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 卷四 村莊違背誓言(3 / 3)

……沒想出這個方案牛文海還在那裏苦惱,一想出這個方案牛文海也像我們一樣激動了。這時他就停止了轉房。看來世界上不存在永久性的難題,任何事物都不是鐵板一塊,任何鐵板都不可能沒有逢隙。這時牛文海像牛頓一樣對世界充滿了豪情:

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動整個地球

這時瓦房已經不算什麼了。有兩個女兒在,也許過去烈日下莊稼棵子裏的積累和瓦房的蓋起都沒有意義;早知如此,你像常人一樣慵懶和對世界無動於衷也不會損失什麼;但是我們的牛文海舅舅又不這麼認為他的認為恰恰相反:也許沒有前邊的努力和準備,還沒有現在的靈感呢;也許沒有瓦房讓你圍著它亂轉,你的女兒從你身邊走過,你也會像常人一樣熟視無睹呢。對於過去的努力他並不後悔,過去的努力對於現在並不顯得徒勞。接著令他感動的是這樣一個事實:他的兒子是兩個,他的女兒也是兩個,對於「換親」來講,一個換一全,不正好各得其所和天作之合嗎?從這個意義上,牛文海又真誠認為:

從事情妥帖體當和天衣無縫來看,這並不是單憑人力所能達到的

我總感到似有神助。

在神的麵前,我本人倒顯得微不足道

……牛文海又成了一個富有美德的人。但是我們也知道,當一個事情達到天衣無逢似有神助的程度,你離自我消亡的日子也就為時不遠了,當時我們對「換親」充滿著多麼大的熱情啊。它不亞於在世界上開辟了另外一條通往幸福的渠道和創立了另外一個通往理想社會的政治製度。你真是獨辟蹊徑,你真是未卜先知,你真是大智大勇,你真是巧婦能為無米之炊。牛文海舅舅,你爆炸了一顆精神原子彈。牛文海舅舅,唯有你。這時牛文海舅舅像瓦房剛剛蓋起一樣,倒是在我們麵前露出了他片刻的膚淺的本相,在那裏捧著手裏的水煙袋說:

「想來想去,『換親』這個名字起得好。」

我們馬上附合:

「那當然。」

吐出一口煙又點著我們說:

「能給一個新事物起一個好名字也是很重要的。有時它的作用不亞於事物本身──就像商標對於罐頭,旗幟對於軍隊。因為: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我們馬上會意:

「那當然。」

接著我們又有些不解:

「那麼這次名稱的意義在哪裏它又好到什麼地方呢?」

這時牛文海壓低聲音說:

「你們看,明明是個『性』的問題,現在因為一個名字,就轉換成了『親』,還不夠好嗎?」

接著在那裏「咕咕」地笑起來。我們馬上恍然大悟,也隨聲附和地跟著他笑──雖然有些尷尬,但也似乎成了他的同謀。

牛文海接著又謙虛地說:「當然,事情還不夠完善,一切還可以發展。」

我們固執地說:

「已經夠完善了,已經不用發展了,再發展事物就過了頭我們的思想也跟不上趟了──就像上次的瓦房一樣。」

但牛文海還是拋棄我們繼續在那裏發展。看來他是讚成精英治國的。本來一對一的換親我們覺得已經夠成熟了──既解決了各自的「性」雙方又換了「親」,但是我們的牛文海舅舅還是覺得這種交換顯得簡單和原始了一些,不是不可以繼續發展和完善。他是一個勤於耕作的先行者呀。他在烈日下的莊稼棵子裏有鍛煉。於是他拋棄我們接著想:

完善還是可以完善

完善就是複雜

複雜就是完美

一對一換親固然好,但是一對一的換親是不是顯得太粗糙和單調了一些?

慢工出細活

能找到另外的牛長順和牛長富及他們的妹妹,怎麼就不能找到第三個或是第四個牛長順和牛長富及他們的妹妹呢?

一對一的交換可以成立,張三換到李四家,李四換到張三家,怎麼不可以再發展成王五家呢?──讓張三的妹妹到李四家,讓李四的妹妹到王五家,再讓王五的妹妹到張三家──這樣既解決了各自的「性」,又比一對一的交換更加隱蔽使「性」更富於美感

這樣就將「換親」畫了一個圓

而過去的一對一僅僅是一條原始的直線

能找到王五家,接著是不是還可以再找出一個趙六家呢?

當然這對操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畫出這樣的連環圖需要去做大量的艱苦的細致的組織工作

並不比開一個三國四方會議更加簡單

它對客觀的要求是:

和牛長順和牛長富情況相類似的幾家人家要在世界上同時存在

他們必須明白討價還價的條件不是針對對方而是針對第三者不是針對人而是針對連環最後達成的協議其實和對方毫不相幹

一方出現異議就針全盤皆亂

問題的難度還在於:各方的主觀條件在生活中不可能完全對等,其不對等之處又不是對方所能負責的這時第三方或第四方通過什麼途徑去相互彌補和補償呢?

誰來做這些穿針引線和相互平衡的工作呢?

……假如這一切都做妥了,最後對於性的落實也必須提出嚴格的要求:

三方或四方必須在同一天結婚

要嚴防有人在關鍵的時刻不守連環和聯合的憲章讓他鑽了時間和空間的空子

就像公正的聯賽必須要求各個球隊在相同的時間開球一樣

……

多麼複雜的一盤棋啊。讓斯大林處理他都會望而生畏──他寧肯再去打一場斯大林格勒保衛戰──那畢竟是一對一。但是在難倒了斯大林同誌的世界頂級難題麵前,我們的牛文海舅舅卻知難而上。因為我們的牛文海舅舅就是為了解決世界上的難題而來到人間的。沒有複雜還要牛文海舅舅幹什麼?沒有複雜他倒是覺得百般無聊。就像他圍著瓦房焦頭爛額亂轉的時候;現在有了複雜他倒亢奮起來。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牛文海舅舅就最講認真。──複雜是我自己找來的,並不是別人強加到我頭上的──我向往複雜,沒有複雜哪裏還有魅力?沒有複雜哪裏還有美感?──當然,等這座龐大的機器真的運轉起來,牛文海舅舅還免不了掛萬漏一,最後又被這機器反咬一口也就不奇怪了。就像聰明的政治家革命到了最後總是革到自己頭上,就像聰明的市民搬起石頭最後總是砸到自己的腳上一樣。──「換親」的連環術,也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它也是一團火,玩不好也會燒著自己呢。

