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古希伯來人的罵人話,見《新約·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二節。
②法國古金幣,值二十法郎。
呂西安的無比的美貌,羞怯的舉動,還有他的聲音,一切都使德·巴日東太太感到驚異。詩人本身已經是一首詩了。呂西安覺得這女人名不虛傳,偷偷打量了一番:德·巴日東太太同他理想中的貴族太太完全符合。她按照時行的款式,戴一頂直條子黑絲絨拚成的平頂帽。這頂大有中世紀風味的帽子,在青年人眼中愈加抬高了對方的身分。帽子下麵露出一大堆黃裏帶紅的頭發,照著亮光的部分完全金黃,蜷曲的部分紅得厲害。據說女人長著這種顏色的頭發,別的部分很不容易配合;那位高貴的太太卻是皮色鮮明,彌補了那個缺點。一雙灰色眼睛閃閃發光,雪白寬廣,已經有皺襇的腦門,輪廓很顯著;眼睛四周的色調象螺鈿;鼻子兩旁有兩條藍血管,細巧的眼圈兒因之顯得更潔白。神采奕奕的長臉孔上長著一個鷹爪鼻,成為一個鮮明的標識,說明她容易激動,象孔代①家的人。頭發沒有完全遮掉脖子。隨便扣上的袍子露出雪白的胸脯,不難想見Rx房豐滿,位置恰當。德·巴日東太太伸出她保養很好而有些幹枯的細長手指,很親熱的指著近邊的椅子,要青年詩人坐下。杜·夏特萊坐在一把靠椅上。那時呂西安才發覺沒有別人在座。
①法國王室波旁家的旁係親屬。
烏莫的詩人被德·巴日東太太的談話陶醉了。在她身邊消磨的三個鍾點,對呂西安簡直是個夢,恨不得永遠做下去。他發現那太太是消瘦而不是真正的瘦,渴望愛情而得不到愛情,身強力壯而帶著病態。態度舉動把她的缺點更加誇大了,呂西安卻看著很中意;年輕人開頭總喜歡誇張,隻道是心地純潔的表現。他完全不注意煩悶和痛苦給她帶來的顴骨上的褐紅色斑疹,使她的麵頰顯得神態憔悴。他的幻想隻管盯著那雙熱烈的眼睛,照著燭光的美麗的鬈發,白得耀眼的皮膚,象飛蛾見到亮光一樣死盯不放。並且對方的話句句說到他心裏,他再也不想去判斷對方是怎樣的女人。那種女性的激動,德·巴日東太太重複了多年而呂西安覺得很新鮮的濫調,都使呂西安入迷,尤其他存心把一切看得十全十美。他不曾帶作品來,而且當時也談不到這個問題;呂西安故意忘記帶詩,好作為下次再來的借口;德·巴日東太太也絕口不提,以便改天再要他念自己的作品。這不是初次見麵就有了默契嗎?西克斯特·杜·夏特萊先生對這次招待大不高興。他發覺得晚了一步,這漂亮青年竟是他的情敵。他送呂西安從美景街下坡去烏莫,直送到第一個拐角兒上,有心叫呂西安領教領教他的手段。間接稅稽核所所長先自己誇了一陣引見的功勞,然後以介紹人身分給他一番勸告,叫呂西安聽著很詫異。
杜·夏特萊先生說:“總算呂西安運氣,受到的待遇比他夏特萊好。這批蠢東西比宮廷還傲慢。他們掃盡你麵子,叫你下不了台。他們要不改變作風,一七八九年的革命準會再來。至於他夏特萊,他所以還在那家走動,無非是對德·巴日東太太感到興趣,昂古萊姆隻有這個女人還象點兒樣。他先是因為無聊,對德·巴日東太太獻獻殷勤,結果卻發瘋似的愛上了她。不久事情就好得手,處處看得出她愛著他。他隻有收服這個驕傲的王後,才能對那批臭鄉紳報仇泄恨。”
