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 卷四 村莊違背誓言(2 / 3)

他像一個明星對著鏡頭那樣說:「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我們問:「你接著還要幹什麼?祝你成功。」

他:「我要幹的都已經幹完了。我已經成功了。」

這就是死期就要到來的語言。我們又逗他:「你對村莊所做的貢獻是不言而喻了。你覺得你在以後村莊曆史的地位上,能是一個什麼樣子呢?」

他可能是一時激動,也可以是一時的賊膽包天──就像某些人在大街上的色膽包天一樣──他回答得竟像他的瓦房一樣讓我們瞠目結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可愛的牛文海舅舅,這就是你的膚淺無知了。1969年的毛主席都不敢說這個話,你因為蓋了一個破瓦房,怎麼能這樣氣吞山河呢?──你怎麼能用30年後一些張狂文人如小劉兒的口氣呢?你不能就把自己的目光稍微放遠一些嗎?距離一近你覺得自己特別偉大,目光一遠是不是就會還原自我一些呢?你可知道你頭頂上還有一個上帝呢。這時連給他提問題本來是逗著他玩的我們都有些不服氣了──當然我們不敢舉上帝的例子,隻是拿著我們生活中的榜樣在追問他:

「我們都知道在我們村莊的曆史上,老梁爺爺也是一個富有創建的人──是他創立了我們的村莊,你現在說前無古人是不是也包括他呢?」

這個時候牛文海舅舅倒是突然有些清醒了。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但是已經晚了,你這時意識到什麼和不意識到什麼已經如出一轍了;可能他也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接著的回答一方麵有了理智,另一方麵也有些有氣無力:

「當然,對於他我是十分尊敬的。」

接著又為自己的有氣無力和意識到什麼而生他自己和我們的氣,馬上挑戰似的又對剛才回擊道:

「就算我對他沒有超越,起碼我可以和他平起平坐吧?」

這句話就有點像30年後白石頭那些張狂朋友所說的話了──你已經恭維他是精英了,他還在那裏不滿地反問:

「我已經在精英之上了吧?」

牛文海舅舅,這時你可上了生活的當嘍──你的憨厚和靦腆已經隱藏了那麼多年,現在就不能再隱藏和延伸一會兒嗎?──但是不能。我的那麼多的朋友們。他們的失敗並不在充滿艱難的漫長的征途上,而是在瓦房已經建成的最後亮相上。──最後牛文海舅舅已經自我癡迷到這種程度,對於剛剛建成的青磚到頂的瓦房,他不但白天要圍著它奔跑,就是到了夜裏,也開始一圈圈圍著它轉──就像剛剛分到土地的農民一樣,不但白天往地裏跑,五更雞叫,就開始推著小車往地裏運糞或是堆雪──像得了夜遊症和神經病。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又說,他最後的死到臨頭,也是這瓦房給害的呀。他畢生的積累和努力──烈日炎炎下的鏟草和吃下幾百噸紅薯轂轆,最後也隻是給自己掘了一個墓坑──如果他是在精英之上,最後他的打倒者和掘墓人也就隻能剩下他自己了。

牛文海舅舅患病在1969年的秋天。當秋葉飄落的時候,牛文海舅舅突然躺倒在剛剛蓋起的青磚到頂、高大明亮的瓦房裏。一開始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大禍臨頭,他以為這隻是一般的感冒和發燒,半夜時分,還強撐著身子繼續圍著自己的房子轉呢;白天還繼續到莊稼棵子裏去鏟草呢;中午還照樣不午休呢。擔是後來不行了。硬撐的結果,是一次在轉房的過程中突然摔倒,接著躺在床上就起不來了。吃飯也出了問題。紅薯轂轆開始吞咽不下去了。放下紅薯轂轆還原糧食,糧食也吃不下去了。嗓子也開始出現問題。拉到縣城醫院一檢查,原來患了食道癌已經到了晚期了。已經病入膏肓了。再努力已經沒有必要了。這就是蒼天無眼──流氓們吃著山珍海味煎炒煮炸嗓子沒有出什麼問題,我們的牛文海舅舅吃著純潔的糧食、水和鹽最後又純潔到紅薯轂轆、水和鹽的程度倒是嗓子出了毛病。那麼多吃肉喝酒、殺人如麻的人放下屠刀立地就成了佛,坐在那裏吃齋念佛、守身如玉的人忙忙碌碌也窮其一生。這就是人和佛的關係。這就是幹淨和肮髒的關係。這就是牛文海舅舅和我們的關係。這就是他以身殉道的結果。這時牛文海舅舅一個人躺在高高的新造的瓦房裏眼望著天花板思前想後,這時補充他身體養分的就已經不是糧食、水和鹽也不是紅薯轂轆、水和鹽了,而僅僅就是

