中的絕大多數呢。老梁爺爺對於我們不過是一種理想。在我們的家族中,一代代親人從來沒有將精力向外轉移過,我們把目光盯在親人身上還不夠用,遑論其它?我們像是裝在一個罐子裏的毒蛇,相互噬咬看著這血淋淋的場麵還不夠勁──人人還顯得不解恨,我們怎麼還能想到黃泥崗上會有人呢?當別人在那裏大碗喝酒和大碗吃肉的時候,我們卻因為誰碗裏多了一粒米而在那裏相互怒罵──世界怎麼能這麼分配呢?你怎麼這麼不懂平均呢?一粒米事小,但已經反映出了你的品質──你怎麼這麼自私呢?你怎麼這麼不是東西呢?不但你不是東西,你爹也不是東西,你娘也不是東西──接著是他爹和他娘的名和姓──憤怒地揭竿而起,倒是在這個地方給用上了──他們怎麼就生出來你這麼個混賬東西。你們一家子沒有一個好人!沒有一個好種!……接著就是「嚶嚶」地哭或是突然將米飯扣到了對方頭上。轟轟烈烈的鬧劇倒也劃地為牢,直到臨死的時候,我們還向對方要求著說:讓我吃一口幹的。去你娘的,娘舅,從這個意義上你死有餘辜。隻有在你死了30年後──由於我們的家族和親人的曆史上仍然不斷地上演著你的流傳我們的唱腔和台詞和你在舞台上表演的時候毫無二致,我們上演的還是你過去演過的老戲,變換的隻是角色和伴奏──死者已逝,但又有了新的替身和親人──這時我們就已經成了你,我們在仇恨著你的仇恨幸福著你的幸福,我們在夢著你的夢醒著你的醒,我們在血著你的血盯著你的盯──這時我們倒在惡毒這一點上終於相會我們倒突然感到你還是我們的親人你還是俺的娘舅你身上的氣息和味道我們那麼熟悉你身上的血脈和我們那麼相通──我們才對過去仇恨的你有了格外的超乎溫情的思念。這時我們想起你當年的音容惡貌是那樣地親切,想著想著我們就流了淚,我們就輕輕地對著30年前的曆史說:

「娘舅,你好。」

「當年多虧你沒有上黃泥崗!」

「於是你也就開創了咱們家的特征。」

「早知這樣,我們在你臨死的時候,就讓你吃口幹的了。」

「但是正因為沒有讓你吃幹的,才讓你在臨死的時候還能聞得見咱們家族的氣息和味道;這樣你不就能更加放心地離去和感到身後自有後來人嗎?──讓你無奈的屍首在我們惡意的福爾馬林水中再浸泡一次,然後用白色的裹屍布緊緊地將你圍裹起來──你是一個終生都缺少圍裹的人呀,現在讓你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子孫後代替你想的不算不周全!」

……

這時我們才知道,親切的俺的娘舅,原來也是我們家族中不可缺的堅固的一環。假如把這個鏈條和索鏈丟失了,我們還在世界上感到舉足無措呢。正因為我們沒有丟失,正因為我們氣味相投,當我們在30年後再一次相見的時候──就像兩個熱愛土地和莊稼的親人相會在飄著麥香的地頭一樣,我們看著對方的眼和拉著對方的手,我們什麼都不用說,我們隻是聞一聞麥香和看一看甩手無邊的莊稼,我們就欣然相識和將我們的腦電波給接通了。

豐收的喜訊到處傳

……

我們相會在麥季

……

俺的娘舅小名叫老胖,當1939年他16歲結婚的時候,離他1969年上吊自殺還有30年好活。他也算英年早逝。16歲結婚也算是少年早熟──據俺大姨說,那時就開始在腰裏勒著一條藍布帶儼然像成年人一樣在家裏跳著腳大罵。記得他老人家生前還有愛眨巴眼的習慣。如同30年後一個著名的中國影星。當然,如果他能把這種跳腳儼然轉移到黃泥崗上,我們村莊和家族的曆史就要重寫;但是正因為他沒有這麼做,才使我們的家族上演了許多曲折動人的悲劇故事才使我們這些子孫後代在記憶上有了許多可供在現實中橫插的觸發點。每一個觸發點都充滿了電流。他是這些線路板的製造者和話劇的總導演。──如果不是他的存在,幾十年後當我們這些後代也成了發黃的老年的螞蚱的時候,我們的記憶不就成了空白嗎?──我們坐在一起還有什麼話好說呢?──一個一團和氣的家族,因為它的無可回憶還顯得有些蒼白呢。這時我們對在曆史上能擁有這樣的娘舅還有些慶幸呢。是他使我們的家族在故事上流傳下來。當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過去的溫暖就開始出現褪色,而過去的苦難卻放射出輝煌的溫暖的光芒。於是我們就要把悲劇剛剛演完一輪,接著再上演一次。──最後家族的話題就開始收縮和集中,當我們這些發黃的老螞蚱坐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都不想談別的了,一談就談到了老胖娘舅。他所導演的那一幕幕悲劇,在我們家族話題上就成了經典。我們已經不需要再創造和排練別的話劇了。人生到這裏已經算到頭了。我們隻去咂摸過去的人生就已經像蚯蚓一樣夠我們現實的營養了。我們的娘舅雖然沒有到黃泥崗上去擔血海般的幹係,沒有成為山大王和國家總統,但是他老人家作為一個家庭悲劇的製造者,還是很有藝術天才特別是戲劇的開始、開端、開頭和發刃能力的。他隨手一甩就是一個輝煌的開始,他倒插著筆就能展開橫七豎八的矛盾。這種天生與俱生來──他雖然不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但他是一個天生的藝術家倒是無可懷疑的。這是他和老梁爺爺的區別,也是他能和老梁爺爺在曆史上比肩的原因。他和黃泥崗上的一幫人還有一拚呢。無非他們對於生活所深入的側麵不同罷了。他雖然選擇了小的角度關起門來一個家庭都成了演員,但是他落筆的大氣──是那樣高屋建領瓴──一下就顯出了他不凡的實力。我們不必用政治家的標準來要求他──當一個事物開始出現走不通和難以深入的情況,隻要我們換一個角度,事物馬上就會迎刃而解和峰回路轉──當我們按著黃泥崗的思路來要求我們的娘舅的時候,我們的娘舅就一無是處;如果我們把他當成一個藝術家、悲劇的製造者和總導演──按照這些標準來要求的話,那麼他在我們故鄉的曆史上也是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了。你看他悲劇的開頭是多麼地橫七豎八、大氣磅薄和有戲呀,是多麼地符合戲劇的因素呀──一直到他最後的結局是上吊自殺──導演最後都自殺成了另一種行動藝術──悲劇所必需的各種因素像燒菜的各種調料一樣不都全具備了嗎?──這大氣磅薄的開場是:

