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 卷四 村莊違背誓言(1 / 3)

1969年,16歲的牛順香從我們村莊出嫁。牛順香是我異性舅舅牛文海的小女兒。──你平和親切的口吻讓那些孤傲的朋友也心平氣和起來。正因為是你的朋友,他與你在心理上就有了一段抵牾和較量的過程。但你平和親切故意站到低處仰視他的態度,使孤傲的他也開始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於是就還原了他的心平氣和──這時你不但征服了一個朋友也同時征服了一個世界,你的身上開始散發出人的魅力──這種魅力不知不覺在你身上發展得那麼全麵。從你的舉止到你的笑容,從你走路的步態和到你停下來抱肩而站的樣子。──當然這一切跟牛文海和他女兒牛順香出嫁沒有任何關係,但是白石頭啊,你的魅力卻開始貫穿在敘述他們的口氣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也是一個陰謀家呀。──牛文海日常憨厚的笑容,他那焦黑的皮膚,在生活中像螞蟻一樣鍥而不舍的精神,就像你在卡拉奇機場見到棕色皮膚的搬運工──一切都搬運完了,行李全部給你裝上汽車了,這時叉撒著手在那裏等著你付給他小費,焦黑的皮膚下含有憨厚的期待,你在開走的汽車上還能看到正在轉身的他們,這時你才感到憨厚也能讓人感動。這時你就想起了村裏的牛文海舅舅。牛文海舅舅大約1·75米的個頭,瘦黑,憨厚──當然,如果僅僅是憨厚,他就完全是機場的搬運工了雖然你的憨厚讓我們感動但是轉眼之間我們就把你給忘記了我們對於憨厚的認同也隻是閃念之間其實憨厚在我們的生活中是沒有什麼位置的──憨厚在人生和曆史上不起作用。它僅僅是我們在富麗堂皇的大廳──燥熱的天氣裏,大廳的溫度為什麼調得這麼陰冷呢?──搞過一切陰謀詭計和見不得人的男盜女娼的勾當之後,臨上飛機之前對日常情緒的一種補充、調劑和關照罷了。看,40多度的高溫下,焦黑的搬運工是多麼地憨厚。但是我們轉眼之間就把他們給忘記了。我們對與我們命運相同的人有著一種天然的排斥。這時我們的牛文海舅舅的憨厚就顯示出與這種憨厚的不同。1969年,他在日常的憨厚之外,突然有了一次爆發性的突破,這種爆發接著竟在村莊裏引起了連鎖反應,引起了一場村莊違背諾言的集體行動,這時憨厚就不僅是憨厚了,就使牛文海舅舅一下從成千上萬的憨厚之中脫穎而出──甚至映襯得他以前的憨厚也是一種風采了。雖然這一切並不是牛文海舅舅有意為之──也許是憨厚之中的反常,甚至是瞎貓撞上個死老鼠──我們在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如同那位孤傲的朋友了──所以後來牛文海舅舅說了一句特別不憨厚的話:朋友還是認識得越少越好呀──但是曆史在那偶然的一剎那已經把他給超拔出來推到了曆史的前台,這時牛文海就不是牛文海了,你的這種評價也就沒有根據了;這時他的黑瘦就不僅僅是黑瘦黑瘦也開始具有曆史意義了。他的一舉一動都成了白石頭重新考察村莊的曆史標本。憨厚老實的牛文海,這時也和白石頭一樣成了陰謀家。憨厚成了他可愛的外表和畫皮。而牛文海在1969年做出的爆發性舉動卻僅僅是:在他臨死之前,他給就要出嫁的16歲的女兒牛順香交待道:

在你出嫁的時候,請記著戴上避孕環

後來引起的連鎖反應──當牛順香遵守這個遺囑帶上避孕環出嫁三個月之後,我們做得比牛文海還要過分,幹脆連這樣一個帶著避孕環的女兒也不放走了。於是引起了我們村莊和另一個村莊的集體械鬥──那規模是多麼地壯觀呀。成千上萬的人,手裏拿著日常勞動的工具──棍、棒、鍬、杈、鏟、杴、鍘、斧、犁、耬……此起彼伏滿腔仇恨地拚命砍殺,千萬股不同的鮮血衝天而起,千萬種不同的情緒通過這一集體行動共同得到了發泄。村西300畝的莊稼都被踏平了。村西的河水都被鮮血映紅了。於是它在我們的村莊就開創了另一個深刻的令人傳頌的話題。我們的生命和鮮血,能和一個曆史流傳的話題聯係在一起,也使我們的後代子孫歡欣鼓舞啊。而拋出這聯係引線和源頭的人,竟是當年憨厚可愛的牛文海。這也是曆史讓我們感到意外的地方。我們的集體行動,又把他事先的預言給神化了。他就不再是普普通通的搬運工而開始成為我們的精神領袖。沒有他我們還見不了血呢。而這領袖的深刻預見也讓我們折服:有幾個憨厚的搬運工,能夠預見到16歲的女兒婚姻後來的不幸呢?就是你已經預見到不幸,又有幾個能給不幸的女兒指出一條──埋下──保護自己的方法和伏筆呢?那就是:

在你出嫁的時候,請你戴上避孕環

……

1969年的牛順香我還是比較熟悉的。1969年我已經到了憐香惜玉的年齡。看著村裏的表姐們一個個出嫁,我常常有一種少年的莫名傷心。本來她們在與我相處的時候,她們都是些毫不懂事的丫頭片子,怎麼在一天之內──當她們被蒙上蓋頭布的時,她們就變得那麼成熟和羞澀了呢?──這時她們就不是她們了。她們一下就與我拉開了距離。由於這種距離的突然感,我甚至對她們還有些懼怕呢。這種已經到來的分別,還讓我鳥語驚心甚至是痛不欲生呢。過去我們在一起拾麥或摟草的時候,因為一塊烤白薯或是一穗烤玉米我沒有讓她吃,我們之間還產生過齷齪和下作;現在她要出嫁了,剩下我一個人躺在過去的麥茬地裏,我真有些追悔莫及。也許就要出嫁的她們已經忘記和想不起這一切,但是剩下一個1969年的11歲的孤獨少年我,卻在那裏瞻前思後和萬箭穿心呢。有時想著想著又感到委屈,委屈還不僅是因為一個白薯或是玉米,而是開始由具體的往事上升到虛無。時間是多麼地無渺。空間是多麼地巨大。一切是多麼地深不可測。未來是多麼地不可預料和把握。十七八歲的如花似玉的表姐們,你們說出嫁就出嫁了,剩下的白薯地、玉米和我還依舊如故,空間還是原來的空間,但時間已經發生了變化;當你單獨麵對你自己時,你的憋悶和委屈油然而生,你不知不覺眼中就流出了淚感到滿腔的委屈都無處訴說。少女的皮膚能吹彈得破,少年的心也是能回蕩得酸的呀。你用鐮刀拚命刈著桑柳趟子和莊稼頭。然後你整整三天不理人不與任何人說話。家裏的親人還有些擔心:白石頭是怎麼了?怎麼的原因說出來你自己也會破涕為笑,但是為了這個原因你趴在姥娘懷裏大放悲聲。出嫁的表姐和你素不相幹,但是一天的變化卻讓時間發生了膨脹和改變。就像白石頭長大以後到外地和外國出差一樣,出外一天,長過在原地徘徊10年;這種在感覺中的時空拉長,一下就使自己和往事擺脫個幹淨。但這種情緒又是經不起時間考驗的,三天之後,他又發現自己的心還是留在原地。但他不會接受以前情緒的教訓,當他下次遇到沒有出嫁的表姐時,他為了烤白薯和烤玉米照樣與她們斤斤計較──甚至還對表姐玩了一個惡作劇──他又恢複如初。世界生養和哺育了白石頭,現在世界在白石頭手裏卻成了一個任意玩弄的橡皮糖。玩弄橡皮糖之後,突然又產生些崇高和傷感,於是我們就看出白石頭打小就是一個言行不一的人了。他渾身充滿了毒水。毒水滿了,他一定要用惡作劇的方式爆流出來讓我們看一看。不管我們對這毒水和惡作劇是多麼鄙視,他照樣厚顏無恥地在那裏自得其樂。但在他以後的敘述中,他就忘記了自己的卑劣而隻記起了自己的崇高。他向人傾訴的僅僅是他少年時代的傷感和眼淚。朝夕相處和耳鬢廝磨的表姐們,現在一個個都從村莊出嫁了,最後田野上就剩下他一個人──一個拿著鐮刀頭黑黑的11歲的少年。一開始我們真為這種動人的往事給感動了。讓我們一下也想起了自己的少年。但是白石頭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一點是,真理是不能在一個曆史時期經常重複的,謬誤說著說著就成了真理,但是真理說著說著也成了謬誤呢。這時我們就發現了這種訴說的種種漏洞和它醜陋的尾部和底部。我們就發現它背後運作的初衷和複雜的動機。表現出的僅僅是壓抑的一縷,藏到背後和底部的往往是一糞窯蠕動的蛆蟲呢。──當他的底牌和尾部被我們揭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時候,他往往又厚顏無恥地說,這也沒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呀,這也就是肮髒和清潔的關係啊;就像一朵不染的荷花出於汙泥──往事的一縷情緒啊,你是荷花;就像純樸存在於肮髒憨厚的勞動人民一樣;反之,肮髒也往往產生於清潔也就是那富麗堂皇的大廳。當一種清潔的情緒升發出來以後,我們就不要管他背後藏的是什麼了;一個少年麵對著出嫁的表姐在那曠野上傷心,就不要管現實中的白薯和玉米了。如果敝下高尚還要跑到事物的背後去看尾部反倒是一種齷齪了──世界上沒有漂亮的尾部。1996年的白石頭麵對1969年牛順香的出嫁,他開始敘述的又是一種崇高──阿門,上帝,請你原諒我,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何況她那時剛剛16歲。16歲的少女像花朵一樣開放。而現在她開始在那冬天的日子裏──我們已經從1969年的春天走到了1969年的冬天,我們就知道1969年終於要從我們眼前穿過了──蒙著紅蓋頭,騎著小毛驢,一步一回頭其實她的頭一直被蓋著這時回不回頭都看不到什麼這隻是一種情緒的轉動和對村莊的留念而這種轉動和留念卻深深打在白石頭的心上──漸漸地遠去了。最後,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上,我們隻能看到一個紅點終於連這小紅點也看不見了──讓我們替30年前的白石頭感到悲哀的是,當他看著這一切開始產生崇高情緒的時候,就像我們不知道他當年的底牌一樣,他也不知道當時牛順香的底牌和尾部呢,他隻是看到汙泥之上的荷花和她騎著毛驢踏在雪地上一步步遠去,而不知道:

在她出嫁的時候,她身體裏已經藏著避孕環

……

於是多年之後白石頭在那裏感歎:

「生活真是複雜呀。」

「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呀。」

「從這個意義上說,當年我一個人在田野上傷心和傷感,讓人看起來確實有些好笑。」

「我還是被生活欺騙了。」

接著也開始承認自身的毛病:「我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呀。」

接著又厚顏無恥地笑了笑:

「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吧,現在我再碰到出嫁的女人,就不像當年那樣在內心傷感了,也不像當年那樣圍觀了,馬上就從情緒中跳了出來──甚至想著想著都惡劣了:不就是馬上要發生一場公開的關係嗎?有必要這麼虛張聲勢和招搖過市嗎?討厭嘛,膚淺嘛,不符合精神文明的實質給交通添亂嘛。甚至最後會說:這一切都是成心!──甚至:這次你戴沒戴避孕環呢?──我要這麼說和這麼想,是不是就比當年成熟一些呢?……」

1969年,牛順香穿著大紅襖,頭頂一頂紅綢──一切都是血的顏色──包括我們逢年過節貼的門神,也都是紅色的──可見我們是多麼崇拜血液的民族呀──騎著小毛驢在雪地上漸漸遠去,在舊有的村莊裏留下一個多愁善感的11歲的少年。──在牛順香沒有出嫁的時候,我和她雖然比較熟,但並沒有實質性的接觸。當時我們一幫搗子的心思都還在呂桂花身上,這些並不像呂桂花那麼豐腴、妖嬈的表姐們──她們看起來簡單是一群柴雞──並不在我們眼裏。隻是到了她們出嫁的時候我們才突然感到這種走失給我們帶來的損失,而這種損失和給我們留下的空白並非呂桂花一個人所能填補上。這時我們才感到我們日常的忽略和缺憾。當然,三天之後我們就把這種忽略和缺憾再一次忽略了仍和呂桂花笑語歡聲──這也就是白石頭成人以後和婦女接觸不會長久的一個根源吧──凡是跟他接觸過的婦女都罵他:他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聽到這種罵聲白石頭還有些得意:這是我從小坐下的毛病,你們能奈我何?何況,這也是一種覺悟的體現呢──1969年我和牛順香並沒有實質性接觸,隻是1967年或是1966年的時候──那時呂桂花還沒有來──我們一群小搗子和一群小丫頭在地裏割草的時候玩過家家,在分配夫妻的時候,把我和牛順香分成了一家,兩個人才像模象樣地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時光。記得遊戲開始,我先背著手在田野上繞幾圈,走了一個過場就像遠行之後已經回家,對坐在那裏的11歲的牛順香說:

「孩子他娘,家裏還有米麵嗎?」

牛順香翹著黃毛獨角辮,不時將流到嘴唇上的一道鼻涕給吸溜回去,在那裏裝模作樣地團著一堆雜草和土粒──一邊用樹枝攪拌著一邊說:

「孩子他爹,家裏米麵還有。」

我問:「鹽呢,鹽還有嗎?」

她拿起一個土坷垃:「你看,這不還有一大坨嗎?」

我問:「油呢,油還有嗎?」

她拿起割草喝水的一個小瓶子搖了搖:「還有半瓶子呢。」

我問得越發詳細了──得讓人看出和對家庭的關心:

「醬油呢?醋呢?總不能家裏什麼都不缺吧?如果家裏什麼都不缺,還讓我回來幹什麼?」牛順香馬上會意地大叫:

「多虧你提醒,家裏的醬油醋倒是沒有了。你到禿老頂家去打半瓶醬油醋吧!」

1996年,禿老頂他爹劉老坡在村裏開了一個雜貨鋪。於是我就拎起水瓶在田野上轉。轉了兩圈,就從禿老頂家的雜貨鋪裏打回來了半瓶醬油醋──那時村裏還時興把醬油和醋混打在一個瓶子裏。回家後我突然又想起比醬油醋還要重要的的問題──我在那裏大聲尖叫:

「孩子呢,我回來半天,怎麼沒看到孩子呢?」

牛順香這時也有些不好意思,怎麼把這麼重要的問題給忘記了呢?於是她一邊抱歉地看我一眼,一邊趕緊在地上現拔了幾束死不了,一束束放到地上:

「看我這記性,把孩子都忘了──孩子這不好好的睡在炕上嗎?」

接著把一束花放到我懷裏:「這個老閨女,平常你最親的,你就抱著她親個夠吧!」

我就抱著這束死不了在地上轉。邊抱還邊裝模作樣地說:「幾天不見,孩子長這麼大了。」

本來戲演到這裏就有些走不動了。但是牛順香在這裏突然來了一個聰明的轉折──於是我們的遊戲就比他人有意思了,她真是一個聰明的智能的女人呀──她把手放到高高的小額頭上看了看天,腦後垂著她的小黃毛,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突然發現恰恰是戲劇轉折的必要因素啊──像一個家常的溫柔的但又有些大意和粗糙的女人那樣驚呼:

「吆,天都黑了,你走了這麼遠的路,就不要先管孩子了,還是自己先洗臉和吃飯吧。把孩子給我。」

於是我把孩子給他,開始洗臉和吃飯。這時牛順香已經將孩子放到地上,在那裏空對空的給我們炕上鋪單子。接著又裝模作樣地點上燈。這時有些羞答答地說:

「孩子他爹,咱們都洗一洗趕緊睡吧。」

於是我們就空對空地各自洗了一把,開始上炕吹燈睡覺。記得上炕之後,我還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的夜晚在她瘦瘦的小身子上趴了一下呢。記得她在下麵說:「好了好了,該下來了。」

……

這是我和牛順香在1966年或1967年的全部接觸。1966年或1967年之後,雙方似乎就沒有什麼來往了。是什麼原因阻隔了我們在田野上繼續做這種饒有興味的將全部人生濃縮到一個下午的遊戲呢?如果放到1969年,原因主要怪我,我和小搗子們開始把心思轉移到呂桂花身上;但1969年和1967年之間的空白,到底靠什麼來填補的呢?難道它真是一個曆史的空白嗎?──當然,就是1966年或1967年我們在一起玩過這種夫妻遊戲,也不證明我們當時的關係多麼親密。我們兩個相遇到一起純粹是一種曆史的偶然。那麼多搗子和黃毛丫頭們在一起配對,相互的交叉是經常發生的;記得當時讓我傷心的是,當她第二天換成和禿老頂或是大豬蛋配對時,玩起來也與和我在一起時同樣投入,和禿老頂在一起玩起打醬油還要更方便一些呢。最後的上炕就是對我上炕的重演。昨天的我對於她不過是遊戲中的一個對象和道具罷了。到了1969年她出嫁的時候,我們已經共同將幾年前的遊戲忘得一乾二淨;而真正回憶起這些遊戲已經是30多年後的今天。這時白石頭已經進入中年。1966年在1969年麵前微不足道,隻有到了1996年因為時間的拉長它才突然爆發出它的美感。回憶都是隔代和隔茬的事。於是在1969年牛順香16歲出嫁的時候,白石頭的草驚木泣的傷感和他們在1966年或1967年的交往毫無關係。牛順香的出嫁像其它表姐出嫁一樣對於他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世界產生了這麼一個事實讓他上升到了虛無。他和牛順香在這個世界上也是萍水相逢。也正因為這樣,白石頭對於牛順香穿著大紅嫁衣騎著毛驢走在雪地上驀然回首的深刻眷念和剌痛才顯得更加公正和無私。這和他到了中年之後還在計較為什麼在1969年和1967年之間就是一個空白呢(?)這樣一個情結不可同日而語。你的剌目和刺心的格外──說起來也應歸功於那場茫茫的大雪──就像當年的牽牛嫁到我們村莊一樣──難道在大雪中出嫁的女兒都沒有好下場嗎?──在雪地上的紅嫁衣和驀然回首就和大好晴天在氣氛上不同了──更加顯示了你們關係的大氣;本來你們還是小肚雞腸的雞,現在就成了直衝雲霄的蒼鷹了。但是到頭來白石頭還是上了牛順香的當呀。白石頭還是一個憨厚的老實人呀──雖然他並不想這樣做倒是要處處顯示他的聰明,但是當鐵板一樣冰涼和殘酷的事實擺放在他麵前時,他也就措手不及和目瞪口呆了──因為他不知道那麼清純和在雪地上驀然回首讓他草木驚心的牛順香已經俏俏戴上了避孕環。

……

於是他就有些氣餒和搖頭。甚至一下有些矯枉過正地認為1966年的過家家也沒有意義了。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真是深淵有底人心難測呀。最後他自己承認──就1969年來說,他對牛順香熟悉的程度,還不如對她的爹爹牛文海更加深入。當他作為一個作狂放得意的少年騎著自行車在1969年新修的柏油路上飛奔的時候,他倒是經常發現牛文海在路邊莊稼的海洋裏頂著烈日在勞作。他多麼像海洋裏的一葉小舟呀。但是當時他對這葉小舟也是視而不見,隻想到他是牛文海,而沒有聯想起他同時也是牛順香的父親──就證明當時的牛順香並不在他心上。1969年在他心中占主要位置的或者說什麼是1969年的象征的話那麼就是呂桂花。呂桂花遮擋了牛順香於是也就遮擋了牛文海。隻有等到30年後呂桂花已經成為往事1969年也已經褪色這時呂桂花和牛順香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了,1966的牛順香和1969的牛順香才浮現到他的眼前──這樣說起來1969和1967之間怎麼會沒有空白呢?──這時他才意識到牛順香對於他也十分陌生倒是她的爹爹牛文海駕起海洋中的小舟首先浮現在他的麵前。30年後為了這浮現他對牛文海舅舅還有些感激呢──這是打開往事之門的鑰匙,這時他才想起要說一聲:

牛文海舅舅,你好!