事情發生在金秋十月。這時牛文海通過四個連環已經用大女兒牛順香給大兒子成功地換回來第一個老婆。在四家人同時嫁人娶親的隆重時刻,牛文海舅舅百感交集而又躊躇自得。經過艱苦的網織、談判、走馬換將和穿針引線,世界上第一例換親術竟在人生的試驗場上取得了成功。在白石頭又一次感到草木驚心的時候,村裏的牛金香第一次不同於別的表姐出嫁了──這個不同在於:過去的出嫁是有去無回,這次我們剛剛出嫁了一個牛金香,馬上又娶回一個「牛金香」;無非過去的牛金香和牛長順是兄妹,現在的「牛金香」和牛長順就是夫妻了──白石頭又破涕為笑,也不禁為牛文海舅舅的鬼斧神工而擊節稱歎。你解決的不僅是家庭內部的性的問題,還放下了一個11歲少年對世界懸著的心啊。換親的所有過程都和設想和預定的毫無二致。性的問題真的很好的解決了。「性」已經換成「親」了。世界從此太平了。牛文海看到自己一個念頭和設想,一個思想和主義在實踐中得到了實現,就像一個政治家從一個想法和主義出發經過實踐真的得到了天下時一樣心胸開闊和春風撲麵。他以為改變世界就是這麼容易。誰能想到短短幾個月後,這種成功的實踐就又回過頭來反咬了他一口呢?──就像政治家青年時期以為自己改變一個世界易如反掌但是到了晚年也悲歎自己僅僅能改變一片小樹林一樣。於是到了臨終的時候等他通過四個連環用自己的小女兒牛順香給自己第二個兒子牛長富去換第二個老婆時,他就顯得有些膽怯和不放心了。他就不那麼抱負宏遠和滿腹經綸了。他開始有些遊疑和不確定了。他的口氣顯得不那麼有底氣了。就感到事情並不像自己當初設想的那麼簡單。於是就開始未雨綢繆和把事情可能出現的漏洞提前補上。就開始預先防範、語重心長地對16歲的小女兒牛順香作了諄諄教導──那就是:

妮兒,在你出嫁的時候,請你戴上避孕環

這一切的潛台詞是:

爹過去認為自己的實踐是成功的,但是短短幾個月──從大女兒牛金香身上看,生活就證明它是錯誤的。但是四連環的換親機器已經開始瘋狂運轉,到了他的發明者你爹也控製不住的地步。一切都難以預測。它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箱。現在該你下地獄了,臨死的爹爹所能做的僅僅是:讓你對未來的不測事先有所防範。我的16歲的小女兒,對不起,請你原諒爹。

……

說起來都有些悲涼了。但這往往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和先行者的最終下場。世界上不少偉大的思想家和先行者,最後都會在這個黑箱裏相遇。也僅僅從這個意義上,我們的牛文海舅舅才能排遣他的一絲孤寂──通過大女兒牛金香換回來的大兒子牛長順媳婦「牛金香」一開始看上去還不錯。──那個時候牛文海舅舅還處在膚淺和躊躇滿誌的階段,見了我們表露出來的神色還是:看,我這個連環計怎麼樣?我這個四換親怎麼樣?我這個「換親」的名稱、旗號、主義和思想怎麼樣?可以說是旗開得勝嗎?當時我們也是目光短淺──我們的眼圈子能有多大?──就對他的主義和實踐佩服得五體投地對於他的沾沾自喜也認為是理所應當。我們隨聲附和地說:

「舅舅,你這個主義真是不錯。」

「你這個口號旗幟鮮明。」

「一切都是名正言順。」「一切都是所向披靡。」

「你開創了故鄉一個新時代呢。」

……

當時的牛文海舅舅,也膚淺地對這些恭維全盤照收。但等幾個月的實踐證明這一切的主義都是失敗的,一切的旗幟都倒下了,大家都處在樹倒猢猻散的境地,牛文海舅舅就感到失望和孤獨了──我們也就牆倒眾人推地將失敗的責任都推到牛文海頭上哪裏還記得當初自己的擁護、吹捧和隨聲附和呢?還有人站出來放馬後炮呢──以別人的失敗來證明自己的未卜先知。這時在我們的村莊裏唯一有一個人站了出來,說出了與大家不同的聲音從一處狼藉的廢墟中撿起了已經倒下的大旗拾起了已經被我們拋棄的牛文海舅舅的思想遺產,用第三隻眼睛看世界重新發現了四連環的光明之處,用曆史為現實服務的手法將四連環提高到了超越四連環的境地,將過去僅僅是局限在解決性的問題上的牛文海思想變成了解決一個村莊問題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看來思想是要發展的,遺產是要繼承的──他按照這種真理用違背諾言的方式才不但真正改變了我們的性,從而也使我們的村莊上了一個新的台階──這時我們的村莊才迎來了一個新時代呢。這個人是誰呢?他就是我們但願長醉不複醒的王喜加表哥──這時他倒有了偶爾的清醒。思想的起事,離我們牛文海舅舅的去世僅僅四個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隻有當我們的牛文海舅舅、我們的王喜加表哥和我們村莊的開創者老梁爺爺站到一起的時候,我們村莊的上空才能出現絢麗的彩虹。

……說起牛長順和他媳婦「牛金香」一開始過得還不錯。當時牛文海舅舅滿意大家也滿意。故鄉已經出現了群起效仿和一呼百應的狀態。他一下就解決了故鄉的苦悶和憂鬱──過去我們的故鄉,是一個憂鬱的地份呀;現在由於「換親」的出現,大地才出現了光明。牛長順因為自己是爹爹思想的第一個實踐者說起來也是行動上的先行者,他在村裏的地位甚至也出現了超越和飛升呢。他開始有些飛揚跋扈和趾高氣揚。他不再是跟我一塊去接過煤車的那個和藹可親遇事可商量的牛長順了。他從村莊裏穿過和與我們說話的時候,已經有些武斷和獨斷專行了。如果不是這樁「換親」很快歸於失敗和流產,他還不定會發展成什麼樣子呢──很快成為一個暴君和獨裁者也料不定。牛長順還是一個膚淺的毛頭小夥子呀。在他趾高氣揚和傲視群雄的時候,他恰恰忘記了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