爹死了

娘也死了

17歲的姐姐已經出嫁兩年現在都添了一個孩子了

家裏的一切由他做主

他一不做二不休

八歲的大妹妹被他賣到五裏之外的魯邱村(做了別人的童養媳)

五歲的二妹妹被他賣到30裏之外的馮班棗莊(也做了別人的童養媳)

一歲的小妹妹被他賣到10裏之外的西老莊做了別人的女兒(這個別人的一歲的女兒就是後來的俺娘,於是俺就有了後來的慈祥的新姥娘。於是我們就有了村莊、世界和這第四卷的一切)。

……

30年後我們甚至覺得,這樣磅薄的開場對於戲劇的因素還有些浪費呢。將哪一條線索展開來都是一場輝煌動人的話劇,而他卻毫不在意不拿曆史和話劇當回事地一下就這麼多頭並進將諸多開場塞到一個罐子裏讓他們相互撕絞和變化,於是出來的過程和結果,能不五彩繽紛和讓人眼花繚亂嗎?信息似乎是太滿了,都要將戲劇的褲子給撐破了,這個時候如果戲劇再不根據自身的演變產生出一種新的形式和節奏,還有些對不住娘舅的開場呢。這時我們也明白了,沒有金鋼鑽,娘舅也不攬這瓷器活,如果俺娘舅沒有足夠的藝術才能和自信心──讓結構在戲劇的前後組合上顯出力量──他是沒有足夠的勇氣來進行這樣的人生開頭的。爹死了娘也死了接著一口氣賣了三個妹妹──如果沒有氣吞山河的自信,他是不敢鋌而走險進行這樣的藝術安排的。齊頭並進的線條,最後交織出一個戛然而止的高潮:導演最後也入戲了,導演在那裏上吊自殺了。臨自殺之前,還說出了一句動人心魄又有弦外之音的台詞:

讓我吃一口幹的

……

說完這句話,大幕猝然拉上了。一個時代結束了。一個經典誕生了。一個話題流傳了。當我們還像看一般話劇那樣傻嗬嗬地等著導演和演員們來給我們謝幕的時候,導演已經不存在了。這就成了他的絕唱。這時我們才欲言又止和欲罷還休地體會到,原來好的經典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輝煌的頂峰和高潮隻有在回味的時候才出現了它的膨脹。當我們在以後的曆史中對這場話劇重新進行排練的時候,我們因為失去天才的導演隻能針對回憶進行拙劣的模仿──能模仿出外在的眨巴眼的自作聰明的導演多的是,但是能再次像老胖娘舅那樣去以身殉道和以身殉藝術的人並不多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過去對以自殺作為行為藝術的結束的藝術家和詩人還不理解,現在當我們看到這種行為給戲劇帶來的整體效果,我們就心有靈犀一點通了。娘舅,你的自殺達到了預期的目的,如果沒有你最後的自殺,說不定我們對這題材和經典還沒有足夠地認識呢,還沒有我們接下來的回憶、重溫和拙劣的模仿呢。回憶、重溫和模仿過去,對於我們是多麼地溫暖和激動人心啊。親情、仇恨、歡樂、憤怒、擔憂、恐懼,人世間所具有的一切情感,我們一個也沒拉下。這就是戲劇和回想的魅力,這就是我們模仿和觀照的初衷。你是一個夢,你是一股煙,你是一朵雲和你是一枝花,當你愈是噩夢、愈是狂風巨浪、愈是陰雲密布和愈是恐怖的夢中的鮮花遍地,對於我們在現實中的掙紮愈是一種解脫啊。再給我們一個脫離現實回到戲中和夢中和你已經死去的爹娘──也就是俺的舊姥爺和舊姥娘、已經出嫁的你的姐姐──也就是俺的大姨、已經賣給別人做童養媳你8歲的大妹妹──也就是俺的二姨、已經賣給別人做童養媳的你的5歲的二妹──也就是俺的三姨、已經出賣給別人的一歲的小妹妹──也就是俺的娘──在苦難中相會和相聚的機會吧。讓我們在苦水的浸泡中再一次顯示現實的幸福。

老胖娘舅,請你再一次拉開戲劇的帷幕

……

……據俺娘說,1939年俺的舊姥娘是一個幹淨體麵、好強爭勝的中國農村婦女。──當然俺娘在這裏已經開始給自己的母親在曆史上增添美感和添枝加葉了──這就是曆史和敘述和區別──這種添枝加葉除了在出生上能給敘述者增添砝碼和帶來好處外,恐怕也是為了敘述的方便開始在藝術上欲左向右了吧?在她的敘述中,1939年她娘家好象家道還沒有中落,於是後來的一幕幕劇情轉折不就顯得更加悲慘了嗎?──從這個意義上說,觀眾和後來的敘述者──當他們開始跟著導演入戲的時候──都毫不猶豫拋棄自己站到對方──導演和戲劇的立場上,一下就按照唯美傾向主動加入了創作。──60年後引起我們懷疑的是:你當時僅僅是個一歲的孩子,你怎麼知道你娘的模樣和品格呢?俺娘聽到這個疑問馬上就紅了臉──她還是一個老實人呀,她還不是一個成熟的藝術家或政治家,她沒有厚顏無恥地在那裏咬著牙堅持──如果你一味地堅持自己我們又能拿你怎麼樣呢?恐怕久而久之我們也就認輸和相信了──而是馬上老實地找了一個旁證:

「我也是聽你大姨說。」

等她再次敘述的時候,她就開始在戲劇開場的時候──沒等我們懷疑,主動先把1939年的漏洞給堵上,這時開頭就變成了:

「我聽你大姨說……」

然後再說她的親娘也就是俺的舊姥娘長得什麼樣是怎樣一個為人──大姨當時已經17歲,當然她是有資格來給俺娘的敘述做旁證的。──1939年俺的舊姥娘是一個幹淨體麵、爭強好勝的中國農村婦女。──故事就從這裏展開。──在她行將就木前的一個月,她的17歲的大女兒也就是俺的大姨在20裏外的村莊生了她出嫁後的第一個孩子。這時俺的舊姥娘已經病入膏肓,但在孩子九天──做九──的時候,她還是強撐著身子從20裏外來看望女兒。這時她的身子和腿已經浮腫,她在家裏已經不能起床和走路──她到底得的是什麼病?是腎病還是肝病,是生俺娘時得的月子病還是和這毫無關係的腹腫和腹脹,俺娘直到現在還沒有搞清楚──這個故事原來是建立在不可知的物質基礎之上──不能說不是俺娘的大意。可是,這內核的不可知是不是戲劇對於藝術的另一種要求呢?這時我們又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於是就沒有貿然像戳穿她開場一樣深究舊姥娘的病因。──來看望女兒這天,雖然已經病入膏肓,身子已經浮腫,已經不能下床和走路,但她還是五更起床,對著鏡子在那裏梳妝──從五更一直梳洗到天亮,共梳了三個小時,接著又將自己最體麵的長裙從櫃底找出來,撫平它的皺折穿到自己身上──這是不是有什麼預感呢?是不是預料到這是自己在世界和親人麵前──一個正規和嚴肅的場合──的最後一次亮相呢?是不是在舞台上的最後一次絕唱呢?──於是就一定要給世界和我們留下一個堅強不屈的印象好讓它以虛假的堅強來代替真實的虛弱而讓自己的尊嚴永不遭到侵犯和磨滅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她能以痛苦維護體麵,能以強迫來抑製自己──她可真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也許在這次出征和亮相之前,她就想到了自己最後的出路,想到自己身後的大女兒、八歲的二女兒、三歲的三女兒和一歲的小女兒,想著想著就流了淚,這反倒更加增加了她出征的信心。她把對世界的一切無奈、憤怒和深情,都寄托到了自己的梳洗之中。等到東方動了,天大亮了,她竟把自己的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為了這次出征,她還專門讓人到鎮上雇了一輛騾子轎車──幾年後俺娘的新爹──俺的新姥爺在大戶人家趕的就是這種威風的轎車──這樣的驕車俺的舊姥娘平生沒有坐過,現在去坐甚至顯得有些誇張和做作──但我們想俺的舊姥娘當時想:誇張就讓它誇張吧,做作就讓它做作吧,我就是要用這種誇張和做作,來完成我生前的最後一次壯舉。於是當俺舊姥娘的騾子驕車──三匹漆黑掛紅的騾子──停靠在20裏外俺大姨婆家門口時,它一下給俺大姨在婆家的社會地位提高了多少百分點啊。娘家的騾子驕車來了。從驕車上下來的舊姥娘,神采奕奕,頭發油光水滑,身著拖地長裙,手裏還拿著一個幹淨的麻絲手巾──本來是一個普通的農婦,現在一舉一動,一招一式,就開始顯出貴婦人的模樣了。甚至她下車的時候,不要任何人攙扶;下車走路,也是風度翩翩和顧盼有神──她以堅強的意誌,一步一步走完從驕車到女兒婆家的20米路程。婆家和村裏的觀眾,都開始懷著一種崇敬的心情看著這貴婦人生命的輝煌和瀟灑。舊姥娘的一切設計和虛假都達到了預期的效果──甚至比設計的還要好──出發的時候還是陰天,現在雲開霧散,一束陽光──和追光──恰到好處地打在她臉的一側,真是風度逼人啊。這時開機正是時候。──甚至,當她親眼看到自己的表演取得了超乎意料的藝術效果,她渾身真的感到一陣輕鬆了。她用自己的藝術創造暫時改變了她的病體和人生。本來她是一個急躁的人,現在連性格都改變了──可惜一切都太晚了舊姥娘──對著鏡頭的表演耐心細致,微笑出的表情深入持久而毫不匆忙──一切的感情似乎是從心裏自然而然流露的──這就是她的本色而不是一種做作的表演──她一氣嗬成完成了這麼多表情和動作──她這20米完成了對自己過去一生的改變和否定。──在你行將就木前的一個月,借著女兒孩子做九這個微小的曆史契機,你竟從一個拉裏拉雜、蓬頭垢麵、絮絮叨叨和婆婆媽媽的中國舊農村婦女的形骸中脫穎而出,表現出你本不具有的大家風度,我們的舊姥娘,這時你就不單改變的是你自己,你也一下改變了我們家族的曆史呢。世界上多少偉人一輩子叱宅風雲,但是到了臨終還是露出了他們怯懦和自私的本相,在那裏大呼小叫和節外生枝,而你在人生的最後關頭,卻能抑製住自己以堅強的意誌上演的一出恢宏和光彩的話劇,你也就是這個世界上的超人和偉人了。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呢,問題的關鍵是:他們本來是恢宏和光彩的,現在露出了猥瑣;而你的本像是卑微的,臨終卻露出了光彩。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俺的舊姥娘,和俺的新姥娘一樣,在告別世界和離開我們的時候,都是光彩動人的──你們是世界可遇而不可求的兩道彩虹。阿門。親愛的我的先人們,你們是多麼光彩的人和女性。請你們保佑我。──這時俺大姨的婆婆──那個鬥雞眼的親家母──還不識趣地問:

「親家母,聽說你病了,現在看這樣子,不是已經大好了嗎?」

這時俺的舊姥娘發出爽朗的笑聲:

「好了,確實已經是好了。」

當然接著問題還是出現了──物質的病體還是對她接下來的表演形成了障礙。在招待俺舊姥娘的宴會上──在30年代的舊農村裏,一個招待親家的宴會還能出奇到什麼地方呢?──它肯定對不住俺舊姥娘的騾車──大不了就是幾個肉碗,說不定肉上還長著幾根沒有拔淨的豬毛。本來婆家覺得已經夠好了,但是當他們看到俺舊姥娘的驕車、風度和做派,他們又重新覺得不好意思──他們在宴會開始之前不好意思地搓著自己的手:

「小門小戶,拿不出成樣的東西招待親家,親家今天就受些委屈吧。」

這是屁話。但俺的舊姥娘仍延續剛才的大度朗朗地笑了:

「這就挺好,看到肉碗,我就來了胃口。」

但等到拿起筷子的時候,舊姥娘才突然有些醒悟,才從戲劇的角色中回到了她的現實,因為她一口饅頭和一片大肉都吃不下去──她渾身已經發抖快要在戲劇中堅持不下去了。桌上的一切傾刻間對她失去了意義。接著的問題是當本色真的卷土重來要求你以堅強的性格將剛才的表演繼續下去的時候──你能不能堅持下去呢?這才是對你是不是一個明星的殘酷考驗。但俺的舊姥娘到底是那百分之一中的精英呀,到底是一個爭強好勝和意誌堅強的大演員呀,她已經痛苦得渾身冒汗了,但是她還是談笑風生地一個饃星一個饃、一個菜葉一個菜葉的往嘴裏送──這樣吃了一個時辰,她等於什麼都沒有吃──本來婆家的人已經看出事情的真相來了,但是他們已經被舊姥娘的表演和氣概給震懾住了,這時他們倒是開始懷疑自己,認為貴婦人本來就是這樣吃飯的。宴會終於結束了,該到閨女房裏看女兒和剛剛生下的小外孫了。俺的舊姥娘又支撐著病體來到閨女房中──當她見到自己的女兒知道這是在世界上的最後一麵時,她的眼中並沒有流淚──可見她是一個多麼堅強和通達的人呀──她不因自己的私情去影響大局,仍在那裏高談闊論和笑語歡聲。──俺娘敘述到這個地方往往十分得意──俺的舊姥娘坐在床邊對女兒說:

「今天真不賴,吃了兩個饃還喝了一碗湯。」

「等孩子滿月的時候,讓你哥來接你回門。」

……

看完自己的女兒和外孫,又談笑著款款走出親家的院落,一步一步又向回走了20米,上了騾子驕車。──俺娘說,──上了驕車,她還微笑著向車下招手呢:

「親家,回去吧,不要送了。」

一直堅持到車子出村,四周已經是一片田野,再也沒人會看到她了,才一頭栽到了車上,──當然,看望女兒的舉動加速了她死亡的進程,誇張和做作的表演更加損傷了她身體的元氣;如果不是這樣,她也許還可以多活一陣呢──但是,60年後我們揣想,當時的舊姥娘雖然已經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但是她又想,能在臨死前導演一場輝煌的話劇給親人們留下一個紀念,比多苟活幾天更能接近這些親人啊。──小節和大局,她在臨死之前竟認識得這麼清楚──當我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60年後我們對你當年的舉動和風采都充滿了神往。一個月之後,她就離開了我們。聽俺娘說──總是聽俺娘說她娘,怎麼就沒聽她說過她爹也就是俺的舊姥爺的生前和死去呢?這在我們的家族中也是一個不解之謎。──最大的可能是:也許這個舊姥爺是個不值得一提的東西也料不定呢;不然他怎麼從來沒在曆史的天空中出現過?他在臨終的時候,肯定沒有做出像俺舊姥娘臨終前的大舉動和大手筆,於是他也就無聲無息和無聲無臭了。──當我寫到這裏的時候,我似乎聽到窗外響起田野上澆地和人在說話的聲音,順著這聲音,我一下又回到了故鄉。一想起故鄉和親人,我痛徹骨髓的悔恨就是:

事情該那樣處理的時候,我們不懂

當我們懂的時候,事情已經過去了

……

也正是從這個角度,舊姥娘能在臨死之前雇著騾子驕車去看望女兒,行動起來又那樣義無反顧和奮不顧身,她真可謂大智大勇和當機立斷──當你處在人生的岔路口上,往往是過去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吃了這包子就沒這餡了──你伸手抓住曆史的機遇,以你的痛苦和堅強,以你的誇張和做作,就在30年代的黑暗天空中劃過一道耀眼的閃電。如果說你的兒子我們的老胖娘舅在將來的曆史上也是一個人生悲劇的大導演──而在生活中恰恰是一個蛆蟲、蚯蚓和不敢擔任何幹係的人──的話,那麼你這最後的閃爍的擔待──擔待著我們多少人啊──倒是足以和黃泥崗上那幫娘舅相提並論了。──從一種生活細節和意誌堅強的角度看,作為一個女流之輩,你還要勝他們一籌呢。時機選得恰如其分──黃泥崗上還有些誤差──就選在你去世前的一個月。你對自己病體的把握也恰到好處。多種機遇的宏觀把握和歸攏,促成和造就了這個絕唱。──當你離開我們的時候,你不就可以含笑九泉了嗎?──聽俺娘說,──你離開我們之前,已經七天水米沒打牙,腿腫得有水桶那麼粗;舊姥爺已經先你而去,你的身邊沒有可以依靠的成年親人。當你就要離開我們的時候──你已經不行了,你已經上路了,又被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娘」「娘」的給叫了回來。這時俺的舊姥娘倒是顯示出她本色的軟弱和怯懦──回來倒是回來了,但她一把抓住八歲的二女兒俺的二姨的小手懇求道──這個時候她已經顧不得一群圍床而哭的孩子了,緣分已經盡了,一切都到站了,該分手了──這時她隻能顧住她自己了──:

「妮兒,下次娘走的時候,就不要再喊我了。實在是受不上了。娘在夢裏都走不動路,身子是太重了。但是走呀走呀,突然就到了一個河邊,我的腿突然就輕鬆了,走起路來跟好的時候一樣。河邊有花有草,我說,好長時間沒有洗臉了,蹲在這河邊洗個臉吧。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你們在那裏哭著喊『娘』,我突然想起怎麼把一群孩子扔到家裏了呢?還沒有給他們做飯呢。於是我就回來了──一回來娘就又躺倒在這病床上了。妮兒,下次娘走的時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實在是受不上了。……」