想著想著他甚至有些傷感:「怎麼也沒有想到,最後和我做伴的也僅僅是水。」

接著又自我解嘲地說:「這樣也好,我就不用像白石頭他娘舅一樣,臨死的時候再喊一句『讓我吃一口幹的』了。」

說完這個還笑了一笑。這時他倒露出憨厚的讓我們感動的本相來了。但是到了這種時候,我們對牛文海舅舅還處在誤會和不解的階段呢。我們還在那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我們以為一切都已經解決了。瓦房已經到頂了。牛文海舅舅已經得了癌症了──一切都該結束了,戲該散場了,人該謝幕了,這個時候的他除了躺在瓦房裏思前想後、解嘲和自嘲再也想不出什麼別的了。但是我們再一次低估了我們的牛文海舅舅因為我們忘記了他的曆史──他窮其狡黠的一生──於是我們就再一次上了他的當和誤入了他的圈套。我們以為他身患絕症就一定是悲觀的了。他躺在瓦房裏除了想一想往事一定就不會有前瞻了。但是我們恰恰在一個重要的地方忽略了牛文海舅舅,那就是:牛文海舅舅說到底還是一個習慣於進行自我積累的精英,當他要自嘲和解脫的時候,他會露出一種憨厚;但是當他進入積累的時候,他依靠的卻永遠是前瞻呢;就像過去當他在烈日下鏟草的時候,對得意洋洋騎著自行車從他身邊穿過的人是不會放在心上的這時他心上的是虛無飄渺的未來和瓦房最後這未來和瓦房就真的讓他給實現了。他在某地的時候,他的心恰恰不在某地;他在目前的時候,他的心恰恰是在未來。因為我們忘記了曆史又一次大意和忘形地抬高了自己而忽略了病中的他,於是到頭來吃虧的仍然是我們也就不足為奇了。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了他的當。我們好了傷疤忘了疼──我們倒是無可救藥了。我們以為病中的他已經無可提防,他除了現實已經沒有未來,他除了想一想食道癌和瓦房再也想不起別的東西了,誰知道就在我們不注意和對他稍微鬆懈的時候,他就開始在他的小女兒牛順香身上打起主意來了。牛順香從我們眼前回轉過千百遍,怎麼我們就沒有想起這一點呢?──於是到了他將謎底揭開的時候就像當初瓦房突然矗立在我們麵前一樣讓我們直想拿自己的手去打自己的臉。他又像上次在烈日下鏟草一樣,在一個我們最司空見慣的空檔下了手。在我們眼睛都能看到的地方,恰恰是他最能夠隱蔽行動的地方。他用的是燈下黑。他用的手法還是老一套。我們僅僅因為自己的懶惰和大意,就像當年我騎著自行車從他身邊穿過而對他的陰謀熟視無睹一樣,對他在我們身邊的行動和陰謀再一次視而不見讓他輕易得了手。當他將自己的黑手俏俏伸向自己的女兒時,他倒有些暗自得意再一次對我們引而不發。隻是到了他臨終的最後時刻,他才和盤端出他最後的陰謀讓我們大吃一驚和瞠目結舌,於是他給我們和村莊留下的最後揮灑和伏筆說起來比瓦房還要恢宏呢──有了這個手筆和伏筆,接著才有了我們村莊違背諾言的集體行動。這是一次比瓦房還要重大的舉措。這才是他人生積累的最後亮相。以前純潔的汗水和宏偉的瓦房,說起來還是這舉措的一個伏筆呢。換言之,如果我們因為他在瓦房上的動作和陰謀還對他在曆史上的地位有所懷疑覺得他不能和我們老梁爺爺相媲美的話,現在有了這個牛順香的伏筆和後來我們村莊對於諾言的違背就使他以前說過的狂言瞻語變得恰如其分和天經地義──他與我們的老梁爺爺在曆史上坐到一起不是這位置給他帶來了榮譽而是他給這地位和已經坐在那位置上的人帶來了榮譽、地位和新的活力呢。過去的位置本來是一潭死水,現在因為他的到來而變得綠水長流和四季常青了。當然,我們也能想象出當他躺在高大明亮的瓦房裏正在感到絕望的時候──一切都要過去了,一切都要成為過眼雲煙了──突然看到、想起、抓住小女兒牛順香這棵稻草時的衝動和興奮。有了這棵救命稻草,一下就使自己獲得了新生。在新生就要到來的時候,瓦房和癌症也已經不算什麼了。於是他又在那裏秘密醞釀而讓我們毫無察覺,隻是到他臨終的時候才給了我們最後一次打擊和重創。他臨死的時候臉上掛著笑容,就是對我們最大的嘲笑。我們在他的麵前,就是一次次咬著釣餌的愚蠢的魚兒。他終於得到了解脫。他終於可以放心而去。他對這個世界不是沒有交待。他預料到這些交待會一件件落到實處。如果說他生前的瓦房對於他還隻是一種證明的話,那麼他的臨終遺囑就是對這個世界的控製。而這控製采取的方式又是多麼有別於瓦房啊──如果說瓦房還有些虛張聲勢地話,那麼這控製隻不過是對世界和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女兒──說了一句輕輕的絮語──那就是:

「妮兒,在你出嫁那一天,請你帶上避孕環。」

一開始我們還以為這隻是一句家常話呢──甚至是父親對女兒的私房話呢,隻有到了真理和預言開始向我們顯靈的時候,當這句絮語開始演變成一場違背諾言的集體行動時,我們才知道當初他趴在女兒耳邊說的這句家常話的分量和曆害了。這時我們上牛文海舅舅的當就是不單一而是雙重的了。避孕環不但戴到了他女兒的身上也戴到了我們村莊所有人的頭上。當這避孕環要摘下來的時候,村莊違背諾言的行動也就開始了──這時我們的村莊也就獲得了新生和走上了一個新的台階。從這個意義上,牛文海舅舅,你可真是運籌帷幄和處事不驚;你臨終的目光,對我們充滿著慈祥也充滿著不屑與同情。你生的偉大和死的光榮;你對我們的欺騙,就是對惡夢中的我們進行了最大的搖撼和提醒。

……當白石頭在那裏因為認清了牛文海舅舅的真相而開始激動的時候──當我們沒有認清一個東西、一個人或是一個事物的時候我們之間相處得那麼平靜,當它以真相向我們開始展示的時候──這種平衡的打破馬上就讓我們吃了一驚,接著平和的相處也就不存在了──這時他對和牛文海舅舅今後如何相處也有些發愁。但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上帝的來信又一次救了他──上帝又是女兔唇,信中夾著一個燙金的請柬,請柬上說,她在上海的法式酒吧已經開業一年了,現在秋高氣爽,三天之後──在酒吧開業一周年紀念日裏,她想請白石頭去喝一杯。白石頭這時才對日常生活有些恍然大悟。真是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正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整天隻顧和牛文海舅舅泡在一起,連正常的生活和生理需要都給忘記了。連現在是幾月幾日和星期幾都不知道了。在烈日下的莊稼棵子裏泡著泡著,怎麼一下就過了一年呢?日日與吃著紅薯轂轆、水和鹽的牛文海舅舅待在一起,連正在身邊張羅著酒、麵包、牛排、牡蠣和土豆條的那個腰肢可人麵孔也可人的幾年前還是你夢中情人的女兔唇都忽略了。一想到這一點,白石頭自己也有些啞然失笑。真是到了人戲不分和執著的地步了嗎?真是像牛文海同誌那樣要拋棄日常生活了嗎?真是隻能在一個特殊和偉大的事件製造中尋求刺激而忘掉和拋棄日常生活的魅力的刺激了嗎?在感到自己好笑的時候,就是心平氣和和幡然悔悟的時候。於是白石頭在接到邀請的當天,就像從夢中醒來一樣,當即決定去洗澡堂子衝一個澡──在那裏找一個搓背的大爺給搓搓泥,然後再找一個可人的穿著三點式的姑娘給按一下摩──暫時告別一下雄才大略的牛文海舅舅,恢複一下對日常生活魅力的感受,做好三天後赴宴的準備。恢複一下體力吧。衝刷一下思想吧。洗禮一下感受吧。從複雜回歸到簡單吧。這時簡單就開始複蘇放射出它固有的魅力。他對簡單的向往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看來特殊和偉大也不是那麼揪人心魄,牛文海躺在瓦房裏的形象馬上變得分文不值──你的食道癌並不是我造成的;日常和簡單的光輝冉冉升起──女兔唇在白石頭心中蘇醒的魅力似乎比當年還讓他如饑似渴。當他趴在洗澡堂子的大木凳上讓大爺退豬一樣地給他搓泥時,他對三天之後都不些等不得了。於是接著在按摩房讓一個眼睛斜睨的姑娘按摩時,他的下邊就有些按捺不住。斜睨姑娘把他的這種表現當成了別人在按摩房的表現,一下就停住手,開始在那裏捂著嘴「吃吃」地笑。一邊笑一邊斜睨著眼睛問:

「先生,你要怎麼樣呢?」

白石頭這個時候就有些有口難辯。你能對一個按摩女從頭到尾再講一遍女兔唇的來龍去脈和中間怎麼夾著一個牛文海嗎?你能說一切與她無幹嗎?她的手指和身體的運行,不也是一個原因嗎?他和女兔唇之間夾著一個牛文海,牛文海和女兔唇之間又夾著一個按摩女──一個下邊的表現內容是如此地複雜──白石頭這時所能采取的方法隻能是將錯就錯──對生活將錯就錯也是我們在處理複雜問題時所慣用的──但這個手法一般是運用在如何駕馭大海之上的萬噸巨輪和航空母艦身上,當我們遇到船大難調頭的時候;沒想到這樣一個偉大的經驗,現在要用到河溝中的一葉小帆船身上。但這就是大和小、特殊和偉大與日常和細末的辯證吧。於是他隻好殺雞用牛刀地將一個偉大的經驗運用到如何處理和一個按摩女之間的關係上了。他將錯就錯地對斜睨姑娘說:

「我現在想說的是,能兩個姑娘同時給一個客人按摩嗎?」

斜睨姑娘當時就楞在了那裏。看來這是她從事皮肉生涯以來,第一次遇到這種提問。但在氣氛的感染下,她竟也無師自通地隻是從氣氛和表情和語言信號的傳遞上馬上就跟白石頭學會了將錯就錯。她在轉念之間,就停止了自己的吃驚和發楞,而在那裏笑吟吟地說:

「我的妹妹現在正好閑著。」

於是兩個人就會意地相互看著笑了。萍水相逢的人,能這麼快地心領神會和相互默契,能一句話穿過好幾個層次的雙關語和多關語,人世之間,也隻有在這種場合了。這種場合真讓人感動。白石頭簡直想說:

這是一個多麼人道和讓人放鬆的地方呀

……於是等白石頭精疲力盡地從按摩房裏走出來的時候,兩個同樣精疲力盡的按摩女真誠而又無奈地說:「先生,你各方麵都是一個偉大的人。」

這時白石頭倒突然有些想念牛文海。甚至牛文海一下就超越了女兔唇──你躺在病床上的偉岸的身軀──來到了他麵前。於是他有些黯然甚至突然有些憤怒地說:

「我還代表著另一個人呢!你們是兩個,怎知道我就是一個呢?」

把兩個按摩女嚇了一跳──認為他神經出了毛病。當然,等他告別了按摩女和牛文海之後,女兔唇又越過了按摩女和牛文海回到了心中。他還是那麼向往簡單和想擺脫複雜。他還是那麼迫切地想見到幾年前的夢中情人。一段未了的姻緣,原來卻在這裏。這個動不動愛說「狗屁」的女人。三天之後會怎麼樣呢?當我們會麵在你的法式酒吧裏。是在房車裏呢還是在衛生間?是在堂皇的賓館還是在淩亂的私房?是在人群湧動的吧台背後後還是在人去樓空杯盤狼藉的現場?你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你是一個有情調的人。你是一個住過巴黎的人。你是一個固有的夢想──記得10年前,一次在山中閑走的時候還想起她呢──本來已經淡化現在又被你重新提起於是像老房子著火一樣就沒個救了。──你是一個不同於按摩女的人而這兩個按摩女恰恰是因為你在生活中的提起而帶來的──生活的辯證法就是這麼陰差陽錯,她們就是你的準備和開始──雖然她們是庸俗的妓女,你是優雅的巴黎女人。為什麼慶典非要等到三天以後呢?明天就不成嗎?白石頭這時竟有些躍躍欲試和急不可耐。但等到了第三天早晨,在他準備去赴慶典的西服時,女兔唇的請柬卻突然找不到了。記得是放在一個口袋裏,現在它卻不翼而飛。沒有請柬就沒有地點,沒有地點就沒有方向,沒有方向就沒有出路,沒有出路就沒有指望。女兔唇遠在巴黎的時候,你們還可以天天通過通信來娓娓談心──雖然這心談的也是陰差陽錯每個人麵對的都不是對方而是十幾天之前的過去和死去;你們越是談心,越是什麼也沒談──但那畢竟在形式上還在說著什麼和找著什麼,就像我們患了老年癡呆症的喃喃自語和盲目尋找一樣──雖然我們說了半天等於什麼都沒說,但是我們的嘴唇起碼在動;雖然我們轉了一圈什麼也沒找到,但是我們還在尋找──現在你們近在咫尺因為一個請柬的丟失在該見麵的時候卻見不了麵。如果一切沒有丟失,也許多年後的重逢也就那麼回事──不管是在後台或是在衛生間,不管是在堂皇的賓館還是在淩亂的私房,沒見麵的時候覺得一切都很新鮮,真見了麵覺得它也就是世界會麵的一種──說不定還會感到失望呢,說不定還不如上一趟按摩院呢,看上去高雅和優美的巴黎女人,還沒有庸俗的妓女更加孟浪和狂放呢。──但是現在因為請柬的丟失就使這會麵變得格外神秘和寶貴。真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真是走了的馬大和死了的妻賢。你在那裏感到沒著沒落。你在那裏感到失魂落魄。你在那裏感到生活的機會全讓你給錯過了。這時你連按摩院和牛文海都沒有重新提起的精神。不重新尋找回來這個請柬你就等於喪失了整個世界,為了找回請柬白石頭在屋裏東奔西突和掘地三尺。找著找著,突然想起應該在什麼地方,但是真到那裏去找,一切還是一場空。這時白石頭為了自己的大意和孟浪直想扇自己的臉。最後該找的地方全找遍了,請柬還是沒有找見。本來覺得等待的三天時間很長,現在因為兩手空空覺得赴宴的當天時間就特別短。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中午到了。下午到了。太陽已經偏西了。已經是五點了。女兔唇法式酒吧的周年慶典就要開始了。找了一天一無所獲的白石頭這時絕望地倒在自己床上,一切都沒有指望了。如果再遲一個小時,就是再找到請柬也沒有什麼意義了。知道口渴也不想喝水是什麼滋味嗎?知道饑餓也不想吃東西是什麼心情嗎?請看一看現在沒有找到請柬的白石頭──一個多麼偉大的人物呀,大江大海劉賀江牛文海都沒有難住他,現在竟在一個小小陰溝裏翻了船。事後白石頭說:

「如果當時不來那個關鍵性的電話,我還不知怎麼樣呢。」

「我不是嚇唬你們,誰都有被一個生活關節扣到裏麵的時候,如果不是那個救命電話,現在你們都不一定能見著我呢。」

「我還不知會幹出什麼來呢。」

就在白石頭對世界感到絕望就要幹出什麼來的時候,電話鈴在他身邊突然響起。一開始他連接電話的心思都沒有。請柬沒有找到,電話還能有什麼意思?肯定是電無好電話無好話人無好人不接也罷──這跟當年往五礦打電話可不一樣。但等鈴聲響到最後一聲時,當對方和他一樣感到絕望就要把電話掛斷時,他靈機一動還是把耳機給摘了下來。這時電話裏馬上傳來一個從絕望轉為驚喜──原來電話還有人接──接著才恢複到平靜的嬌滴滴的女聲──但等恢複平靜之後,對方說話之前,先「撲哧」一聲笑了。笑完才在那裏問:

「你能猜出我是誰嗎?」

原來是一個猜謎的遊戲──就讓白石頭在絕望之中,又增添了一層惱怒──這電話還不如不接呢。於是對著話筒大聲和憤怒地喊道:

「我能猜出來,你是一個婊子!」

令白石頭感到驚奇的是,對方並沒有因為他的回答而在電話那頭惱怒接著與他展開對罵──而是顯得有些吃驚,接著怯生生地問:

「你怎麼那麼偉大呢?你怎麼一下就能聽出我的聲音呢?我確實是一個婊子。」

這就讓白石頭瞠目結舌了。本來感到震驚的應該是對方,現在感到震驚的倒是白石頭了。僅僅因為這個震驚,白石頭倒暫時忘記了請柬和女兔唇的酒吧慶典對電話那頭的婊子感興趣了。震驚使他的神經發生了轉移,他就暫時忘記了目前的痛苦──說起來白石頭也是一個如我們一般的凡人並不見他驟然臨之而不驚啊。──白石頭開始興奮地問:

「我真猜對了嗎?你真是一個婊子嗎?」

電話那頭肯定地說:

「你真猜對了,我真是一個婊子。」

白石頭搔了搔自己的腦後根──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得意地「嘿嘿」笑了兩聲,接著又謙虛道:

「說我猜對了,其實我還是隻猜出一個大概──我能猜出你是一個大體的婊子,但是還猜不出你是哪一個具體的婊子。具體的你能告訴我嗎姐姐?」

這個時候白石頭已經還原成一個頑皮的兒童了。對方也跟著放鬆了,在那裏「咕咕」地有些淫蕩地笑了。說:

「能猜出一個大概,能從電話的聲音裏分出婊子和良家婦女的不同,你已經算不錯了。」

白石頭:「哪裏哪裏,一切還需要提高──現在告訴我你的名字好嗎?」

對方這時如實回答:「我就是三天前給你按摩過的兩個人中的一個。」

不揭這個謎底白石頭還在那裏頑皮,一揭這個謎底白石頭又重新感到憤怒和痛苦了。不說三天前的按摩白石頭還自得其樂,一說三天前的按摩白石頭又想起了請柬和女兔唇──剛剛忘記的痛苦,現在又卷土重來──因為三天前的按摩,畢竟是給今天和女兔唇準備的。──如果你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婊子就可以在電話裏給白石頭排憂解難,你是三天前的婊子就等於重新揭開了傷疤的創麵──比不揭開它讓它潰瘍下去還要疼痛呢。本來白石頭的情緒已趨於穩定,現在又重新對著電話發火:

「原來是你!不說是你我很高興,一說是你我氣不打一處來──你他媽的沒事給我亂打電話幹什麼?沒看到我在這裏窩火嗎?沒看到我把請柬弄丟了嗎?沒看到我把地址丟失了嗎?沒看到我再也見不到女兔唇了嗎?沒看到我將失去整個世界了嗎?沒看到我對於活著還是死去都沒有把握了嗎?死到臨頭我連許多未竟的事業都不管不顧了,哪裏還有功夫去理三天前給我按過摩的兩個小婊子呢?你趁我把握不定之時給我來電話是什麼意思?是要給我臨終之前添一點膩歪嗎?看人家牛文海是怎麼臨終的──臨終前還做了一番大事,你再看我就要到來的下場──窩囊憋氣,無的放矢,生不如死,死也如豕──恰恰在這個時候,你又無頭無緒地給我添亂。你想對我說什麼?我對你的回答大概你現在也能猜出來,就像一首搖滾曲裏所唱的:去你媽的!……」

但是電話那邊的應答再一次讓白石頭吃驚。婊子並沒有像白石頭想象得那樣惱怒或與他對罵,而是再一次像銀鈴一樣「咯咯」地笑了。笑完才說:

「急什麼,惱什麼,你叫什麼又罵什麼──看,急了不是?──但我敢擔保的是,我接著一說給你打電話的緣由,你也就不急和不惱了,既不鬧上吊也不鬧自殺了,馬上會對生活重新喚起熱情。叫我一聲好聽的,我馬上就告訴你!」

白石頭果然停止了激動和叫罵,楞楞地在那裏問:「為什麼?……」

接著又遲遲疑疑地補充道:「……姐姐。」

這就反映了白石頭求生和重新開始的欲望。於是那邊得意而不張狂地說:

「因為我知道你現在想去和要去、瘋了一樣掘地三尺尋找的酒吧的地址。」

白石頭渾身像過電一樣驚喜:「你怎麼會知道?為什麼?」

那邊:「因為你的請柬現在在我手上。」

這時白石頭像過去村莊裏的泥一樣癱在地上。等他聽著電話將地址重新抄寫到一張紙片上時,他對著電話語無倫次的說:「哪天我再去按摩,哪天我再去按摩。」

又說:「你們可真是女兔唇的準備,你們可真是女兔唇的開始。」

接著像兔子一樣從地上跳起來,像鷹一樣竄到車流滾滾和彌漫著廢氣的大街上。本來應該去上吊,現在情況不同了。地址找到了。女兔唇回來了。迷霧掃清了,雨過天晴了。太陽出來了,天空還原得那麼晴朗和美好,急急忙忙還飄過幾絲流雲。時間還來得及,一切都趕得上,他要去的地址,就寫在一張紙片上,這張紙片現在就揣在他的懷裏。他想唱一首歌,他想對著天空念一首讚美詩。讚美時間和天空吧,讚美一切契機和遭遇吧。總是在最後的關頭,契機和上帝沒有拋棄他。同時也讚美女兔唇和兩個婊子吧。是她們給了你緊張和緊張之後的輕鬆和自在。沒有緊張還沒有之後的輕鬆和自在呢。是她們有意這麼做的吧?是在吧台後還是在衛生間?是在堂皇的賓館還是在淩亂的私室?牛文海和偉大的村莊,你們都見鬼去吧。我現在要去的是女兔唇的法式酒吧。隨著地址越來越近和時間越來越緊迫,白石頭已經將那紙片從懷裏掏出來捏到了自己的手中。等他隨著地址走到那熟悉的地方時,周圍的環境一下又變得十分陌生。本來應該是一個熱鬧的場所,怎麼一下變得那麼寧靜?按著紙片上的門牌號碼一個個查找過去,紙片上所寫的地址,恰恰不是一個酒吧,門前卻放著兩個安靜的廢汽油筒。別說法式酒吧,連一個中國酒館也不像。但等白石頭小心翼翼推開門時,轟然一聲巨響迎麵撞來,把白石頭頭嚇了一跳。原來裏麵正鑼鼓亂響──安靜的外表之下,裏麵已經擠滿了人,正在隨著音樂在那裏群魔亂舞。原來這不是一個酒吧,而是一個新興的迪廳。迪廳被改裝得像一個舊倉庫,木製結構上下兩層,到處吊著廢舊的馬車輪胎,迎頭的舞台之上,還用鐵鏈吊著一架彈痕累累的舊戰鬥機。中心是一個音響和燈光控製台,幾個袒胸露背的小姐,正在那裏用手亂抹著片刻閃爍的燈光和唱盤──不時用手往回抹一下;台上放著一個圓桌,圓桌上站著一個混種的黑人,正在那裏捉著麥克風領唱。樓上樓下都擠滿了人,人們都在旁若無人地隨著音樂或不隨音樂故意跟音樂較勁地扭著自己的屁股和身軀。片刻亂閃的鐳燈,時刻將他們的動作固定在空中。片刻亂閃的燈光下,還看到倉庫四壁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標語:

在這裏不要幹那種事

冒點傻氣可以,千萬別幹傻事

這裏隻有你

放心,到明天四點才關門呢

……

這時白石頭就有些暈頭轉向。不是明明說好是一個酒吧嗎,怎麼現在改成迪廳了?就好象明明說是一個飯店,現在變成了廁所一樣。何況人頭攢動之中,哪一個是女兔唇呢?白石頭有點像掉入牛文海的圈套一樣,現在又掉進了女兔唇的圈套。再看一下紙片,地址並沒有錯。生活中真是處處是陷井啊,生活中真是寸步難行。以為脫離了牛文海到了女兔唇這裏就像從烈日炎炎的莊稼地進了按摩院一樣可以讓人放鬆和不用思考,現在到了女兔唇這裏原來也和牛文海那裏差不多一切也讓人頗費思量。世上原來沒有輕鬆的場所,就像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一樣。和女兔唇通了那麼多穿洋過海說起來也是犬牙交錯的信,等來的最後結果竟是這樣嗎?當年的溫柔和夢想都哪裏去了在這糊裏胡塗的現實麵前又值什麼?就永遠是殘酷和嚴重嗎?為了片刻的現實,我們的腦子一熱寧肯犧牲過去的一切讓自己從正在飛速奔跑的汽車上給摔下去吧,誰知現實並不因此改變仍像汽車一樣在加速奔跑。站在門口的白石頭不知如何是好,捏著紙片周圍的環境又是那樣陌生,白石頭眼中突然就湧出了對於現實的屈辱之淚。這時一個保安開始踱過來盤問他:

「先生,你有票或是貴賓卡嗎?」

白石頭一陣恐慌。他沒有票也沒有貴賓卡。慌亂之中,他隻好將手裏的紙片遞給了保安。誰知保安看了看那既不是票證也不是貴賓卡的紙片,並沒有將他趕出去或是扔出去,而是滿臉堆笑彎下腰往舊倉庫裏麵伸了一下臂說:「請。」

這又讓白石頭有些似懂非懂和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他隻好邁著自己的腳步走進這樣一個從來沒有想到的迪廳。臨進入胡塗之前他趁著自己的片刻清醒像鐳燈的片刻閃爍一樣急著問保安:「我紙片上的地址沒錯吧。」

保安笑吟吟地說:「先生,沒錯。」

白石頭:「不是我今天找錯地方了吧?──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今天就沒法活了。」

保安倒沒有感到奇怪:「一點沒錯──大家剛時門的時候,全都這麼說,但是大家最後都活下來了。」

這就有些像話劇的腔調了。但白石頭還是在細節上有些疑問:

「不是說這裏是一個酒吧嗎?」

保安:「裏麵是有酒吧的。」

白石頭:「有一個從巴黎來的女人叫女兔唇嗎?我來這裏主要不是為了跳舞,而是為了找到她。」

保安:「跳了舞之後,你自然會找到她。」

白石頭就有些放心了。接著才感到自己有些幹渴。生活的票終於打下了。為了感謝素不相識的保安給他的提示,他將自己剛剛想起的一句生活的箴言或警句告訴了他──在此種情況下白石頭發現,贈送物質的時代已經永遠過去了,現在隻剩下贈送警句和箴言了;在贈送箴言的時候,他突然又發現這樣一個箴言:越是素不相識的人,越容易成為貼心和無話不談的朋友;越是熟悉的人,越容易相互較量和離心離德──於是他告訴那個剛剛認識的陌生保安說:

「你是一個星空下的孩子,你認識的人雖然很多,但他們都不認識你。」

又說:

「咱們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從小都是看別人的眼色長大;長大以後,習慣難改,於是就易於從事觀察別人的工作──譬如講,替別人記錄曆史或是給別人看門。」

說到這裏白石頭有些眼淚漣漣,他一時激動又抓住了保安的手:

「值得慶幸的是,現在世界上還有錄可記和有門可看──否則我們該怎麼辦?」

保安這時往上推了推自己的大蓋帽──接著向白石頭笑了笑:

「但你到這裏來,並不是為了找我。」

保安的這句話又提醒了白石頭,白石頭馬上又知心地拍了拍保安的肩膀:

「你這句話也說得傳神,就算是回贈給我的警句和箴言吧。當然我還可以給你發揮一下,那樣就更加精彩了:我們在生活中並不是為了尋求相似而是為了找到不同。最大的例子就是:當我們是男的時,我們就需要尋找女的;當我們是石頭時,我們就需要尋找溫柔。」

但在這時,舊倉庫裏正好出現了與白石頭理論相悖反的場麵:一隊隊戴著京劇麵具的男人,穿起古希臘時代的長匏服裝,邁著女人的小碎步,甩著水袖,合著京劇胡琴的節奏──本來是激烈的迪廳音樂,什麼時候節奏緩慢下來了呢?──開始從樓上走到樓下,又從樓下走到白石頭身邊──他們在尋找什麼?但這時白石頭已經徹底胡塗了,已經認賊作父了,已經忘記自己的人生原則和生活準則了,已經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同類了,馬上忘掉身邊的保安,不由自主接過一個麵具套在頭上,接過一件紅色的匏子套在身上,無師自通地邁著京劇的節奏和小碎步加入曆史的大洪流。本來這地方還很陌生,現在走動起來就顯得那麼熟悉;從樓下走到樓上,又從樓上走到樓下,在這奇形怪狀和突兀疙瘩的舊倉庫裏,如同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村莊。突然一聲鑼響,京劇的音樂停止了,迪廳裏又還原成當初的激烈音樂。閃爍的鐳燈下,上到中間桌子上兩個露著大腿戴著胸罩的女人在狂勁地領舞。白石頭又不由自主地隨人跳起了瘋狂的迪斯科。一會兒就出了一身汗。世界的一切都被他忘記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又一聲鑼響,快速的音樂沒有了迪廳裏突然響起一個男人啞嗓子唱出的有些傷感和慢節奏的歌聲,歌曲的名字就叫「回家」。這時身邊的男男女女都開始摟抱在一起,相互跳起了貼麵。這是溫柔的慢板和恰似你的溫柔。白石頭也忘我地、自然地和毫不在意地隨便摟起身邊的一個女的,開始在那裏走起了情人的步子。走啊走,走過了一山又一山,走過了千山萬水,走過了草地和花朵,走過了明朗的星空和清澈的小溪,等一切都停在那裏,白石頭才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女人,這時他大吃一驚:

原來和他貼在一起的女人,正是他日思夢想、經過千難萬險到處尋找的女兔唇

……

原來一切都是自然發生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對這猝不及防的到來白石頭一開始還在那裏傻笑;等他的腦子隨著一道雷閃突然清醒之後,他開始激動地大叫:「女兔唇,原來是你呀!」

「我找得你好苦!」

「我們分別的時間太長了!」

「這就是你開的酒吧嗎?」

「為了找你,我連牛文海都扔下不管了!」

「這就是我們寫信的結果嗎?」

「這就是我們的見麵嗎?」

「剛才的舞跳得太好了。」

「這樣的見麵是我沒有想到的但它真是太好了。」

「我們能重新再跳一遍嗎?」「你寫的信我都收到了,我寫的信你也都收到了嗎?」

「我們是到後台呢還是到衛生間呢?是到堂皇的賓館呢還是到你的私房呢?」

……

但令白石頭沒有想到的是,那美麗妖嬈的女人卻突然從他懷裏掙脫出來,開始整理她的雲鬢和衣服,接著對白石頭冷冷地說:

「我從來沒有給你寫過信。」

「我不認識你。」

……

讓白石頭大吃一驚。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說起來也和我們常人一樣──慌忙對她的回答進行反駁、證明和大喊大叫:

「女兔唇,你怎麼能這樣呢?」

「你怎麼能不認識我呢?」「你怎麼能不是女兔唇呢?」

「你怎麼能說沒給我寫過信呢?」

「你的那些信──雖然我都是十幾天之後才收到的,但是我現在還疊放得整整齊齊呢。」

說過了曆史,又開始在目前找證據:

「你不是一年前從巴黎歸來的嗎?」

「這裏不是你開的酒吧嗎?」

「不是你給我發的請柬嗎?」

「為了地址的丟失,我還差點上吊和痛不欲生呢!」

……

但等他清醒的時候,他已經一個人站在燈光稀疏的大街上了。迪廳不見了,音樂不見了,鐳燈不見了,男男女女也沒有了,當然引起他喊叫和痛不欲生的女兔唇也蕩然無存。他的腳下成了一片廢墟。月明星稀,這時都市沒有一點聲音。世界上就剩下他一個人。但這還是不是令他感到恐怖的,令他感到恐怖的是:既然這一切都是無有和虛無,那麼他已經收到的那些女兔唇的來信,又是從哪裏發出來的呢?這時世界就成了一個旋轉的黑洞。白石頭開始在那裏一點點沉倫和陷落。這時白石頭又是多麼由衷的叫道:

當年在烈日下莊稼棵子裏鏟草肚子裏隻有紅薯轂轆、水和鹽的牛文海大哥,你是多麼地幸福和知道世界的底蘊呀

你臨終的遺囑給我們村莊帶來的變化又是多麼地偉大呀

我們對於現實的描述和渴望又是多麼地膚淺啊

我們一思索,你就發笑。

……記得1969年牛文海舅舅有兩男兩女。他的大兒子叫牛長順──1969年的春天,我和他一塊騎著自行車到三礦接過煤車。他的二兒子叫牛長富,麵皮白淨,走路愛抬高胳膊──小時候左腿骨折過一次,長大走起路來沒有反映到腿上卻反映到胳膊上;常常見他高抬著胳膊、拿著一個鐮刀頭急急忙忙從村莊穿過。他的大女兒叫牛金香,大眼,扁臉,愛拿著一塊玉米餅站在土崗上大口地啃──我和她沒什麼交往。牛順香是他的小女兒。牛文海在處理兒女婚姻上也頗有韜略,就像他處理烈日下割草和後來蓋起青磚到頂的瓦房一樣。牛長順和牛長富都是好人,當年我除了跟牛長順一塊到三礦接過煤車,還共同和牛長順牛長富一塊到老得舅舅的瓜園裏偷過瓜。偷瓜的時候他們都很勇敢,分瓜的時候他們也都有私心雜念──但是當他們的陰謀得逞之後,臉上又露出憨厚和質樸的笑容,就像牛文海舅舅的憨厚一樣讓人感動──世界上還有一些陰謀得逞仍在那裏板著臉的人呢,就讓我們感到恐怖了。你不知道他最後的目的是什麼。──兩個女孩子在婚姻上沒有給牛文海舅舅出什麼難題,使牛文海舅舅感到為難的是兩個兒子──當然,如果沒有這些難題,還顯不出牛文海舅舅的雄才大略呢──難題對於他還是一棵救星呢。──後來我們也認識到:如果當時沒有兩個兒子的難題,牛文海舅舅還沒有烈日下的積累蓋不起青磚到頂的瓦房呢。這是他積累和爆發的最基本動因。兩個兒子都很聰明,問題出在他們的長相上──個子低矮,鼻孔朝天,頭發和眉毛連著,下巴上又各長著一綹黃髯──成了他們家族的特殊標誌。也是奇人異相,但是這異相就像牛文海的烈日下鏟草一樣,當時我們渾然無覺並沒有給以足夠的重視。等青磚到頂的瓦房作為一種奇跡矗立到我們麵前的時候,我們才對牛文海舅舅以前的積累有所認識,這時才對鼻孔和黃髯恍然大悟了呢──它們之間也有一個木與本、流和源的關係──接著才有了臨終遺囑和村莊天翻地覆地變化呢。這時你才知道什麼叫蓄謀已久和絲絲入扣,你才知道什麼叫日久見人心和路遙知馬力。──正是因為這鼻孔和黃髯,正是因為我們的對麵不相識,我們的牛文海舅舅才殫精竭慮運籌帷幄割草本是一種體力勞動但我們的舅舅一邊割草一邊還在飛速轉動著他的腦筋等蓋起青磚到頂的瓦房的時候他怎麼能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地得了食道癌這樣說來我們還是殺害牛文海舅舅的凶手呢於是我們也就成了這一切奇跡的開頭、原始、木之本和流之源了。一切倒是從我們開始的。過去我們不知道凶手就是我們的救星,困難和敵人就是我們創造一切的原動力──通過牛文海舅舅身體力行的實踐,我們知道了,是我們害了牛文海舅舅,也是我們創造了牛文海舅舅。──因為按照我們從老梁爺爺流傳下來的習慣的、固定的從村莊角度觀察人相貌的觀點來看,頭發和眉毛連著、鼻孔朝天和腮下一綹黃髯是委瑣的象征,個頭低矮也和雄偉壯大相矛盾;這樣兩個鼻孔朝天、一綹黃髯的小矬子幼年的時候我們覺得十分好玩,但等長大之後看上去就沒有那麼可愛了。我們錯過了認識奇人的偉人的機會。於是我們的表姐們一個個出嫁到外村莊和出嫁給別人,沒有一個提出來要嫁給牛長順和牛長富。──表姐們,我們膚淺,你們也膚淺嗎?從這個意義上,我當初對她們的出嫁還草木驚心嗟歎落淚現在看起來也幼稚得讓人發笑了。你們讓人發笑。就好象女兔唇因為看不慣東方人扁平的鼻子而遠嫁巴黎一樣。原來你們是一丘之貉──本村的表姐是這樣,外村的表姐也像本村的表姐一樣膚淺,當世界上沒有一個目光長遠的婦女要嫁給牛長順和牛長富的時候,大家也就聯合起來把把牛長順和牛長富婚姻的一切負擔和煩惱強加到牛文海舅舅頭上。牛長順和牛長富的鼻孔和黃髯都已經成熟,你讓他們的性到哪裏去排遣呢?──幸好牛文海舅舅早就想到了這一點──牛長順和牛長富,你們能在世界上擁有這樣的父親是你們幾輩子的造化──因為他在烈日下莊稼棵子裏的積累,整整比1969年提前了10年。──從這一點看牛文海舅舅也是一個可交的人,他的目光能看穿10年──而我們在10年之前看到一個農民在烈日下的莊稼棵子裏鏟草就以為他是在鏟草怎麼會把鏟草看成是一種積累看成是一座瓦房接著就和女人的乳房連在一起呢?當牛文海舅舅對世界殫精竭慮精心編織的時候,我們卻在世界上慵懶和遲鈍地睡大覺。最後我們在牛文海舅舅的陷井裏全軍覆沒也就不奇怪了──當然,也正是我們的全軍覆沒,才使後來的牛文海舅舅的遺囑落到了實處,才使他的既定方針和宏圖大略得到了施展,才使我們的村莊走上一個新的台階──還是我們的胡塗成全了他的遠慮。當我們對他心服口服的時候,我們還要什麼人格呢?心服口服的投誠,往往比自己枉費心機還要更接近我們的目的呢。──當我們村莊裏全是如表姐一類人的時候。從這個意義上說,表姐們,你們是生活中的害人精,你們同時又是我們村莊的救星。如果當初你們知人善任地認識到了牛長順和牛長富的價值和長處爭先恐後地嫁給了他們和他們一起過著買鹽、買糧、買醬油醋和擔水──就像1966年我和牛順香玩的遊戲一樣,生活的內容不過涉及到:

糧食

水鹽

──生活的同時解決了他們性的問題,那麼我們的牛文海舅舅殫精竭慮地絞盡腦汁運籌帷幄的積累和鏟草頃刻間也就失去了意義。也許這樣他就不用鞠躬盡瘁和死而後已了。但是在他正常如我們活著的同時我們的村莊也就永遠沒有光明和指望了直到30年後還徘徊在黑暗中也說不定呢。幸好你們置他兒子於不顧也就是置他於不顧你們這樣做雖然害了牛文海一個人但是同時也救了我們大家和村莊呢。──這就是你們的短見給我們帶來的長遠幸福。──和一個目光短見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多麼地幸福呀。連後來的王喜加表哥站在他老婆的墳前,都在說著同樣的話。