危險並不出現在眾人之中,危險往往出現在你的身邊

堡壘總是從內部攻破

於是在短短的兩個月之後,他身邊的「牛金香」就突如其來發動了政變,「牛金香」從他身邊跳之夭夭而他還蒙在鼓裏和一無所知,他馬上就被人從神話的祭壇上給推了下來成了孤家寡人也就不奇怪了。這個時候我們才有些稱心呢。活該。這就是他飛揚跋扈和掉以輕心帶來有結果。他在內心得意的時候,往往忘記了自己的外表;他在白天高興的時候,往往忘記了夜晚。這樣的忽略所遮擋的客觀事實是──就像麵瓜哥哥之於牽牛:得意的牛長順形容猥瑣,新來的「牛金香」如花似玉;得意的牛長順鼻口朝天一綹黃髯,新到的「牛金香」麵如滿月腰如柳枝;得意的牛長順一米六五,新來的「牛金香」一米六七。不要說我們,就是陌然間突然闖過來一個人,看到這種配對,如果他不知道這是一場偉大的話劇「四換親」之中的角色的話,他立馬脫而出的就是:

「真是鮮花插到了牛糞上。」

「真是好漢妻子不上堂,孬漢娶個滿堂光。」

……

接著你會不由自主地乜斜起眼睛看那「牛金香」看著看著嘴裏都流出了涎水。如花似玉的「牛金香」,這時也常常一個人孤獨地站到街頭,有時站著站著,眼裏竟流出了莫名的淚。這時我們往往會說:

「她一定是想家了。」

「她一定是想她娘了。」

「誰剛剛出嫁,都是這樣。」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於是我們就大意了。其實我們恰恰說錯了。這個時候她想的並不是娘家,而是看著從她眼前不斷晃過的三寸丁穀皮一綹黃髯鼻孔朝天的牛長順,不禁在心裏罵道:

「可是作孽呢。怎麼找了這麼一個三寸丁穀皮!」

「他還沒有我高!」

「晚上跟他睡在一起,讓老娘如何耐煩!」

她對奇人異相的認識,像過去村裏的表姐們一樣無知。她和奇人和偉人也是對麵不相識。於是她後來拋棄奇人和偉人既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也就順理成章了──也正是因為她的無知,最後倒是挽救了我們的村莊呢。──這時她對雄偉就有一種特殊的向往。本來她看不上鐵塔一樣的黑漢,覺得那樣的長相是一種蠢憨,中意的還是清純的白麵書生;現在不那麼看了,現在的看法與以前正相反──一切不經過實踐,還是不要輕易地下斷語呀──這時看一個白麵書生從街上走過,她像看到三寸丁穀皮的牛長順丈夫一樣惡心刺目;而一見到鐵塔般的蠢漢,馬上像久別戰場的兒馬聽到炮聲一樣,一下就激動、昂揚、前蹄奮起地在內心「噅噅」地喊叫。韁繩都勒不住它。激動的她,下邊馬上就濕了──本來不是這麼容易激奮和下作的人呀,現在竟被牛長順改變成這樣。這時她一邊直勾勾地看著那鐵塔一樣的人,一邊在心裏想:

「這樣的身子,必是好力氣!」

……

話語對於掙脫和向往的指向多麼明顯。終於有一天她突然失蹤,跟著一個村裏來打鐵的鐵塔一樣的小爐匠逃之夭夭──一開始我們還感到吃驚:怎麼能這樣呢?這是怎麼發展的呢?那個鐵塔一樣的小爐匠真不是東西,他竟敢拐帶良家婦女讓我們的牛長順和牛文海舅舅竹籃子打水落了一場空──30年後我們才明白,那是事物發展的必然結果,一切跟小爐匠倒是沒有關係。小爐匠隻是「牛金香」選擇的一個外在偶然罷了。如果那天來的不是小爐匠而是一個粗壯的換馬掌的人的話,她一樣會跟換馬掌的逃之夭夭。我們還是失算了。驕傲的牛長順還是失算了。我們的舅舅牛文海也同時失算了。但這還不是問題和失算的關鍵呢,問題和失算的關鍵是:因為「牛金香」是通過四連環的換親術換過來的,現在對於這種逃跑的責任還無從追究──就更加讓人惱火。如果僅僅是兩換親,張三跑了一個「牛金香」,張三就可以到李四家把自己的牛金香同時叫回來,一切還能物歸原主──因為兩家的牽製說不定「牛金香」還不敢逃跑呢。但是當初的兩換親已經被我們的牛文海舅舅發展成了四連環──看來生活中還不能過於激進呢,一切還得有所牽製呢──簡單就有牽製,複雜就使牽製出現了漏洞──於是「牛金香」的逃跑就讓我們束手無策隻好把打碎的牙齒往肚子裏咽。張三李四之間,還夾著一個王五和趙六呢,你如果通過趙六去牽製李四呢?趾高氣揚的牛長順,這時就還原成草雞在那裏「嗷嗷」地痛哭;而在內心裏真正感到痛苦的,還是這思想和主義、四連環的發明者牛文海舅舅呀。這時他雖然沒有對人──包括對正在痛苦之中的兒子牛長順──說任何話,但是我們能夠感到當他一個人躺在瓦房裏時,痛苦和疾病,衰老和癌症就開始悄悄地降臨到他身上──這才是他得癌症的原因呢。──這時他可能會對自己哀歎:

「一切還是怪自己呀。」

「是我沒有適可而止。」

「是我在自作聰明。」

「是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

接著就開始用自己的手去打自己的臉──一個偉大的孤獨者看到自己的思想歸於失敗的時候,他還能做些什麼呢?他除了打自己的臉,隻能在下一次的實踐卷土重來的時候,進行未雨綢繆和事先防範了。於是當我們的16歲的牛順香接著出嫁──給她的哥哥牛長富進行另一輪四換親時,他就把她叫到已經病入膏肓的自己麵前,小聲地隻能兩個人聽見地說:

「妮兒,在你出嫁的時候,請你戴上避孕環。」

……在牛順香出嫁和另一個「牛順香」娶來第四天,牛文海舅舅終於燈幹油盡撒手人寰。他的曆史使命終於結束了。你辛苦了。雖然一輩子的努力最後是以失敗告終的,就好象曆史上許多偉人和先行者一樣,但是後來事情的發展,還是正如你之所料──這時就又顯出你的偉大來了。當第一波失敗之後,你能從第一波的失敗中預料到了第二波,這已經是很不容易了。而我們常常做的卻是,當第一波失敗之後,轉眼又被第二波海浪徹底席卷和淹沒。當一個人在臨終之時還能預料到他的身後,一切還有所綢繆和預防,這已經很不簡單了。於是你就給後來的王喜加表哥提供了一個發揮和超越的基礎。你的臨終遺言和思想遺產句句落到了實處,不但改變了你本人而且給我們換來了一個新的村莊。當我們在王喜加表哥的帶領下當然首先是在你思想的啟蒙下違背諾言的時候,當我們舉著糞叉和農用工具開始在那裏大規模械鬥的時候,當這一個偉大的場麵和曆史性的鏡頭出現在我們空曠的田野上雖然當時我們隻顧打鬥而沒有想起你,但是當我們開始享受違背諾言的成果我們開始進行曆史反思痛定思痛追本溯源吃水不忘挖井人要找出支配我們這一切行動的思想者和啟發者的時候,我們還是從我們的領導者王喜加表哥身後看到了你。雖然王喜加表哥一開始還在有意對你進行遮擋──這時他就有貪天之功歸已有的嫌疑──,但是我們還是通過曆史的彎道終於在它的盡頭尋找到了已經處於黑暗的你。曆史不容歪曲。真相終會大白於天下。──當紙終於包不住火的時候,當烏雲終於遮不住太陽的時候,我們的王喜加表哥也隻好在曆史的麵前給你平了反。你才有了思想家和先行者的地位。這時的王喜加也是欲蓋彌彰啊,當我們已經通過曆史的遂道和你的思想會師的時候,他才像剛剛發現一樣說:

「原來我覺得這一曆史性行動是自發的,後來我才和大家一樣發現:原來我們的村莊早就有準備和積累。」

「原來我覺得一切都是盲目的,現在回過頭來看,才知道我們一直都處在牛文海舅舅的思想照耀之下呀。」

「原來我覺得一切都是平地起風雷,後來我才知道我們是站著一個巨人給我們留下的廢墟上當然也就是他的肩膀上。這個巨人是誰呢?就是我們的牛文海舅舅。」

「原來我以為是我自己走活了一盤棋,後來才知道,開局時分還是牛文海舅舅給我們打的眼啊。」

說著說著他就激動了:

「我們怎麼能忘恩負義呢?」

「我們怎麼能將革命的成果獨吞呢?」

「我們怎麼能忘記我們的前人呢?」

「我是不會這麼做的──問題是當有一天我死之後,你們會不會這麼做呢?」

接著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們大家。好象忘恩負義的是我們而不是他。但他在說著這一切的時候,他也有些自我反省呢──並且,說著說著他的胸懷還真讓自己給說開闊了,說著說著他就真的站得高和看得遠了,說著說著他還真喘上了──這就是說的重要──當然說著說著他又把自己擺進去了,揮著手臂作為曆史結論在那裏拍板:

「看來曆史發展的規律是這樣的,隻有當我和牛文海參舅舅、還有曆史上的老梁爺爺──在思想和感情上,在對待世界的態度和找到曆史發展的逢隙和契機上──站到一起的時候,就好象出生日不同去世日也不同的三個偉人共同印刷在一張鈔票上的時候,曆史的天空才能出現那燦爛的彩虹、我們的村莊才能上一個新的台階呢……」

你不能說他說得不符合曆史實際,你不能說他表達得不符合村莊發展的規律。不用修改就能加載曆史的史冊後來也就真的這樣加載曆史史冊了。當然這樣做的結果是仍讓王喜加鑽了空子,因為他在曆史上還是對他的兩個前任和先行者的思想進行的閹割和篡改現在就讓這樣的曆史結論掩蓋了曆史真相我們也就永遠處在蒙蔽之中。我們看到的王喜加在曆史上的形象無比高大,我們哪裏會想到他屁股上也有兩片永遠也擦不幹淨的屎呢?當他領導著我們村莊違背著諾言的時候,我們哪裏知道他也會違背自己的初衷呢?特別是當我們的村莊因為他的酒醒真的發生了一種變化上了一個新的台階,他的偉大已經掩蓋了他的陰影,我們也就掛一漏萬的站在曆史的主流而對曆史的陰影大而化之地一抹而過──不能說沒有我們自身懶惰的原因,就讓王喜加表哥趁虛而入擦幹淨了他的屁股。三個偉人之間其實是不一樣的,倒是我們大而化之地對曆史一鍋燴接著就端到了後人麵前。30年後當我們重新懷念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就三人一麵地沒有什麼區別了。──曆史的深刻誤會,恰恰在這個地方呢。因為1969年我們在王喜加表哥的領導下所進行的對村莊諾言的違背的偉大行動恰恰是對牛文海舅舅身後他家裏出現的一場又一場災難的利用呢。而這些後來出現的一場又一場災難恰恰是我們的牛文海舅舅在他臨終之時所預料到的──他一生對於世界的態度都是樂觀和向上的,他一生都在頂著烈日在莊稼棵子裏鏟草他相信的是積累;但到他臨終的時候,他從瓦房和四連環的失敗中翻然悔悟,他對世界的看法開始變得悲觀。病痛交加和就要玩完之時,他看到的身後不再是鮮花和綠草,陽光和雨露,而是一場場的腥風血雨──雖然他不知道這些風雨是什麼,但是他已經聞到了風雨到來之前的腥潮味道。正所謂「風是雨頭」和「屁是屎頭」。於是他給他貼身的小女兒交待了一句臨終遺言。那是一句多麼深刻動人的親人之間的話語呀。在我們的牛文海舅舅感到對世界沒有把握的時候,正是他對世界把握的開始。他生前對世界從來沒有把握好過,但是他死後卻對世界控製得牢牢的。於是他偉大的思想所照射出來的萬丈光芒哪裏是一個王喜加這樣的烏鴉的翅膀所能遮擋的呢?王喜加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特別是牛文海舅舅去世的頭幾個月,我們看到的世界是那樣的和風細雨和風平浪靜,是那樣的陽光普照和大地回春──哪裏有一點腥風血雨的樣子呢?我們的先行者和導師是不是預言有錯呢?我們說他死都死了他的思想還能不過時和背運嗎?是不是可以把他的思想甩開我們照直前進呢?當我們產生這種想法時,我們把自身的積蓄和負擔都給甩開了。但恰恰在這個時候,腥風血雨說來就來,曆史和天氣的變化竟因為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原因和細節的撬動就讓整個天空出現了錯位,接著就發生了目不暇接和風雷不及掩耳的風暴──也隻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麼一條規律:

曆史的變化總是在微小的原因下激活的

上帝總是在我們不經意的時候出現

隻有過時的我們,沒有過時的思想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牛文海舅舅,在短暫的時間裏,是無法證明你思想和預言的偉大的,隻有將你放到曆史的長河中去考察,才能顯示出你思想的巨大威力

你在我們身邊,也是欲哭無淚

於是你在生前沒有把握,你就把把握留到了身後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你簡直是一個隔著時代的活雷鋒

……

1969年冬天,牛文海舅舅去世的頭幾個月,村子裏風平浪靜。世界還在按照它固有的規律在發展,不因牛文海的去世而擴大,也不因牛文海的去世而縮小。不因其長也不因其短。世界上的換親術照常進行。他的小女兒牛順香在雪地上出嫁和驀然回首的樣子仍讓我們心動。她出嫁之日,就是另一個「牛順香」來到我們身邊之時。我們的鼻孔朝天、一綹黃髯、走路愛抬高胳膊的牛長富幹淨利落地和新娘進了洞房。在他們進洞房那天,我和一群小搗子對出嫁的牛順香雪地傷懷之後馬上丟爪就忘地去看新來的「牛順香」。我們也是見了新人就忘了舊人。不要太相信我們傷感的毅力。記得新來的「牛順香」頷首斂容,有些羞澀──我喜歡這樣的人;頭蓋沒有揭開的時候,一直在炕角裏縮著。牛長富在那裏高抬胳膊趾高氣揚地出來進去。我們在那裏唱著蓮花落:

帽兒光光,今天做個新郎

衣兒窄窄,今天做個乖客

……

這時縮在牆角的「牛順香」突然唱道:

月兒光光,今天做個新娘

衣兒窄窄,明天懷個小孩

……

因大出我們的意料而讓我們樂不可支。接著事情發展得也非常正常,沒有任何晴轉多雲和枝葉分杈的跡象──這樣幾個月過去,我們就放鬆了對日常的警惕忘記了牛文海舅舅對我們的臨終遺囑了。於是曆史的懲罰接著就出現了。在我們放鬆一切的時候,我們所預料不到的災難就來到了我們的身邊:這時牛文海舅舅家開始出現神秘的意外死亡。這個時候「牛順香」已經懷孕了。她沒有像上一個「牛金香」一樣隨著小爐匠逃之夭夭,而是心平氣和地接受了牛長富。也許是牛長富和牛長順的差別,也許是「牛順香」和「牛金香」的差別,也許是日和月的差別,也許是白天和黑夜的差別,牛長順和「牛金香」最後雞飛蛋打,牛長富和「牛順香」生活的幸福美滿。他們心平氣和。他們相敬如賓。他們在日子麵前是微笑,日子在他們麵前是從容。誰說四連環的「換親」因為複雜是失敗的呢?誰說四連環在主義和思想上是激進的呢?如果說牛長順和「牛金香」的實踐對於過種主義和思想是一種反動的話,那麼現在的牛長富和「牛順香」的實踐對於這種主義和思想就是一種證明。大好陽光,錦繡河山,朗朗乾坤,蕩蕩世界,可愛的1969年。每當我們看到牛長順和他的老婆「牛順香」幸福地一人拿著一個鐮刀頭從街裏穿過的時候,我們差點都要忘記牛文海的臨終遺囑覺得他關於四連環的早期思想和主義已經完美無缺了。思想可以停止在這裏了,再也不用發展於是哪裏還能想到它的反動和會回過頭來對大好的陽光和日月反咬一口呢?苦就苦著那些在家裏沒有「牛順香」這樣姐姐或妹妹的人,他們以後的人生還怎麼交待和安排?本來牛文海舅舅創建的思想和主義是大家共有的,現在卻因為你有姐姐或是妹妹就能受到這陽光的普照而我僅僅因為父母交配沒有姐姐或妹妹就要一輩子躲在陰暗的角落。我們是幸福的一群我們又是失望的一群。在一些人笑的時候同時還有一些人在哭。我們這些沒有姐姐或妹妹的苦人兒,世間的痛苦就將要展現在我們麵前。甚至村裏開始形成這樣一種社會風氣,有姐姐或妹妹的小搗子在我們中間就高人一等,沒有姐姐或妹妹的小搗子就矮人一頭。因為這標誌著我們今後的不同人生呢。──但是,當那群高人一等和趾高氣揚的小搗子在得意的時候,想沒想到曆史和生活的辯證法已經像進野獸一樣撲到你們腳下了呢?當你們已經發展到生活的高峰和極限時,你們意沒意識到生活馬上就要折過頭來反咬你們一口呢?當牛長富因為四連環已經成為我們心目中的大哥大時,他的生活馬上就要出現災難和開始走下坡路了呢?當我們隻局限在牛文海舅舅的前期思想當這種思想的陽光普照到我們身上我們在那裏盡情歡呼的時候,我們是不是就忘記了他思想的另一麵也就是更重要的後期思想和臨終遺囑呢?我們是不是忘記了這後期思想和臨終遺囑恰恰是對他前期思想的否定和修正呢?我們知不知道這才是世界上偉人們思想的一個發展規律呢?──我們大意就大意在:

在陽光普照的時候,我們往往忘記帶一把雨傘

當我們在注意一個偉人前期思想的時候,往往忘記了他後期對於前期的否定

我們在上路的時候,往往忘記前人教導我們的一句話:餓不餓帶幹糧和冷不冷帶衣裳

……

這時牛長富本人也一直蒙在鼓裏呢。他還在那裏為自己的大哥大地位趾高氣揚和沾沾自喜呢。他也和常人和過去的人一樣,一下就陷入了固步自封的陷阱。他在那裏盡情享受著牛文海前期思想的陽光和雨露,而忘記了他的臨終遺囑──像懶惰的蟈蟈一樣爬在前期的葉子上一動也不動了。老婆都懷孕了,接著還會發生什麼變化呢?大好陽光之下,他沒有預料到彤雲密布已經形成牛文海舅舅的後期思想像銳利的尖刀一樣已經遊到我們身邊接著就要紮入我們的心髒。盡管我們在曆史上曾經有過相同的遭遇,但是我們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當生活的辯證法開始卷土重來和反咬我們一口時,我們也習慣於按照過去的思路水來土屯和兵來將擋,而不知道事物的前期雖然都是重複的,但事物的後期每次都有創新讓我們防不勝防。世界給我們帶來的光明總是重複的,世界給我們帶來的災難卻千差萬別。當「牛順香」來到我們身邊的時候,我們按照「牛金香」災難的思路去預防也僅僅想到她會不會跟著第二個小爐匠逃跑──看到她沒有逃跑而懷了孕我們就感到萬事大吉,而沒有想到恰恰在這個時候,世界又花樣翻新地讓牛文海舅舅家出現了百年不遇的神秘死亡。僅僅在「牛順香」懷孕兩個月之後,僅僅是懷孕之後的一次肚子疼,牛長富用上次牛長順和我一塊接煤車用過的同一輛自行車載著「牛順香」到鎮上看病,她──也就是他──就遭到了滅頂之災。──牛長富事後說,去看病的路上,兩人路過一條小溪,穿過一趟桑柳趟子,邊走還邊說著相互安慰的話呢──多麼溫暖和可愛的新婚夫妻圖呀。牛長富:

「現在怎麼樣,肚子還疼得那麼厲害嗎?」

「牛順香」捂著自己的肚子:「好多了。別大驚小怪,不就是一個肚子疼嗎?」

牛長富:「這種肚子疼以前有過嗎?」

「牛順香」的臉上突然有些羞紅,「撲哧」一笑說:「當閨女的時候有過。」

牛長富:「當閨女什麼時候有過?」

「牛順香」:「那個時候有過。」

牛長富:「出嫁以後還有過嗎?」

「牛順香」:「出嫁以後還真沒有過。」

牛長富:「出嫁之後怎麼就沒有了?」

「牛順香」臉上又一陣飛紅,朝牛長富背上打了一小拳頭:「還不是讓你……」

牛長富事後說,當他聽到這話的時候,他的下邊甚至有些騷動了。多麼和諧的一對男女呀。牛長富還不依不饒呢:「既然讓我那個了,既然已經沒有了,現在怎麼又有了?」

「牛順香」:「還不是又讓你……」

話說到這裏的時候,自行車來了個急轉彎,兩人隻顧說話,「牛順香」也是猝不及防,一下就從自行車上栽了下來,頭一下就磕到地上的一塊石頭上,當時就磕出個腦溢血,立馬就「格兒屁」和見了閻王。本來是因為肚子疼去看病,現在去見閻王卻是因為腦溢血。曆史的辯證法就是這樣扭曲。事情發生得就是這麼急速。牛長富事後在墳上痛哭道:

「早知這樣,我就不帶你去看病了。」

「肚子疼的時候我們還有說有笑,怎麼摔下來就成了腦溢血呢?」

「都怪我轉彎太急。」

「肚裏還懷著我們的孩子呢。」「以後我平生最大的誌願,就是要消滅世界的急轉彎!」

……

也隻有在這個時候──當我們看著進著墳墓的「牛順香」和戴著白帽子在墳前痛哭的牛長富,我們才感到世界上陰風陣陣和這個世界的猝不及防。我們才感到隻相信牛文海舅舅的前期思想在那裏盲目地樂觀對他的後期思想和臨終遺囑有了忽視是多麼大意吃虧就在眼前。你不注意還真不行呢。你不跟著提高最後吃虧的就是你自己。但事情還沒有完呢。世界給我們的預兆和警告還在繼續發出。當我們在為「牛順香」的突然死亡而瞠目結舌的時候,當我們還沒有從同情牛長富的氣氛中走出來時,讓我們更加吃驚和猝不及防的是:牛長富也突然「格兒屁」和不見了。我們剛剛還能聞到他在墳頭哭「牛順香」,現在就該真正的牛順香來哭他了。上次「牛順香」得的是腦溢血,這次牛長富得的是羊羔瘋。在「牛順香」去世兩個月之後,他正在地裏像他爹一樣鏟草,突然就像著了魔症一樣躺在地上口吐白沫。身子像被剁了頭的雞一樣在那裏蹦跳,接著就恢複了平靜,兩腿一伸,完了。一切還是那麼突如其來,就像他的媳婦「牛順香」從自行車摔到地上得了腦溢血一樣讓我們猝不及防。我們剛剛還在吃驚世界的預告,接著晴空又打了一個霹靂。我們從小和牛長富在一起割草,也沒見他犯過這個病呀?我們倒是見他高抬胳膊拿著鐮刀頭在街上匆匆走過,這能說是將來神秘死亡的一種預兆嗎?──比這更讓我們吃驚的是,當神秘死亡接二連三地降落到牛文海家族時,我們看到當初穿著紅嫁衣在雪地上驀然回首的16歲的牛順香就開始在四個月中不斷從另一個四連環的村莊回到我們的村子來哭她的接二連三死掉的親人。先是她的爹爹牛文海,後是她的嫂子第二個「牛順香」,接著就是她的哥哥牛長富。這個讓我們接二連三替她傷感的姑娘。我們親耳聽到她趴在最後一座新墳上說出這樣的名言:

「在四個月裏我死了三口親人,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沒有理由再逼我什麼了!」

──這句話成了我們村莊以後違背諾言的借口和行動時常常要引用的話。

「當第一個親人死的時候我還傷心,等到第二個第三個死的時候,我的心已經麻木了。」

──這證明著她與我們的不同,她並不是猝不及防呢。

「我已經是欲哭無淚了。」

──說明著她的決心。

「如果是這樣,不就證明四連環是徹底失敗的嗎?」

──是這樣的。

「如果是這樣,不就證明俺爹前期的思想是錯誤的臨終對我的遺囑恰恰是正確的嗎?不就證明曆史的發展不幸被俺爹所言中了嗎?」

──是這樣的,孩子。

「如果是這樣──四連環是失敗的,俺爹沒有了,換過來的嫂子沒有了,俺的哥哥沒有了,我身上又帶著一個避孕環──說起來我還是一個姑娘身,那麼我還回那個素不相識的四連環的趙六的村莊幹什麼呢?」