接著就有了我們整個村莊的反叛和對諾言的違背。一場轟轟烈烈的雄壯的械鬥,就發生在牛文海舅舅以前的汪洋中──從此給我們村莊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傷疤紀念我們的村莊也就有了一個新的開始。牛文海舅舅,你在曆史上也是一個起過關鍵作用的人呀。你的臨終遺囑,並不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偉人的遺囑更對身後的推動作用小。你是我們的開局,你是我們的謀略,你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你語錄的指引作用能延伸30年──當我們知道世界上還存在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道理時,我們世世代代的子孫們都不能忘記你。你一生的勞作和汗水也許分文不值,你窮苦一生也沒有讓我們感動,但是你在1969年臨終的時候,卻給世界留下了那麼大的伏筆。你的一生都證明不了什麼──當然倒過來看也許沒有這一生的努力也就沒有這臨終的結局了──但是你這臨終恢宏的一筆,最終卻改變了我們和世界。而你采用的方式又是那樣地見微知著和四兩撥千斤:

你僅僅在你就要出嫁的16歲的女兒身上放上了避孕環

這時你將避孕環就不單單是放到你女兒身上了,而是放到了我們全體和我們村莊身上。一扯連環,才有了後來的改變;當1969年的前人們由於對村莊諾言的違背製造了遍地鮮血,我們這些後人才有機會把每年的這個日子當作村莊的標誌來紀念──我們村莊也有了紀念日──於是我們這個無名小村也就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地名聲大震,我們就有資格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起集和起「會」了,人們開始像螞蟻一樣聚集到我們的村莊──從老梁爺爺開創村莊開始,這時村莊才上了一個新的台階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和老梁爺爺對曆史的貢獻也不分仲伯了。你臨終的突然揮灑,使你荒唐的一生和過去所有的往事都重放光彩。本來你的一生都是無意的,現在因為這臨終的輝煌也使其變成了另外一種埋伏和準備了。當我們認為你一生的準備都是為了這一天的時候,這一天也就使你的一生具有了意思。包括你平日的憨厚和瘦身子作為一葉扁舟在那汪洋大海遊蕩的動作,本來當年我騎在自行車上看到你還熟視無睹,現在我們就要重新考察這動作它就開始成為一種曆史的見證。甚至對於發現你當年騎在自行車的我,作為曆史的見證人也一下有些飛升呢。當時你在莊稼棵子裏用鏟子使勁地鏟著雜草──在那太陽正毒的中午。你的一生從來沒有歇過午休。你的汗水滴落在你腳下的土地上。你一生最大的優點就是當你進行這些重複勞動的時候從來沒有萬念俱灰過。當你麵前出現人生和心理障礙的時候,你總是通過自己的途徑能給排解掉。這個排解的最好方法是:你總覺得前邊還有希望,於是你就沒有在目前的挫折上馬前失蹄。當你的汗水被一次次證明白流之後,你感到沮喪的隻是以前事情的失敗,但是你仍然相信今後的汗水。你是一個從來不在往事上過多停留的人。你是一個相信未來的人。你是一個樂天派──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果真是一個具有大將風度的人,這才有了你臨終的爆發和發揮。甚至當你臨終的時候,你對世界的信念也從來沒有動搖過,從這種精神出發,你才讓16歲的女兒牛順香帶上了避孕環於是就給以後的日子和村莊布下了天羅地網。我們對於你後來的得益隻是一個事實,當時我們並不知道這一切來源於你的信念和決心。你是一個從來不相信自己會失敗的人。你是一個能從跌倒中自己爬起來的人。你是一個堅定的人。你是一個不屈不撓的人。──當然這都是我們30年後對你進行理性分析時所得出的結論,而在我們和你共同相處的那些日子裏,我們卻愚昧和懵懂地從來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當我騎著自行車從你莊稼的海洋之中穿過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一個隻會低頭拉車不知抬頭看路的人呢。我還以為你隻知道流汗而心裏沒有主張呢。隻是當後來的爆發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時候,我們才知道你在默默幹活和幾十年如一日的勞作之中,心裏已經在積累生活的目標和給我們規劃出一個宏偉的藍圖。事實教育我們知道了這一點。而當時的我們是一群多麼自以為是和容易忽視別人的人呀。我們差一點就要和牛文海舅舅擦肩而過──如果牛文海舅舅日常積累的宏圖大誌在後來的現實中沒有實現,那麼我們不就真的以為他是一個沒有主張和沒有藍圖的默默無聞的人了嗎?我們在忽視牛文海的同時,不也就忽視了我們自己和村莊了嗎?──我們的村莊差一點又要在幾十年原地不動。原來我們是一群得過且過的人。原來我們還活在生活的表麵一層。但我們卻認為自己已經接近了事物的本質和已經快到達世界的核心了呢。我們還處處為自己在生活中突然說出一句俏皮話而在那裏沾沾自喜呢。我們還以為通過自己的思索已經把握了真理呢──這時我們就應了世界上的一句話:我們一思索,上帝就發笑。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過去我們以為是自己和世界或是上帝的關係沒有處理好,現在我們才明白那僅僅是出於對牛文海舅舅的忽略。你這個表麵憨厚得讓我們感動的夏天熱風季節氣溫能高達攝氏48度的卡拉奇機場上的搬運工,我們以為你真的胸無點墨和別無所求呢,誰知你在這憨厚和懇求的笑容之下,還包藏著對世界的禍心和陰謀呢。你忽視了他們就是對上帝的忽視,你冷落了他們就已經表示你對世界的拒絕。而在1969年我得意洋洋騎著自行車從正午陽光的莊稼地裏牛文海舅舅身邊穿過的時候,恰恰就是這樣一個膚淺的人。胸有大誌和腹有良謀的牛文海舅舅,30年後請你原諒我吧。當我看到你在攝氏48度高溫之下鏟草你通體流汗的身子在我眼裏縮得越來越小,我騎在自行車上也已經通體流汗眼睛裏已經爬滿了鹹澀的汗水原諒我也有些看不清──我騎著自行車迎著風前進還通體流汗,那麼你在48度高溫之下藏在莊稼棵子裏一動不動地鏟草一待就是五六個小時你不等於後來在世界風行的洗桑拿嗎?我從你身邊一穿而過我無動於衷於是你就對我的穿行也無動於衷,幾十年後我們才知道我的無動於衷是一種膚淺而你的無動於衷其實是在表示著更加堅定地奔向你既定的目標這是世界上一切優秀的人必須具備的一個前提和素質呢。我的無動於衷是在表示著對於世界的一種絕望,你的無動於衷其實是在心裏唱著對於世界的讚歌這時你的心中倒是一片世界的綠洲和蔭涼呢。當我在思考一個行走和穿行於幹熱沙漠上的人或是駱駝他或它身上的水分到底有多少,或者說在40多度高溫的幹熱的沙地上一個螞蟻在那裏匆忙地爬來爬去它稍微停腳就有可能被沙地給烤幹它身上的水分還能支撐它生命多長時間的時候──30年後我在蒲幹的沙地上就看到這種螞蟻我就馬上想起了沙漠上行走的人和駱駝接著──我就想到了你──30年前的牛文海舅舅。你當時是村裏唯一一個不午休的人。當正午的太陽正是毒熱烤人的時候,別的人和狗都在家裏和蔭涼下吐著自己的舌頭歇息,你卻拿著自己的鏟子背起自己的草筐,戴上一頂破草帽,來到田野一頭鑽到莊稼棵子裏就去鏟草。我們當時以為你是一種憨厚和本能,30年後我們才知道這是你要區別於我們和保持你對於我們的一種優勢──隻有保持一種優勢,到了晚上你才能心安理得地和我們坐在村莊的飯場上一起吃晚飯呢。你本來是要超越我們。而我們卻傻嗬嗬以為你是要和我們平起平坐。我們的誤差出現了裏外裏,這時我們跟你拉下的距離就不是一星半點了。到了晚上涼風習習,我們看著你與民同樂地端著飯碗也坐在我們中間,我們已經忘記了中午的差異──這個時候我們往往還以為是我們對你的格外開恩呢──而把你看成我們的同類而在那裏為了一個笑話共同開懷大笑──誰知道這時你在心裏已經暗自竊喜我們的上當而對我們暗自發笑呢。──雖然你這樣做也有些不道德,但是由此也可以看出當時的我們是一群多麼膚淺和自以為是──被人蒙在鼓裏還不自知──的蛤蟆!倒是我們的牛文海舅舅,這時不與我們一般見識在我們笑的時候他也跟著我們笑──不是我們跟著他笑──他的這種陰險的包藏就讓膚淺的我們上了當。一個中午的勞作,就使他對世界保持了這麼大的人生優勢。如果你早說出這一點,我們個個都不睡中午覺呢。我們個個都要違反天性和自然越是在烈日炎炎的時候越到莊稼地裏去勞作呢。讓那莊稼葉子刮擦著我們的臉,讓雜草密密麻麻纏繞著我們的身。當我們不知道一個流氓僅僅憑流氓的手段就可以占據從來都有午休的富麗堂皇的大廳時,我們也不知道僅僅以一種烈日下的勞作就可以和流氓在世界的占據上平分秋色和殊途同歸。當我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隻是向往和崇拜著流氓,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還是崇拜流氓而對後一種道路望而生畏。也正是從這一點出發,我們更覺出牛文海舅舅的偉大和可望而不可及。你的可望而不可及是因為你一切的做法就在我們身邊,而流氓們的可望而不可及是因為他們遠在天邊我們捕捉不到他們的身影。但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呢,比這更讓我們感到慚愧的是,當你在我們身邊明明白白做著這一切的時候我們卻熟視無睹而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遠方。你汗水的滴落隻有你一個人知道,你身體水分的補充隻能靠井裏的涼水。你甚至一輩子很少去吃醬油醋,你身體的營養和維持僅僅就靠三樣東西:

糧食

……

維持人生存的世界上最基本的物質,隻有到了你那裏,才能煥發出它們精神的光彩。在你的吃食麵前,流氓們日日虛張聲勢的煎炒炸煮發酵和釀造就顯得有些可笑了。也正是從這一點出發,過去我們認為你讓16歲的女兒出嫁時戴上避孕環隻是靈機一動,現在看它就不是靈機一動而是你對世界的根本認識和長期積累的爆發。你像螞蟻一樣勞作在莊稼棵子裏冒出汗水的味道是多麼地純正──因為你的汗水除了發鹹再沒有別的味道了;而流氓冒出來的汗水味道混雜說不定還帶著愛滋病。如果作為藝術來講混雜肯定更符合藝術的本質,但是從汗水純粹是汗水的角度和你在世界的終級目標上殊途同歸的流氓就無法望你項背你的汗就是世界的第一汗。但是當時我們對你的汗就像對你本人一樣給忽略了。我們認為你滴落得還是跟我們一樣的普通的汗呢。你在我們眼裏隻是一個憨厚說起來還有些冒傻氣的普通村民,我們怎麼能想到這時的你就撇開我們開始腹有良謀了呢?有一段時間我們在村莊的飯場上已經看不到你了。因為這個時候你連糧食都不吃了,維持身體運轉的吃食還原得更加原始和粗糙。煮了一鍋紅薯轂轆或紅薯塊子,就當成一家人的晚飯。一家人捧著這樣清湯連水的紅薯轂轆還吃得大快朵頤。當時我們雖然比不上流氓的煎炒炸煮,但是我們還在吃著糧食;當我們懷揣著裝了糧食的胃走到你們家時,你們正在那裏旁若無人地往胃裏送著你們的單調呢。使我們感到驚奇的是,你一點也沒感到不好意思──當然我們還是看出了你的心虛──當一個11歲的少年走到你家的鍋前和碗前的時候,你還是因為這些紅薯轂轆的單調而有些自慚──因為這種自慚你就自動將自己成年人的地位降低了同時將這少年的地位提高了,似乎你們是可以平起平坐的同齡人──甚至他已經成長為一個可以把握國計和民生的人,你說話的口氣都開始誠懇和推心置腹──也隻有到了這個時候,白石頭才知道什麼叫乘人之危了。借著這個機會他確實有利可圖能讓自己出現飛升,雖然這飛升一脫離這環境也就煙消雲散和成了過眼煙雲。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僅僅是因為你們在胃裏裝載了不同的食物。當你懷揣著糧食走到一個正吃著單調紅薯的人麵前,你的地位無形中就上升了他的地位無形中就降低了。就好象五星級酒店走出來的人和一個街頭旅館走出來的人突然相遇一樣。這時相互不用啟發,兩個人會無師自通和心領神會大家還不用捅破這層窗戶紙。於是正在端著紅薯轂轆在那裏大快朵頤的牛文海舅舅──這個時候你還處在沒有看穿他的時期,你還無知的將他當成一個普通的憨厚的舅舅,不然就沒有這兩個人地位的扯平──30年後想到這一切你又是多麼地臉紅和感到當時的膚淺呀。你和牛文海舅舅因為一個紅薯轂轆和糧食的差異果真就平起平坐了嗎?他給了你一個棒槌你就當成針了?當時你因為無知是多麼地厚顏無恥甚至得理不讓人呀。端著這單調的紅薯轂轆的牛文海舅舅已經看出你的膚淺但是他沒有挑破這一切而自動將自己的地位降低將你的地位抬高你也就大言不慚地接受了這一切甚至在你心中將自己的位置抬得比牛文海舅舅已經給你的位置還要高一些呢。你甚至對牛文海舅舅自謙和自退的距離還有些不滿意呢。你因為對這種地位的不滿意還有些大刺刺的呢。當然,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牛文海舅舅又是一個多麼會搞陰謀和將我們一網打盡的人呀。──他端著紅薯轂轆對著我的糧食肚子馬上不好意思和將身子哈下來說:

「老弟,吃過了?」

我馬上膚淺地接受了這一切。一個11歲的少年,在那裏腆著肚子和有些大刺刺地說──甚至還掐了一根掃帚棒在那裏剔著自己剛剛換過的奶牙:

「吃過了。你們剛吃呀?」

牛文海馬上自慚和心虛地說:

「剛吃。」

接著高聲叫:「小孩他娘,給老弟看凳。」

但這時給我看凳的,卻是幾年前跟我玩過過家家的「小孩他娘」牛順香──但這時我已經將這不重要的往事給忘記了──我認為重要的是目前和紅薯轂轆。於是我在牛順香搬來的條凳上──我怎麼能預料到她後來在雪地上那驀然回首的動人一幕呢?──心安理得地坐下,我又沒有因為一個條凳而忘記自己的原則──雖然我去別的地方從來沒人給我看凳大家對我都是視而不見──反而因為條凳在這裏對我的承認增加了我進攻的勇氣,於是我就毫不心慈手軟地明知故問──這也就是白石頭成人之後永遠缺乏大家風度的原因:

「你們家今天吃什麼呀?」

一下就將牛文海舅舅和他全家逼上了絕路。因為按照我們的膚淺理解,吃著糧食就像流氓們在吃著山珍海味一樣那才是一種人的生活──飯桌上全是其它異類的屍體──,關起門來吃著單調的紅薯轂轆隻能說明對自己非人的承認──那你接著不就要被人吃了嗎?可你哪裏知道這暫時的非人卻是牛文海舅舅一種更大陰謀的開始呢?膚淺的我們按照自己的思路在愚蠢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當然這問話也是牛文海舅舅沒有想到的。一個11歲的孩子怎麼這麼心狠手毒呢?地位的提高和降低,凳子的搬來和坐下,並不能影響一個孩子的思路,也僅僅從這一點上,大陰謀家牛文海還稍稍有些佩服這孩子呢。真是革命自有後來人呀。真是後生可畏呀。於是麵對著可畏的後生,牛文海突然胸懷寬闊顯示出他固有的大度風采來了。也許本來他還想用地位的上升和板凳的搬來糊弄一下孩子,現在看到孩子這樣狠毒他倒是一下子要和孩子開誠布公了。──這也是陰差陽錯的一種。如果這孩子不膚淺倒是永遠沒有和牛文海平等交流的機會,牛文海安排的平等之中有著更大的不平等,現在因為孩子的膚淺和乘勝追擊就使他們真的平起平坐了。牛文海臉上馬上展開了真情的笑容,一下把「孩子他娘」因為不好意思已經蓋上蓋子的那鍋紅薯端到了白石頭麵前。那意思是說:原來我們真是平等的,既然是這樣,我就把我的背後和尾部徹底暴露給你,接著讓你看著辦。甚至,這時的牛文海舅舅,臉上真的露出了他本相的憨厚──但問題是膚淺的白石頭這時能對牛文海舅舅臉上這並不多見的憨厚認識多少呢?他也是瞎貓撞上個死老鼠,於是他倒是把這種憨厚和牛文海舅舅平日的憨厚相混淆了。豈不知憨厚固然都是憨厚,但這後一種憨厚和前一種憨厚比起來有天壤之別呢。但是白石頭當時就是把這兩種憨厚給混淆了。因為在他心裏,這牛文海──這個時候幹脆就可以叫他老牛──有什麼時候是不憨厚的呢?於是他就把認識牛文海舅舅在曆史上第一次真誠地顯露出他的本相的機會給大刺刺地錯過了。30年後白石頭想起來直想拿起巴掌扇自己的臉,而這時牛文海舅舅已經死去30年了曆史再也不會給白石頭這種機會了。記得當時他看到牛文海主動端來的整鍋還居高臨下地說:

「原來是吃紅薯轂轆呀。」

說完這個,還做出一種抽煙的樣子。雖然他手裏並沒有夾著煙。那種醜惡的表現30年後他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就要不由自主地懊惱地「噢」上一聲,接著就想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於是逼得牛文海舅舅隻好在那裏大大方方──既然已經是這樣了──和大言不慚地說:

「紅薯轂轆說起來也挺好吃呀,吃起來甜滋滋的,既有湯又有水,連湯都不用做了。」

接著還像普通人一樣在那裏替自己遮掩:

「過去沒吃過不知道,自從吃了一次,一到吃晚飯就不想再改樣了。」

這也是牛文海舅舅真正憨厚和尾部的一時展露呀。但這機會再一次被白石頭給錯過去了。──牛文海舅舅接著還對他有些討好地說:

「你也來一碗嚐嚐?」

如果這個時候白石頭能嚐一碗牛文海舅舅的紅薯轂轆,他也就在人生的憨厚上得道成佛了。正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是這一絕好和絕妙的機會──我們的牛文海舅舅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給白石頭提供機會──牛文海舅舅從本質講還是一個憨厚的人呀──又一次因為他的膚淺覺得自己已經吃下了糧食而輕而易舉地給拒絕了。他仍保持著居高臨下的姿態呢:

「我肚子已經吃得飽飽的了,不用再吃紅薯轂轆了。」

接著繼續膚淺地補充道:

「我已經吃過韭菜炒雞蛋了。」

「我已經吃過白麵饅頭和小米番瓜稀飯了。」

「我已經吃過西紅柿麵條了。」

「我已經吃過羊肉燴麵了。」

為了論證自己的觀點,接著他又本能地加上了一些誇張──不是離紅薯轂轆越遠,就對紅薯轂轆越不利嗎?──說著說著就不著邊際了,就開始在那裏想象和發揮了:

「我已經吃過大餅卷牛肉了。」

「我已經吃過土豆燉牛肉了。」

「我已經吃過五花燒肉了。」

「我已經吃過西餐了。」

「我已經吃過日本飯了。」

「我已經吃過阿拉伯飯了。」

「最後再回到中國,我已經吃過滿漢全席了。」

……

當然最後的結果就是,白石頭吃過的一連串煎炒煮炸的食物,就使牛文海舅舅正在吃和準備讓白石頭頭吃的紅薯轂轆──如果你也吃了我的紅薯轂轆,是不是就和我平等了呢──相形見絀,紅薯轂轆的主人牛文海終於叉撒著手無言以對尷在了那裏。一個11歲的少年,用現實和虛構,終於戰勝了50多歲的牛文海──當時他覺得是戰勝了整個世界呢;當時他倒不一定是針對牛文海──事後想起來他還這麼安慰自己──無非是在證明自己存在的時候,碰巧將證明的竹杖打在了牛文海頭上。當時看倒黴的就是牛文海,現在看他是多麼地有眼不識泰山世界上那麼多人可以讓你證明而你為什麼偏偏打在牛文海頭上呢?──你誇張地說了那麼多,無非是說:

我在世界上什麼都吃過了,於是就不用再吃紅薯轂轆了。

你怎麼知道你吃過別的和想象中的一切,就不用再吃紅薯轂轆了呢?如果你當時吃了這紅薯轂轆,你就脫離了苦海拉住了牛文海舅舅的大手;而你膚淺和輕率的拒絕,等牛文海舅舅以他的真相出現在世界上時,你就開始和眾人一樣瞠目結舌和後悔不疊了。這個時候吃虧的是你而不是牛文海。這種曆史機遇的喪失,就使聰明透頂的白石頭遲遲覺悟了20年。以至於30年後──這個時候白石頭倒是變得憨厚了──常常深有體會地對朋友說:

「我是一個遲覺悟20年的人。」

「20年前該幹的事,僅僅因為我的遲覺悟拖到了現在。」

「現在的生活蒙受著過去的恥辱。」

「我不是用話嚇唬你們,稍不留神,我就有可能活不下去呢。」

而他的朋友又把這種表述當成了一種矯情,還要委婉地勸他一句:

「石翁,你也不要過謙嗎。如果你還是個遲覺悟的人,我們又該怎麼樣呢?」

「如果你還這樣瞻前顧後和痛不欲生,還讓我們怎麼活?」

而這時白石頭就像當年一樣來了勁;朋友越在那裏勸,他越要借酒撒風:

「如果當初不是那樣的不覺悟,我現在怎麼會和你們在一起呢?」

這就讓朋友瞠目結舌──像當年的牛文海麵對紅薯轂轆一樣。但在朋友們默默無語要自行告退的時候,白石頭又見好就收──一切也不能太過分,太過分了大家就真要解散了,自己就真沒有朋友和追隨者了──在弦就要崩斷大家就要解散之時──他又恬不知恥地用玩笑的口氣把話題兜了回來:

「當然,我也想通了,好死不如賴活著──就是因此有所損失,肯定也不是我一個人的。」

眾人馬上鬆了一口氣,原來是一個玩笑,原來一切當不得真。既然是這樣,大家馬上一倡百和,個個點頭如搗蒜地說:

「當然,那是當然的了。」

「誰不是厚顏無恥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呢!」

……

烈日炎炎下的割草錯過,晚飯告別糧食還原成紅薯轂轆錯過,大家並沒有認清牛文海舅舅的真麵目。大家隻知道牛文海舅舅是村裏汗水流得最多當然水分也是補充得最多的人,他是一個新程代謝加快的人,他是一個不吃糧食的人,大家並不知道這其中對我們包藏的禍心。多年的積累我們沒有在意,於是等積累終於爆發的時候──牛文海舅舅要飛升要超拔了,要給我們亮相了──積累和隱藏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這一天──而這一天在多少人麵前隻是一個苦苦努力的等待從來沒有實現過而在牛文海舅舅麵前它就真的變成了現實。為了這一天,就是讓我們赴湯蹈火和九死一生又有什麼懊悔的呢?當他以真相暴露在世人麵前有機會將他的爆發顯示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時候,他的眼裏飽含著對上蒼感激的淚花,他半夜睡不著覺還要爬起來在院子裏摸一摸和轉一圈,想一想和掐一掐自己的大腿,這一切不是在夢裏吧?──而這顯示和超拔他一切──汗水、水分、烈日、糧食和憨厚──的奇跡僅僅是:

憨厚如斯的牛文海,在1969年的秋天,突然在村裏起了第一座青磚到頂的瓦房

──就讓我們措手不及。村裏第一座青磚瓦房曆史的開創者,不是村裏的隊長劉賀江舅舅,不是村裏的支書王喜加表哥,不是在五礦工作的牛三斤表哥,不是村裏的任何其它人──和憨厚得都讓我們忽略的牛文海舅舅比起來,任何人在村莊的曆史上第一次蓋起青磚到頂的瓦房都會讓我們更加不感意外,而事實卻與我們的意料恰恰相反,任何人都沒有開創村莊瓦房的曆史,現在開創這個曆史的,卻是被我們忽略的牛文海舅舅。他從什麼時候開始決定撇開我們和要趕超我們的後路呢?他從什麼時候意識到村莊還有瓦房這樣一個突破口呢?我們像是集體違背了自己的諾言一樣,現在我們看到牛文海舅舅的突然超出──就像臨到終點的運動員看到身邊的竟爭者突然加速一樣──都有些痛恨牛文海舅舅了。是他日常的憨厚,使我們對生活有了忽略上了他的當。原來他一直對我們懷揣著陰謀。──青磚到頂的瓦房,在老莊短短的曆史上,僅僅離我們隻有30年──而這純磚的物質結構,竟是由我們忽略的牛文海舅舅創造的。──我們甚至還替曆史感到些屈辱。因為我們對青磚到頂的瓦房本來還很陌生,現在僅僅因為他,我們就開始接觸和熟悉了。這時我們不無嫉妒地想,從村莊的物質結構講,他對我們村莊的開創,其意義並不亞於我們村莊的創始人老梁爺爺呢──因為一座瓦房,他甚至可以和老梁爺爺平起平坐了──曆史也就是這樣告訴未來的,事到如今,當我們開始給別人講述我們村莊曆史時,我們首先說:

「我們的村莊是由老梁爺爺開創的……」

我們接著會說:

「村莊的第一座青磚到頂的瓦房,是由牛文海舅舅蓋起來的……」

這時我們就覺出了第一對於世界的重要性。牛文海舅舅在曆史上的地位一下就超越了劉賀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同時他們對於世界的展現方式也十分不同呢。不管是老梁爺爺也好,劉賀江舅舅也好,還是王喜加表哥也好,他們地位的取得在於他們對我們的當麵表演,他們用一次次的當麵表演在我們心中加深著印象和竊取著位置,而我們的牛文海舅舅僅僅依靠他在莊稼棵子裏和紅薯轂轆麵前的默默積累讓我們毫無知覺;老梁爺爺劉賀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是用一種非人的方式在證明著自己,而牛文海舅舅恰恰反其道而行之,用一種突然爆發來反打日常的日積月累。或者反過來說,老梁爺爺們在內容上用的是日積月累,而牛文海舅舅在內容上用的卻是突然爆發。他從來沒有告訴我們,他就突如其來地在我們麵前矗起了村莊曆史上第一座青磚到頂的瓦房。他可真夠賊膽包天的。他可真夠臥薪嚐膽的。他可真是蓄謀已久。說著說著他都讓我們替他感到後怕了──如果你的臥薪嚐膽因為一著不慎到頭來落了空,那麼你長年的默默積累和莊稼棵裏的汗水不就付之東流了嗎?你的紅薯轂轆不就白吃了嗎?老梁爺爺們是用一種血淚的提醒來告訴我們村莊的方向和政治,而牛文海舅舅卻用一種物質的事實來告訴我們村莊的方式和未來。老梁爺爺們一輩子把心思都用到了別人身上,而牛文海舅舅一輩子集中精力在對付自己──你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在用一種與人無關的態度,來顯示對我們的更加關心──但我們還執迷不悟認為你真是與我們無幹呢。隻有等瓦房以挑戰的姿態矗立到我們麵前時,我們才知道什麼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我們又從來沒有分別過。你在莊稼棵裏鏟草的時候,我還得意洋洋騎著自行車從你身邊穿過呢;當你吃著紅薯轂轆的時候,我還以自己肚子裏的糧食居高臨下地看不起這一切呢。當牛文海舅舅靦腆地──我們終於有了一點自己的發現,那就是胸有大誌和腹藏良謀的人,憨厚之中,往往還帶一些靦腆──請我一塊品嚐他的紅薯轂轆的時候──他是要拯救我一把將我也一塊帶入這大境界,而我因為自己的自高自大和自以為是再一次錯過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當曆史終於出現爆發、奇跡和瓦房當然對於我們也就意味著是空白的時候,我們再追悔當時可就來不及了。當時我們認為紅薯轂轆就是紅薯轂轆,誰知道紅薯轂轆之上還有漂浮呢?──當我們懷揣著糧食、山珍海味和煎炒煮炸出現在牛文海舅舅麵前時,我們以為在莊稼棵子裏流著純粹的汗水的牛文海舅舅懷揣的僅僅:

紅薯轂轆

……

而不知道這些東西在他的體內已經發生了變化超越了我們的山珍海味和煎炒煮炸。物質和精神的演變在他身上發生著如此劇烈的變化,而我們身在其中還不自知到頭來吃虧的就是我們自己了。量變就是這樣達到質變的。腐朽就是這樣化為神奇的。當我們遇到烈日和紅薯轂轆的時候,我們往往不會像牛文海舅舅那樣自身努力而在責備客觀,我們往往不去要求自己而去要求別人,我們往往不對世界接受而在那裏橫加指責──雖然經過一番較量之後,最終的苦果我們還是得吞下去;但是這裏就有主動和被動的區別。這就是我們不能和老梁爺爺和牛文海舅舅同日而語的原因。我們是一些大事做不來──像老梁爺爺那樣,小事又不做──像牛文海舅舅那樣──其實大事和小事都是殊途同歸的大中有小和小中有大啊──的人呀。這就是我們一輩子碌碌無為和生活在別人的村莊裏的根本原因。當牛文海舅舅青磚到頂的瓦房在我們的村莊像都市的摩天大樓一樣矗立在我們麵前的時候──雖然30年後看這瓦房蓋得還是有些因陋就簡和偷工減料,矗立起來的模樣也有些古裏古怪,牆上留著中國三四十年代土地主的樓房上常見的樓馬門──我估計1969年呂桂花娘家的土樓就是這樣;當我們走進屋子也可以發現梁檁並不那麼整齊,磚頭也不是全新還有些是從舊房上折下來的在廢物利用──但是這些30年後暴露出來的缺陷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村莊曆史上開始擁有第一個青磚到頂的瓦房──它就這麼誰也沒有商量地矗立到了我們麵前。──在我們感到不解和憤怒的時候,我想當時的牛文海舅舅也就沈浸在一片歡樂和興奮的海洋中了吧?當他一生的積累得到爆發他一生的陰謀終於得逞之後,他怎麼能不撫今憶昔和百感交集呢?問題是他越是這樣,越是增加了我們的痛苦呢:他靠著日常的積累就在曆史上和老梁爺爺達到了同樣的高度──他日常所做的這一切本來我們也可以做到,說不定我們做的比他還好,但是到頭來我們碌碌一生什麼也沒做而讓他斷絕了我們的後路──這時我們想起人生更加沒意義。並且這個時候牛文海舅舅也還原得跟我們一樣膚淺──他的陰謀已經得逞,他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隱瞞和顧及的了,他已經可以對我們的痛苦視而不見了──於是就更加增加了我們的痛苦──他像一個陰謀得逞的孩子在幼兒園興奮地奔跑一樣,開始在他新近落成的瓦房裏跑來跑去。從他奔跑的幅度和甩動的手勢,他認為自己已經達到了人生的極致──當然這是不是也在預示著他已經死到臨頭了呢?你怎麼可以做出你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已經做完了的樣子從此再無事可做了呢?你怎麼在上帝麵前表現出至高無上的樣子呢?──從這一點看,他的超拔還不夠分量,他也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他在忽視了我們的時候也忽視了上帝,於是他就要大禍臨頭也就不奇怪了。上帝,阿門,原諒我們這些胡塗無知而又自大自負的人吧。本來我們不該有任何私心雜念,我們想什麼您都發笑;可是我們還是不斷地在轉動著我們的小腦筋,總覺得我們能逃過您的眼睛──但是到頭來怎麼樣呢?親愛的牛文海舅舅就是一例。──當然這也是我們不無嫉妒地把他和上帝聯係在一起所得出來的結論。真要把他和上帝拿開,他對於我們又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上帝了。就是他像孩子一樣在他的新房裏亂跑,我們也覺得理所應當──在青磚到頂的瓦房麵前,他是有資格這麼做的。同時,一個50多歲的老漢,一下還原成了幼兒園的孩子,不也有些天真可愛嗎?──當然這個時候他包藏的禍心也就暴露得更加明顯了。當我們問他:「牛文海舅舅,你現在的感覺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