於是,已經成人的牛長順和牛長富遇到了性的問題。這從他們夜裏睡覺的時候──偏房草屋裏傳出來的聲響就能聽出這一點。別的父母聽到這種聲響提心吊膽,我相信牛文海舅舅聽到這種聲響卻不在意地笑了。因為他早有準備,因為他已經運籌帷幄在先,他在烈日下的莊稼棵子裏已經整整積累了10年。現在的事實無非證明了他10年之前的想法和10年之中積累的正確罷了。這時他不會像別的父母一樣唉聲歎氣,他要說的僅僅是──甚至對著世界狡黠地笑了: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於是積累也就在這個時候爆發了。青磚到頂的瓦房恰到好處地在這個時候蓋起來了。這瓦房30年後看起來雖然有些怪模怪樣,但是30年前畢竟是我們村莊──我們是一個僅僅擁有100年短暫曆史的村莊呀──第一座青磚到頂的瓦房呀。當我們看到這座瓦房在我們麵前平地拔起的時候,我們還沒有認識到它深刻的含義呢;我們隻是感到了牛文海舅舅的積累,而沒有看到這種積累的意義和意圖指向;我們隻知道瓦房就是瓦房,誰知道它還直接指向著性呢。特別是當這種指向竟也出乎牛文海舅舅的意料一下走向失敗就像一個國家和政權很快也像它的前身一樣走向覆滅,我們也就更加忽略它的含義和宣言了。說到這裏,我們甚至連牛文海舅舅突然患了癌症的原因也給找到了。原來我們以為是他運籌帷幄和殫精竭慮10年積累的必然結果,多少前人和仁人誌士不都讓生命走上了這條道路?但是我們恰恰忽略了他運籌帷幄殫精竭慮的時候精神勃勃,當瓦房的指向在生活中又一次遭到挫折和失敗的時候卻突然一病不起。如果這宏偉藍圖的前一半──瓦房──不實現還要好一些,現在瓦房實現了性卻失敗了不就證明著瓦房也是白蓋了嗎?當你在根本上已經失敗的時候,人們還在圍著瓦房歡呼,這時你連宣告自己的失敗都不得,痛苦和真相隻能深深地埋藏在你一個人心裏,這時你怎麼會不得癌症呢?因為當時的客觀情況是:牛長順和牛長富兩個人的婚姻,並沒有因為牛文海舅舅青磚到頂瓦房的拔起而馬上得到解決

本村和外村的表姐們並不因為外在的瓦房而對牛長順和牛長富趨之若鶩

表姐們再一次有眼不識泰山地錯過了挽救牛長順和牛長富也就是挽救牛文海舅舅的機會

當然,最後吃虧的是她們自己

但是,它也同時證明著瓦房和你烈日下的多年積累是白白爆發

這才是牛文海舅舅對自己多年積累的爆發我們感到是一種勝利而他感到是一種失敗的原因

於是他就得了食道癌

牛文海舅舅是被我們這些姐姐們害死的

……

但是你認為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牛文海舅舅就沒有辦法了嗎?你以為牛文海舅舅的運籌帷幄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嗎?如果你這樣看,那就再一次在對世界和牛文海舅舅的認識上大錯特錯了。牛文海舅舅這個時候雖然已經筋疲力盡,但他還在那裏喃喃自語地冷笑著對我們說:

事情還沒有完呢

於是:

姐姐們對他的迫害,再一次轉化成他挽救我們和村莊的動力

……

接著就出現了牛文海舅舅在我們故鄉發明的──就像瓦房第一次出現在我們村莊一樣──解決家族之間性問題和性衝突的「換親」事件。當瓦房不能解決牛長順和牛長富的性危機時,他再一次從日常生活細節中受到啟發──當他圍著新蓋的瓦房在焦頭爛額和一籌莫展轉圈的時候──過去我們還以為這種轉圈是一種自我迷癡和歡慶呢──突然看到他的大女兒牛金香和小女兒牛順香邁著輕盈的步子滿麵春風地從他麵前穿過於是這輕盈和春風一下又激發了他的靈感──山窮水盡疑無路,兩個自己的女兒卻給他帶來了柳暗花明──說起來也是兩個髒兮兮渾身充滿腥味的農村女孩呀,長得也是蘿卜腿邁得也是蘿卜步呀,但是當時他感到她們就是幹淨體麵的巴黎少女,穿著長裙從海麵和湖水上掠過一陣清新之風。於是他的頭腦「唰唰」地就清醒了。挽狂瀾於即倒的思路和藍圖再一次展現在他的眼前。當我們還處在糊裏胡塗連瓦房的勝利都沒有認清的時候,他就已經將瓦房的失敗挽狂瀾於即倒使我們獲得了新生。這就是鐵幕和竹幕的好處。一切都不用我們操心,一切在暗中都替我們安排好了。30年後我們想說的僅僅是:當時苦了你了,牛文海舅舅;在你的麵前,我們就是一群傻冒,而你才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偉人。──也許這才是你得癌症的原因?癌症並不出現在你焦頭爛額之時,而伴隨你在柳暗花明之中?──接著就有了你的臨終遺言和我們村莊翻天覆地的變化。你是一個智者、勇者和勝者。牛文海舅舅,你的大智大勇就是這麼不顯山不露水從容鎮定。牛金香和牛順香從我們身邊千遍萬遍路過我們對她們熟視無睹,而你在困難的時候隻是無意中瞥了她們一眼,一個解決世界根本危機和難題的方案就出現在你的腦中。怎麼一下就想得那麼地周全呢?怎麼一下就安排得那麼地健全呢?怎麼一下就由淺入深和由表及裏了呢?怎麼一下子就從一到二和舉一反三了呢?當他看到他的兩個女兒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馬上就想到了:

當瓦房不能解決牛長順和牛長富性的危機的時候,他的妹妹們難道不可以幫他們解決嗎?

瓦房是我創造的,他的妹妹們就不是我創造的嗎?

當然近親是不能結婚的,但是當我尋找到世界上還有和牛長順牛長富一樣或類似的情況,而他恰恰也和牛長順牛長富一樣有著妹妹或是姐姐的時候,這個交換不就成立了嗎?

我把牛長順和牛長富的妹妹嫁給另外的牛長順和牛長富,我把另外的牛長順和牛長富的妹妹嫁給現在的牛長順牛長富,冠冕堂皇而又順理成章,名正言順而又不犯人倫,恰到好處而又各得其所,何樂而不為呢?

──世界的重大危機,就這樣四兩撬千斤地讓牛文海給解決了。

出乎牛文海預料的是,他想出的這個解決家族間性危機的辦法,何止僅僅解決了他兒子的危機呢?從此──這種「換親」的辦法,就在我們的故鄉綿延流傳蔚為壯觀──同時,它對於社會的安定和經濟的繁榮,精神文明的複興和犯罪率的下降,都是當今世界上最優秀的政治家想出的治國方略所不能比擬的──你解決的也是一個社會危機──你窮其一生的努力,大不過一個牛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