──好,我們要聽和要利用的就是這句話。當然一開始我們對這句話並沒有覺察和覺醒,還是在我們村莊以小做大的政治家王喜加表哥聽到這句話之後,馬上像聞到腥風血雨之前的潮濕空氣一樣,像戰爭開始之前發現失蹤一個士兵一樣──發現:這是多麼好的進攻由頭和改天換地的借口呀。他的酒一下就醒了。本來牛文海、「牛順香」和牛長富的死亡不管它們多麼神秘對於這個世界也隻是一個神秘,現在戴著避孕環出嫁的牛順香的一番話卻提醒了他──就使他們的死亡馬上具有了新的意義這時神秘就不單是一個神秘而且還可以和牛文海的後期思想聯係起來讓世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時我們才認識到牛文海的前期思想對於我們的故鄉隻是一種實驗他的對於前期思想的反動的後期思想對於世界才是一種拍板呢──這才是我們的既定方針和經受了實踐檢驗的真理和箴言呢。──當我們的認識已經達到這樣的高度時,他們接二連三的神秘死亡──如果不是接二連三也沒有這種氣氛,就像」換親」如果不是四連環而是一對一就顯得有些單調和不成熟一樣──就不是死亡而是上帝捎給我們王喜加表哥和我們村莊的一個口信和啟示:他們接二連三的神秘死亡,完全可以成為我們村莊違背諾言的一個借口。──這才是他們神秘死亡的真正意義呢。當他們的神秘死亡單獨存在的時候,它們隻是死亡;當它們和一種思想和啟示聯係在一起的時候,它們才顯示出神秘的特殊意義來了。16歲的牛順香,這時就扮演了上帝的角色。本來我們的王喜加表哥在我們村莊的地位已經搖搖欲墜──長期的酒醉不醒,過於的漂浮和遠離,已經使村莊人心不古和風雨飄搖,現在聽到上帝的啟示他的神經馬上有一種興奮接著就要不失時機地利用失蹤的士兵發動一場民族戰爭來轉移村莊和人民的視線。──不能說他沒有在上帝的箴言中夾帶了自己的私貨,不能說他沒有對牛文海舅舅的後期思想進行了閹割和篡改,但也正因為他這些私心雜念,也就引導我們的村莊上了一個新的台階呀──這也是曆史辯證法的一種呢。牛順香,到頭來你也被蒙在鼓裏。──等王喜加表哥臨終的時候──他思前想後和浮想連翩,這時突然欣慰和由衷地說:

「我一生恐怕也就做了兩件事,一件是一輩子平安地送走了我的老婆,另一件就是受一個16歲姑娘的啟示,領導村莊違背了我們的諾言。」

「不然前者會導致我在家裏下台,後者會導致我在村裏下台。」

「劉賀江和牛來發對我虎視眈眈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牛文海家裏的危機,恰恰解救了我的危機。」