接著眼中露出的,是懇求一群發楞的孩子對她原諒的神色。於是下次在娘走的時候,他們就尊敬娘的話沒有再喊她──於是娘也就無聲無息和毫無牽掛地去了。從讓娘去這一點上,60年後我們對這群孩子也肅然起敬。你們不虧是舊姥娘的後代。娘不讓你們喊她,你們就沒有喊她;娘要走的時候,你們就讓她走了。你們對娘的尊重,已經達到了人生的極至。你們和舊姥娘聯起手來,共同演奏出這人生最後一幕的輝煌篇章──同時也照亮了我們家族本來還是一片漆黑的天空──親愛的舊姥娘,60年後當我們想著曆史上還有你這麼一位平凡而偉大的親人時,你的一舉一動和一顰一笑,那短短20米的款款的步子,顧盼有神的神采和談笑自若的朗朗笑聲,包括最後的軟弱和懇求,河邊的流水和花草,就共同組成了一首娓娓動人的敘述和合唱。合唱輕輕地起,合唱又輕輕地落。聽眾和敘述者本人到了這裏都有些感動了。俺娘敘述到這裏往往會說:

「俺娘死的那天是八月初十──離中秋節還有五天。」

……

接著就會有半天冷場和不說話。大家都在思考和回味,大家都在惶惑和感慨,大家還沉浸在當年的情緒和氣氛中不能自拔。這時天上的星星已經有些發寒和發冷了。已經是深秋了。就要下露水了,月兒已經偏西了。樹影在院子裏隨風搖動的婆娑。今天就不要再說了。中間應該有一個停頓。讓一個美好的結尾就停留到現在。有什麼不能等到明天再說呢?好。明天再說。但是,親人們能在一起呆幾天呢?這時俺娘倒是語重心長地說:

「我的兒,我在那裏算過,我們一年如果能呆在一起十天,那麼十年才能呆上100天就算我還能活40年,才能和你在一起呆上400天──也才一年多一點……」

接著話題就轉移到了別處。關於曆史我們心照不宣地要給舊姥娘留一個餘地。有什麼可以明天再說。你明天不是還不走嗎?你後天在家裏再多呆一天就不行嗎?但是,當我們說著這些的時候,其實我們已經預感到隨著明天的到來,隨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另一個混亂的時代也就要開始了。戲劇要求我們在一場感動和單純之後,接著來一場混亂。舊姥娘完美無缺的結束,也給另一場話劇的導演老胖舅舅的登場掃清了道路。舊姥娘隨著流水和花草退去和隱去之日,就是混世魔王俺的老胖舅舅跳著大神的步子開始登場之時。第二天我們對這開場還有些吃驚呢。這也太荒誕了吧?這也太有些臉譜化了吧?但是新的導演老胖娘舅說:

「誇張是氣魄的開始呀。」

「俺娘剛才不是也有些誇張嗎?──效果不是很好嗎?」

「臉譜化有時也是戲劇的必然要求呀。」

「不一定非要遵守三一律。」

「不破不立。」

「沒有現在的誇張和臉譜,怎麼去破壞俺娘剛剛留下的繚繞的餘音和款款的一步一步的溫情呢?」

「不拿起現在的大掃帚,如何清掃過去舞台上留下的氣氛呢。」

「沒有現在的張牙舞爪和家破人亡,怎麼會有一個新的戲劇結構和悲劇的開始呢?」

「破壞是戲劇的前提。」

……

舊姥娘去世半年之後,老胖娘舅就結婚了。悲劇的喇叭剛放下,喜事的喇叭就吹響了。老胖娘舅讓這一段變化得挺快。他把這一切都當成了過場。──新娘長得什麼樣60年後我不得而知,但我猜想她到了晚年肯定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因為1969年老胖娘舅所以要上吊自殺,一方麵是兒孫對他的拋棄不但不給他吃幹的他想喝稀的也沒有──他已經走投無路,另一方麵是他對已經去世的老胖舅母的懷念和前瞻──他覺得另一個世界有幸福和溫暖的生活在等待著他。本來他自殺的物質基礎是因為幹的或稀的,但是他表現出的方式卻上升到精神似乎是在懷念舅母想早一天與她相聚──那才是他的親人呢──於是對我們的反拋棄和回擊就更加有力了。我們給他出的難題是在物質上,我們要看他是怎麼一個反映或回答──但他到底是大導演呀──並沒有在臨終的時候上我們的當,沒有讓戲劇按照我們規定的方向發展,而是繞了一個圈子陡然將我們撇開上升到了精神──他可真是一箭雙雕呀,一方麵撇開了幹的和稀的逃出了我們的圈套,同時也顯示出他的獨立獨行讓戲劇有了一個意外的結尾──單是在臨終的時候甩了我們一下和閃了我們一下,我想老胖娘舅就夠暗自竊喜能夠閉上他的雙眼了吧?──在他最後的日子裏,當幹的和稀的問題出現危機的時候,他並沒有在幹的和稀的問題上跟我們兜圈子,而是開始在每天下午的兩點──當太陽最熱烈和最惡毒的時候,一個人走到野外已經去世三年的老胖舅母的墳上,在那裏憑空吊念甚至是一言不發。一下就超出了我們的意料甚至讓我們有些尷尬。對死者的吊念就是對活者的譴責,他的一言不發比他在那裏滔滔不絕對我們進行控訴還要有份量呢──如果他滔滔不絕還有一些具體,還給我們一個反駁的機會和餘地,現在他一言不發就讓我們隻有招架之式而無還手之力;而且這種無言和沉默的本身也加重了我們的罪行──還不知這一把灰孫子是多麼地罄竹難書呢,還不一定僅僅局限在稀和幹的問題上呢。稀的和幹的──本來是我們藏在暗處對他放的一支冷箭,現在他運用上墳和一言不發就使劇情發生了變化和陡轉,逼得我們從暗處走到明處,接著還不知他要對我們發什麼冷箭呢──但他又引而不發,於是就讓我們更加不安和提心吊膽。──到了劇情臨終的時候,俺的娘舅和大導演,就是用這種反打有手法,把我們逼上了絕路。他把簡單故意變成複雜,於是就使一在無形中變成了十,接著像原子彈的鈾一樣開始連鎖爆炸。當我們在心理上都被他炸死的時候,他才心安理得以勝利者的姿態又在物質上上了吊。──他上吊的意義影響深遠,直到30年後,我們的家族還擔著血海般的幹係呢──他生前雖然自己不敢擔什麼幹係,但是在臨終的時候倒是給我們製造和加上了一個血海般的幹係。──30年後人們還說:

「這家人可不怎麼樣,他爹是上吊死的!」

「他爹是被他們逼死的!」

「他爹上吊前一個月,天天到他娘墳上去哭。」

問:

「到了墳前哭什麼?」

答:

「一言不發!」

接著就是共同的「嘖嘖」聲:

「看看,把他爹逼成了什麼樣子!就是到了死鬼麵前,也無話可說了!」

「大悲不言,大辯不語呀!」

……

他們倒是灑下了一掬同情之淚。──看老胖娘舅最後惡毒成什麼樣子。他自己在生前對我們反打還不算完,死後還讓別人對我們萬箭齊發。他在自己的墳墓裏還埋藏著弓箭。──當然,如果從戲劇的藝術性出發,他又是一個多麼偉大的導演呀。一開始我們還拿他和黃泥崗上的幾個搗子作比較呢──我們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這才叫血海般的幹係呢。他用的手法比黃泥崗上的娘舅還要技高一籌呢。黃泥崗上的幹係漏洞百出,於是剛剛得手,事情可不就爆發了嗎?你們不就有家難回和有國難投了嗎?不就丟下祖宗的麵目上山當了草寇嗎?而俺的娘舅製造的幹係又是多麼地絲絲入扣啊──既製造了血海般的幹係,最後這幹係又與他無幹落到了我們的頭上。既把戲劇推向了高潮,同時他身上又纖塵不染和沒有血跡。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你看俺娘舅對於戲劇規律的把握是多麼地藝高人膽大呀。一開始我們還為了稀的幹的物質製造而在那裏沾沾自喜呢,現在和娘舅的反打比起來,我們一下就汗顏、出汗和有些狼狽了。娘舅高明還高明在,他在製造和準備這一切的時候,我們還渾然不覺──哭就讓他哭去,上墳就讓他上去──等他回手將這血海般的幹係兜頭扣到我們頭上時,我們才剛剛醒過悶兒來。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他已經上吊了。大幕已經落下了。重新找補劇情已經來不及和無事於補了。事情已經定性了。一切都無可更改了。我們隻有將這血海般的幹係和沉重的曆史負擔給擔當起來。

但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呢。俺的娘舅還不僅僅滿足於對我們的反打和製造呢。他的哭墳和上吊,還蘊藏著另外的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呢──他在一個情節結束的同時,還在展開著另外的情節和陰謀呢──他到老胖舅母墳上的憑吊和一言不發,除了要將被動變主動,拋開幹的或稀的,把血海般的幹係強加到我們頭上──他在做了這一切之後,這憑吊和一言不發又引出了另外一種藝術效果──那就是:

已經死了三年的老胖舅母是一個多麼讓人懷念的人呀

他們的一生是舉案齊眉的一生

他們之間有無數的溫暖可供懷念

當我在人生中感到絕望的時候,我起碼可以來找你

你是一個遠方的朋友

假如我把和你的再次相會和重溫舊情當作一個目的的話,我的上吊也就義無反顧了

她的晚年慈眉善目

她做姑娘和少婦的時候柔情似水

她的眼睛像彎月

她的身條像楊柳

……

他用一個簡單的事實,一言不發一下就總結了她的一生。──同時他又在用這個事實──再一次一箭雙雕地──向曆史說明,60年前他在俺的舊姥娘去世半年之後,娶進來的是一個多麼溫情可人的麗人呀。──但是當年接著發生的事實是:

八歲的大妹妹被他們賣給一個比她大15歲的麻子做童養媳

五歲的二妹妹被他們賣給一個比她大20歲的瞎子做童養媳

一歲的小妹妹被他們二鬥穀子賣給了人拐子,接著到了俺的新姥娘手裏。據俺姥娘說,俺娘抱過來的時候,手腕已經被她吮得露出了白骨

……

僅僅因為那個時候也沒有幹的或是稀的吃嗎?還是因為戲劇因素──一場威武雄壯的話劇就要開始了──對於生活的必然要求呢?比這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據俺娘說──她又是聽俺大姨說──,她的那個新過門的嫂子並不是一個美麗賢良的人──這是生活和藝術的悖反?──恰恰相反,是一個百年不遇的母夜叉。我們犯到她手裏也是活該倒黴──這時我們就明白了,原來她也是這場話劇的導演之一,原來他們是聯合導演。

