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衝突主要是在個人與環境之間展開,對主人公不幸命運的描繪,必然與對整個社會的批判揭露交織在一起。作者並不是孤立地塑造人物,而是將人物放在曆史的框架內,讓整個社會在他周圍活動著,呼吸著,影響著他的思想,製約著他的行動。人物在生活的波濤中沉浮,距離自己最初的目標愈來愈遠,終於被卷進危險的深淵。《幻滅》好像一幅巨型壁畫,展示了法國大革命以後從外省到巴黎的廣闊圖景,描繪出王政複辟時期種種最富特征意義的現象:一方麵,貴族的高貴姓氏和顯赫地位仍然強烈地吸引著愛慕虛榮的青年;另一方麵,資產者的財富已成為控製和奴役一切的力量,在野的資產階級自由黨在社會上比執政的保王黨更有勢力。這兩大階級的爭奪,牽動著文壇上兩派勢力的鬥爭,也支配著呂西安的思想和命運。在這裏,作者敏銳地指出了在複辟時期還處於萌芽狀態的資本集中現象,描繪出工商業的競爭、同行間的傾軋和吞並是以何等陰險毒辣的方式在進行。大衛·賽夏就是在這類鬥爭中受圍獵的一個犧牲品。在這些不同的角鬥場上,作者勾勒了眾多的不同階層、不同身分的人物……總之,《幻滅》好比社會的縮影,集中了法國社會在新舊交替時期的種種怪現象。其中最富時代特色的現象之一,就是剛起步不久的新聞界。
在十九世紀的法國文學中,正麵揭露新聞界內幕的作品,巴爾紮克的《幻滅》屬於最早的,也是寫得最大膽的一部。他撕開報界這座聖殿的帷幕,讓人們看到這是個拿靈魂作交易的鋪子。他一樁一件列舉新聞界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惹得新聞界的首腦和文藝界的“執政”們暴跳如雷。在巴爾紮克看來,報界既是現代社會惡劣風氣的集中而露骨的表現,也是進一步毒化社會風氣的大癰疽,正是報界這股邪惡的勢力,“扼殺了大量的青春和才能”①,把無數呂西安式的青年引向毀滅。
①巴爾紮克:《幻滅》第二部初版序言。
《幻滅》的主人公呂西安不是英雄(當然也不是壞蛋),而是一個中間人物。作者是把他作為思想性格有嚴重弱點,而又有相當天賦的一類青年來刻畫的。這是十九世紀上半期法國社會的典型環境中的一種典型性格。他聰明,有才華,但是自私、虛榮,野心很大而又意誌薄弱,總想抄近路一步登天,沒有毅力在真學問上下功夫。所以他經不起浮華世界的引誘,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墮落。對這樣一個人物,作者的態度是既有批判,也有同情。對於他的錯誤和失敗,作者既不完全歸咎於社會,也不完全歸咎於個人。社會環境的惡劣影響,正是通過呂西安自身的弱點起作用的。
呂西安到巴黎以後,麵前清清楚楚擺著兩條路。一是德·阿泰茲和他的小團體的道路,這條路艱苦、漫長,然而清白可靠。要走這條路,呂西安缺的是堅強的意誌和恒心。另一條就是斐諾已經取得成功、盧斯托正尾隨其後的道路,這條路肮髒、危險,然而表麵看來是名利雙收的捷徑。要走這條路,呂西安卻又缺乏作惡的魄力和本領。因此呂西安兩條路都走不通。
大衛·賽夏是與呂西安完全不同類型的一個青年。他正直寬厚、淳樸善良。他沒有什麼向上爬的野心,但並非沒有才能或抱負。他用全副精力從事一項科學發明,想為他所愛的人掙起一份家業,他不乏恒心與毅力,卻仍遭到慘敗,原因是他的心地過於單純,對現實缺乏透徹的理解,不像德·阿泰茲等人對人對事都有極冷靜的分析。他在虎狼成群的社會裏毫無自衛的準備;出沒在生存競爭的槍林彈雨中卻不穿鎧甲,不戴頭盔。因此他當科學家綽綽有餘,作買賣必定虧本,競爭中必定一敗塗地。
德·阿泰茲是理想化了的巴爾紮克。小團體的道路正是作者為自己選擇的生活道路。他相信,盡管社會環境險惡,隻要有堅定的意誌和恒久的努力,仍然可以開拓自我,戰勝激流險灘,到達勝利的彼岸。所以,《幻滅》一書所描寫的雖是理想的破滅,卻並不給人以悲觀的印象。因為作者在揭露黑暗的同時,也著力刻畫了一些追求正義者、自強不息者,時刻讓讀者感覺到有一股不與惡濁環境同流合汙的對抗力量,也就是說,巴爾紮克認為:人是可以與社會較量的。
艾瑉
一九九二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