「現在想起來,牛文海舅舅才是一個偉大的人呢。過去我還有些不服氣,現在死到臨頭,我想明白了這一點。」

「當時接二連三的神秘死亡,就像「換親」的四連環一樣,來的恰是時候呢。」

「別看牛順香當時隻有16歲,她卻扮演了上帝的角色呢。」

「她怎麼就產生出那麼偉大和悖逆的想法呢?」

「我馬上就抓住了這一點!」

……

於是,當牛順香第三次回來哭墳產生了違背四連環諾言想法的時候,馬上就得到了我們王喜加表哥的響應把它變成了一個村莊的行動。我們村莊的情緒馬上就被王喜加表哥──利用一個16歲姑娘接二連三的不幸──給挑動起來於是就萬眾一心地同意16歲的身上還戴著避孕環的牛順香不再回到四連環的趙六的陌生村莊。──當然這也是我們對於世界的一種挑戰和對於牛文海舅舅前期思想的徹底否定,我們用他的後期思想武器──已經夾雜著王喜加表哥的陰謀詭計──在打倒他的前期思想利用牛順香這樣一個不幸的事實來對抗整個世界。──我們要違背牛文海開創的四連環中各種規則和諾言,我們要違背對整個世界曾經做出的承諾。一個牛順香事件,馬上演變成一個村莊的事件。牛順香這時有一個村莊作為後盾──這時事情的性質就變了。因為我們不明就裏,在王喜加表哥的陰謀挑動下,還表現得特別眾誌成城。那雪地上驀然回首的身姿,16歲的身上還戴著避孕環的事實,還有你身染重病的爹爹的臨終遺言,都浮現在我們眼前和響徹在我們耳邊。你四個月死了三口親人。你接二連三地趴在新墳前痛哭。現在你的親人沒有了,我們就是你的親人。你可以留在我們身邊。你可以解下你的避孕環。我們是你的堅強支柱。這種力量誰也不可阻擋。這和當初不讓你吃烤白薯和烤玉米的傷感可不一樣。我們就是要違背我們的諾言。我們就是要和整個世界發生對抗。──本來四連環中的對方和我們發生的神秘死亡毫無幹係但是四連環的末尾趙六和趙六那個陌生的村莊,現在就要啼笑皆非地承擔起我們村莊違背諾言的後果。我們才不管這中間的曲折和彎彎繞呢。我們就是要讓牛順香留在我們身邊。當然,對抗的結果可想而知。趙六和牛文海舅舅家發生了衝突。村莊和村莊之間發生了衝突。械鬥開始了。血流遍地。在村西的土崗外和原野上,我們舉起了鐮刀、錘子、大鍘、鐵鍬、皮鞭、犁頭、斧頭和各種農具。素不相識的人那麼緊密地扭在一起,打了個腦袋開花和血流遍地。村莊開始更加眾誌成城地團結在王喜加表哥周圍。當然,如果王喜加表哥隻是領導我們走到這一步,那還不是王喜加表哥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劉賀江舅舅和牛來發表哥對王喜加表哥位置的覬覦和虎視眈眈真是瞎了眼。你們哪有王喜加表哥那兩下子呢?──如果王喜加表哥對於牛順香事件的利用隻是局限到領導我們村莊違背了四連環的諾言,他還是一個一般的政治家呢;他在牛順香事件取勝之後──械鬥過後,牛順香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留在我們村莊了。鮮血能說明一切問題。避孕環可以解下來了──接著又把違背諾言的成果給擴大了,順著曆史一下找到老梁爺爺頭上──一下就顯出他的縱深感和他的偉大來了──這才是他長時間漂浮和遠離的爆發呢。老梁爺爺在當初開創我們村莊的時候,對周圍村莊有一個承諾──那時周圍都是大村,我們是一個新起的小村,周圍的村莊都有「會」──每年在一個規定的日子裏,村裏興起一個大集,周圍村莊裏的人都到這裏來趕集──也就是「會」了;一年之中村裏走動的都是熟悉的人,但到了這一天,街上熙熙攘攘走動的,全是陌生人。有賣貨物的,有賣牲口的,有唱皮影的,有吹糖人的,周圍村莊的親戚,都到這村來串親;村裏突然出現一種聚集和陌生,對於日複一日的村民來講,是一種多麼大的反動和刺激呀。──但周圍的村莊曆史悠久,我們的村莊剛剛開創,就好象一個年輕的政治家剛剛上台老一輩總要對他提出許多要求──你什麼時候違背了這些要求,你就違背了你的諾言要自動下台──一樣,周圍村莊對我們村莊的要求或者說是老梁爺爺對周圍村莊做出的承諾是:周圍的村莊都有「會」,而我們村莊永遠不能起「會」;就好象擁有核武器的國家不準另外的國家發展核武器一樣;迫於當時的形勢,為了我們的村莊像幼兒一樣能夠誕生,老梁爺爺就答應了這個屈辱的條件和為此做出了承諾,從此我們的子子孫孫就生活在別的村莊有「會」而我們村莊沒「會」的屈辱和渴望之中。我們的村莊雖然生存下來,但是我們是一個永遠沒有「會」的村莊。我現在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到別人村莊去趕「會」的情形──在別人規定的日子裏,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和街巷,一下就藏頭藏尾大氣都不敢出,這時看到別的村莊的孩子僅僅因為他們村莊有「會」──及對於自己村莊地貌的熟悉──以主人的身份在那裏自負和旁若無人地走來走去,我們就感到氣餒和壓縮──買東西時連討價還價的勇氣都沒有了。從「會」上返回我們的村莊,半天還自在不過來。──於是等到我們的王喜加表哥利用我們在牛順香事件上的勝利──不違背諾言就團結不起來,一違背諾言就眾誌成城──又用政治家的眼光的魅力,要乘勝追擊一下將百年之前的曆史翻個底朝天,要違背當年老梁爺爺代表我們村莊所做出的「永遠不起會」的承諾在我們村莊起「會」的時候,首先就得到了我們這群流氓無產少年的擁護。太讓人痛快了。你的背叛代表了我們的心聲。我們要利用我們在牛順香事件上的鮮血,來抹掉我們在百年曆史中所積累的屈辱和不平。老梁爺爺在當年簽下屈辱的不平等條約時,他想到翻天自有後來人嗎?違背的後代才是好後代,繼承的後代是一個窩囊和沒有出息的民族。不背叛就永遠受著別人的欺負,背叛就意味著我們要從屈辱的曆史中站起來了。王喜加表哥啊,你是多麼地偉大。30年後我們還是要說:隻有當我們的王喜加表哥、老梁爺爺和牛文海舅舅的靈魂在曆史上站到一起和印到一個鈔票上時,我們的村莊才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呢。時機也選得恰到好處,我們剛剛流過鮮血──有時剛剛流過的鮮血也是一種巨大的資本呢,它可以讓世界發生連鎖反應──我們連血都不怕,還怕什麼?我們已經用鮮血違背過一個諾言,為了新的違背我們再流一場血又算什麼?這樣的決定和決心的本身,就對周圍那些還沒有流血處於安定和平的村莊是一種威懾。不行我們就搞恐怖活動。不行我們就來硬的。不行我們就以牙還牙和以血還血。這個時候起「會」和違背諾言是順應天人,不起「會」和不違背諾言我們就會亡國滅種──讓我們流血。當我們聽到這個決定時,全村沒有一個人不擁護。雖然一些人也懷有各種各樣的私心雜念,但是沒有一個人敢公開站出來反對──你敢逆曆史潮流而動你就是村莊的千古罪人和漢奸,我們首先就會讓你流血。在巨大的鮮血和誓言麵前,周圍的村莊也沒有一個人敢公開站出現的反對──雖然沒有一個村莊公開表示同意,但也沒有一個村莊要公開站出來與我們較量最後的結果是一片沉寂。這也就夠了。我們不要求別人的擁護,我們隻要求沒人阻擋我們的背叛和前進。──這時我們倒不用流血了。──王喜加表哥,30年前你能從一樁私人事件出發把我們引導到對百年之前村莊諾言的背叛上去──這種從小到大的轉折你是怎樣把握的呢?一開始我們對這一轉換還有些措手不及呢。等到我們弄懂這轉折的意義之後,我們就萬眾一心和眾誌成城。全村一下沸騰起來。這種沸騰對於周圍的村莊又是一種威懾。──從那以後,再也沒見過像王喜加表哥那樣偉大的政治家了──你的長期等待也像牛文海一樣有了回報,再也沒見過我們村莊像當年那個日子說起來已經突破了1969年這時已經是1970年夏天那樣萬眾一心和熱火朝天的局麵了。我們這群小搗子懷揣利刃在村裏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來走去──我們終於要在自己的地盤上做一回主人了,該讓別的村莊裏的搗子們在我們麵前藏頭藏尾和縮手縮腳了;大人們開始粗壯和豪放地殺豬和宰羊,給周圍的村莊下通牒起「會」……這個時候王喜加表哥又錦上添花地作出一個決定──人的靈感一來,真是堵也堵不住──:為了讓這個「會」起得深入人心和千年不散,他要在我們村莊起「會」的同時,再到縣城請一台大戲,讓他們唱上三天三夜──公開宣告我們對村莊諾言的違背,讓我們村莊光明正大地上一個新的台階──看誰能把我們的鳥給咬下來!馬上又得到整個村莊的擁護。接著就看到村裏兩個年齡最高的長輩,一個是74歲的牛進寶舅舅,一個是85歲的牛金道舅爺,一人手裏端著一個籮筐,一人胳膊上挎著一個笆鬥,相互攙扶著,開始挨家挨護聚斂起「會」和請戲的糧食和錢了。我們馬上傾其所有。

最後,我們把「會」的日子定在每年夏曆的十月初九──也就是因為牛順香我們村莊血流遍地的紀念日。記得1970年這一天,「會」起得非常成功。萬頭攢動,百裏空巷,人們都聚集到了我們村莊──當然,這時的王喜加表哥也像去年的牛文海舅舅一樣,看著瓦房和自己的四連環,已經病入膏肓。但他留給我們的村莊和精神遺產,是我們從此也成了一個有「會」的村莊。從此每年到這一天,我們熟悉的村莊裏,就開始行走著成千上萬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