她的晚年雖然慈眉善目──俺娘說,那是作惡作夠了

但她做姑娘的時候是出名的攪家不賢

她做媳婦的時候無一日不生是非

她的眼睛像豌豆

她的身條像草蔞

她沒有腰也看不出小腿

她是平胸

她是醜陋的尖屁股

她是一個惡魔

她是我們悲劇的製造者

……

當然還有一種說法和版本與此不同──你想俺的老胖娘舅都已經上吊30年了,一切還能不眾說紛紜嗎?──這種說法覺得三個妹妹的出賣和老胖舅母沒有什麼關係,她過門剛剛半年,就是攪家不賢作惡多端,怎麼能在半年之內惡到這種程度呢?情況還不熟悉,怎麼能一口氣賣掉婆家三個妹妹呢?說不定她看著這些妹妹倒是覺得活潑可愛,她倒不同意出賣這些妹妹還和老胖娘舅發生了爭執而成了這些妹妹的保護神呢──她的心沒有這麼硬,她的人品沒有這麼壞,她的模樣雖然不算好但是也不算醜,她的臉不胖也不瘦,她的腰不細也不粗,她的眼睛不大也不小,她的小腿不長但是也不是沒有……,她不是一個天使但也不是一個惡魔,她不是大團圓的組織者但也不是悲劇的製造者──那麼她是什麼?──她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1939年的中國農村婦女。她剛嫁過來的時候18歲,該懂的事情她還有些朦朧,該行動的時候她還有些羞澀,她對人間的一切都還擔不起血海般的幹係也沒有一錘子砸破天的氣魄。她雖然不是一個建設者,但也不是一個破壞者;就算她看著這些妹妹不順眼,但是你讓她把她們一個個都親手賣了就像讓她連著宰雞一樣她又沒有這個勇氣。她成就不了大事但也破壞不了大事──說到底她在這出戲中隻是一個普通的群眾演員隻能跑跑龍套──她連一個主角都不是──哪裏能把握得了曆史去當這出戲的導演呢?──她沒有與老胖娘舅聯合──而在當時唯一能當這導演和能擔這血海般幹係的人,也就是俺老胖娘舅一個人了──從他1969年在老胖舅母墓前給我們製造的反打就可以看出,他才是一個心狠手毒的人,而已經躺到墳墓裏的老胖舅母,不過是他劇情中的一個道具罷了──在他就要上吊的時候,老胖舅母對於他還不過是一個利用,何況當初──1939年在大幕剛剛拉開和妹妹就要出賣的時候呢?老胖舅母可以忽略不計──這時製片主任及時站出來說,既然這個角色在劇中無足輕重,那麼這個角色隨便找一個群眾演員來扮演一下就可以了,就用不著再出高薪找一個明星了。──於是俺的老胖舅母──如果這個觀點成立的話──就卸下了她曆史幹係成了一身輕,三個妹妹的出賣,成了老胖娘舅一人所為。──為了論證當年的曆史,還當年出賣親人一個曆史的真麵目,60年後我們曾專門調查過俺二姨──當年她僅僅八歲,就被賣給一個比她大15歲的麻子做童養媳──但八歲應該有記憶力了,她可以有發言權能夠見證曆史──當1996年我向她請教到這一點時,她倒毫不猶豫地支持敘述的第二種版本──她馬上信誓旦旦地說:

「你大姨和你娘說得不對,當時賣我們姐兒仨,並不怪俺胖嫂──主要還是怪俺胖哥!」

我:

「為什麼非要怪你胖哥?」

二姨操著她的假腔──她一跟人說話就有些誇張和做作──也是童養媳時間做得太長了,養成了這種弄虛作假的習慣,到了晚年還沒有改過來──1969年我曾到她家串過親,見她剛剛還在院子裏惡狠狠地打狗還是罵雞:

「操你們娘的,一個個扔到滾水中退了你們!」

轉眼看到我的到來,又滿臉笑容和操著假腔說:

「我的乖乖白石頭,剛剛我還在說你,可想死你老姨了!」

而你剛剛說的恰恰不是我而是畜牲──不但我對二姨有這種華而不實的看法,我們家族中有三分之二的人都認為她有些浮燥和懸空──於是我一邊對她進行調查,一邊對她嬌滴滴地腔調和證詞又產生了懷疑。但事到如今,曆史的見證人越來越少,老胖娘舅和老胖舅母已經快死去30年了,你不去找二姨又去找誰呢?──不過話又說回來,對於兩個已經死去快30年的人,能對曆史的真相和事實調查出一個大概──就是中間含一些水分──也算不錯了。我的娘舅和舅母,如果我們不是從功利目的出發為了把你們這場威武雄壯的話劇重新排練我們才這麼務實和認真,單是為了你們的人生對於荒塚一堆早沒了的你們我們才不會這麼做呢──就算單是為了藝術──60年前雖然你們風雲翻卷但是60年後我們的生活中也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著這一切說不定有時發生的比你們還要波瀾壯闊和具有曆史意義呢如果現在不是你外甥白石頭暫時操刀掌握著尋找曆史的權利,誰對於你過去的一切──就算你擔著血海般的幹係或是你製造了血海般的幹係你沒有擔著而讓我們擔著──能夠回首一瞥?──它不早讓曆史的巨大車輪碾成一灘爛泥了嗎?從這個意義上說,你們還是對我們馬虎的尋找擔待一些吧。從這個意義上,雖然俺二姨對於曆史有些誇張和習慣性的矯情──誰讓60年前你們賣了她讓她當上童養媳呢?──我們也隻能湊合和原諒了。因為假腔和做作,不一定非要責怪俺二姨。我們倒是要說:

「二姨,謝謝你──對於今天的調查和澄清──當年曆史是什麼樣子,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們不準備再進行別的調查和旁證了!」

於是二姨操起她的假腔將曆史責任一股腦地推到了她哥哥也就是俺的老胖娘舅身上。三個妹妹的出賣都是他一人所為。他是這場威武雄壯話劇的唯一導演。當我們接著追問原因的時候,俺二姨仍操著她的假腔堅定地說:

「因為他是一個賭徒!」

「過去俺娘在的時候還有人管著他,後來俺娘死了沒人再管他,半年之中,家裏的房子和地都讓他輸光了!」

……

這個解釋具有曆史說服力。我不禁頻頻點頭。雖然這個原因用在戲劇上有些大眾化和重複感,但是哪一段曆史和往事又是不大眾和不重複的呢?使我感到憤憤不平的倒是另外一個問題:光彩照人有著臨終絕唱的舊姥娘,怎麼養出這麼一個不爭氣辱沒祖先的灰孫子呢?但也就是這樣一個灰孫子,卻又成了我們家族曆史上威武雄壯話劇的唯一大導演──這就是曆史的辯證法。如果說他是一個流氓,那麼流氓也有流氓的氣魄呢──我們家族在曆史上也出現過另外的賣人,1942年河南旱災的時候我們在逃荒的路上就賣過一個小姑,但是像他這樣連家門都不出一口氣賣了三口人的舉動,查遍我們家族的曆史,獨一無二。──好膽量,好氣魄。於是我對二姨大眾而通俗的敘述也聽之任之了。看著我在那裏頻頻點頭,俺的二姨倒是來勁了,對60年前的老胖娘舅繼續展開了控訴:

「當時他到賭場去耍錢,就把我們小小的姐兒仨──我最大才八歲──扔在家裏。」

──單說賭錢這個習慣,他倒是和黃泥崗上那幫流氓有些相似,但誰知道他們在另一個岔路口就分道揚鑣了呢?──俺的二姨接著說:

「有時幾天見不著他的麵!」

「你娘當時隻有一歲,就讓我整天背著她!」

「一天給我們一個饃頭,讓我嚼嚼喂她!」

「一次他錢賭輸了,回來看著你娘在那裏哭,提起你娘的腿就摔到坑上,一下將你娘摔了個沒氣兒!」

操你娘的,老胖娘舅,60年後我都想跟你拚了──俺二姨看把我的情緒給調動起來了,又在那裏知心地──似乎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有著相同的秘密的默契──向我眨了眨眼,接著又加重語氣──這個時候我就看出她有些誇張和私心了,她要往敘述之中夾帶私貨和販毒走私了。於是我趕緊收斂了一上自己的情緒和怒容──她在那裏加重語氣說:

「守著這樣一個敗家子,最後能不家破人亡嗎?──本來俺娘家雖然家道中落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看你舊姥娘臨死之前去看你大姨不還雇得起驕車嗎?──守著幾十畝薄田還能過不下去嗎?但是轉眼之間就被他禍害盡了。爹死了,娘也死了,家裏的哥哥做主了,哥哥是一個賭徒,當家裏被他禍害得餓死老鼠沒有幹的也沒有稀的時候,他可不就要鋌而走險一口氣賣掉三個妹妹嗎?」

我有些恍然大悟。二姨分析得入情入理。何況這也符合老胖娘舅臨終之前關於稀的和幹的以及到了這時候我隻能顧住我自己的理論。我已經準備對她的分析全盤照搬就這樣將這段曆史給定案了,這時俺娘又站出來提醒我──當我從二姨那裏興衝衝歸來向她彙報和展示這一天成果的時候──:

「不要太相信你二姨的話,你老胖娘舅生前,他們兩個人之間矛盾大著呢。」

兜頭被澆了一瓢涼水。倒使我有些猶豫起來。但我還有些不甘心,在那裏試圖掙紮和挽回──我怎麼這麼容易上當呢?──地問:

「為什麼鬧矛盾?還是因為60年前嗎?」

俺娘:

「這次不是因為60年前,是因為35年前──你老胖娘舅家的母豬下了10隻豬娃,你二姨想從他家捉兩隻──捉兩隻又不想給錢,被你娘舅當場給拒絕了。」

我啞然失笑──啞然失笑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因為兩隻豬娃,就要改寫和重塑曆史嗎?──但我也知道,這種例子在我們家族的曆史上也不鮮見呀。但是我又明白,當事情的結果已經鐵定以後,事情的起因似乎已經不重要了。就好象影響和改寫曆史的原因是不是因為豬娃是不重要的一樣。你過於固執反倒有些可笑呢。就算沒有豬娃,兩個人之間沒有矛盾,當本性就愛誇張和做作的二姨來敘述這一切的時候,她純粹從性格和愛好出發,從興趣和習慣出發,由她嘴裏說出來的曆史就是真實的嗎?她就不往酒裏兌水和不往醋裏加醬油了嗎?她的老毛病在現實的重逢中都能一犯再犯,現在涉及到曆史她就不按自己的興趣添枝加葉和添油加醋了嗎?她就不讓曆史按照她的興趣和利益──有時並不一定是豬娃的具體利益,而純粹是為了她敘述的方便或者純粹是為了在曆史上把自己從配角改寫成成主角於是就以她的角度和視線──以她為主和她的眼睛的所見所聞──發展和創造下去了嗎?──這時曆史不就成為她的曆史,她的思想不就在曆史中占主導地位了嗎?──這時我們從她口裏得到的一切同樣不是本來的曆史而是她個人的一種成長史了。我們看到的就是一個人物的自傳而不是對曆史的全方位考察了,戰爭和曆史,戰爭和回憶就成了他一個人性格形成和成長的背景和襯托。有了豬娃隻能在褒貶和觀察曆史所站的角度上有所側重,但這並不影響她對曆史的篡改。──同時你怎麼保證俺娘對曆史就十分忠實呢?──她怎麼就不會像二姨一樣為了自己的利益來偷換概念和篡改事實呢?──60年前的曆史可以篡改,35年前的豬娃就不可以篡改了嗎?──單是看我從二姨那裏回來那麼興奮,收獲那麼大──本來這收獲和興奮對她沒有太大威脅不會影響她在曆史上的地位也不會影響她對曆史的敘述,她還可以另換一條思路,但是單單看我在那裏興奮,她就會覺得曆史已經投靠了別人對她在世界上的存在造成了威脅,她就會氣衝衝地站出來兜頭澆你一瓢冷水,在本來已經夠混淆的曆史上再加上新的疑問和迷霧──本來你在苦惱的深淵終於從二姨那裏看到一線光明,她馬上張開自己巨大的翅膀又重新遮擋住你的眼睛──讓你仍然生活在陰影之下。問題的複雜還在於,她們每個人都對曆史這麼隨意編織,久而久之,不但我們陷到曆史的深淵不能自拔,她們自己也開始相信這編織的曆史了。俺娘對俺二姨的反駁,也像二姨一樣信誓旦旦──你讓我相信哪一種曆史呢?但是這時我也明白了,對於曆史和豬娃,就不要過於認真和推敲了──讓它們都見鬼去吧。比這更重要的是:曆史已經發生了,三個妹妹確實被出賣了,話劇已經開始了,人生已經分岔了。我們現在關心的重點應該是出賣之後的妹妹怎麼樣了而不應再追究這妹妹是如何被出賣的。既然起因和開頭是胡塗的,我們就把這胡塗反打給她們吧──讓她們自己苦惱去,我們要繞開這起因進入過程了。對於藝術的美呀,你在過程而不在起因,你在過程也不在結果。不管三個妹妹是怎麼出賣的,是老胖娘舅的責任也好,是老胖娘妗的責任也好,賣已經賣過了,還問它幹什麼?問有什麼用?不管是怎麼賣的,他們的主要貢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