夏特萊形容自己的癡情已經到了殺死情敵的地步,萬一有情敵的話。帝政時代的老油子用盡全身之力撲在可憐的詩人身上,想用威勢壓倒他,叫他害怕。他講到旅行埃及時的危險,大大誇張了一番,抬高自己;可是他隻能刺激詩人的想象而並沒有嚇退情人。
從那天晚上起,呂西安不管老風流如何威脅,如何裝出小市民冒充打手的樣子,照樣去拜訪德·巴日東太太;他先還保持烏莫人的身分,陪著小心;後來習慣了,不象早先那樣覺得在那兒出入是莫大的榮幸,上門的次數愈來愈多。那個圈子裏的人認為藥房老板的兒子根本無足重輕。開始一個時期,某個貴族或者某些婦女去看娜依斯而碰到呂西安,對他都拿出上等人對待下級的態度,禮貌特別周到。呂西安先覺得他們和藹可親,後來也咂摸出那種虛假的客氣是什麼意思。有一些恩主麵孔引起他的憤慨,加強他痛恨不平等的平民思想;許多未來的貴人開始對高等社會都有這種仇恨。可是不論怎樣的痛苦,呂西安為了娜依斯都能忍受。娜依斯這個名字,他是從別人嘴裏聽來的。那個幫口跟西班牙的元老和維也納的世家一樣,熟朋友之間男男女女都用名字相稱,他們想出這一點區別,表示他們在昂古萊姆的貴族裏頭也是與眾不同的。
呂西安愛上娜依斯,正如年輕人愛上第一個奉承他的女子,因為娜依斯預言他前途無量,一定會享大名。她使盡手段要呂西安成為她家裏的常客,不但過甚其辭的讚美,還說呂西安是她有心提拔的一個窮孩子;她故意把他縮小,好把他留在身邊;她要呂西安做秘書,念書給她聽。其實她是愛呂西安,在當年那次慘痛的經曆以後,她自己也想不到還能愛到這個程度。她暗暗責備自己,覺得愛一個二十歲的青年簡直荒唐,單說身分,他就同自己離得多遠!種種顧慮煽動起來的傲氣,莫名其妙的在親熱的態度中流露出來。她一會兒目無下塵,擺出一副保護人麵孔,一會兒慈愛溫柔,滿嘴甜言蜜語。呂西安開頭震於她高貴的地位,嚐遍了恐懼,希望,絕望的滋味;可是經過痛苦與快樂的交替,第一次的愛情也在他心裏種得更深了。最初兩個月,他把德·巴日東太太當做象慈母一般照顧他的恩人。一來二去,終於說起知心話來了。德·巴日東太太稱詩人為親愛的呂西安,然後幹脆叫他親愛的。詩人大著膽子也把尊貴的太太叫起娜依斯來,她聽著大不高興,發了一陣脾氣,叫不通世故的孩子愈加神魂顛倒;她嗔怪呂西安不該用一個大家通用的稱呼。又高傲又尊貴的德·奈格珀利斯小姐,向俊美的天使提出一個簇新的名字,要他用路易絲相稱。這一下呂西安一交跌進了愛情的天堂。一天夜晚,路易絲正在瞧一張肖像,呂西安進去,她急忙收起,呂西安要求給他看。這是他第一次表示嫉妒,路易絲怕他發急,給他看了年輕的康特-克魯瓦的肖像,淌著眼淚講出那一段悲慘的愛情,多麼純潔,受到多麼慘酷的摧殘的愛情。是不是她打算對已故的情人不忠實了?還是利用肖像暗示呂西安,還有一個男人同他競爭?呂西安太年輕,沒有能力分析他的情人,隻是很天真的發急,因為娜依斯已經排開陣勢挑戰。在這種戰鬥中,女人總希望男人把她理由說得相當巧妙的顧慮徹底破除。她們關於責任,體統,宗教的爭辯好比許多堡壘,但願男人一齊攻下。天真的呂西安用不著這些挑撥就衝過來了。
有天晚上,呂西安大著膽子說:“換了我才不肯死呢,我要為著你活下去。”他想把德·康特-克魯瓦先生徹底解決,望著路易絲的目光表示他的熱情已經到頂點。
路易絲看著這股新生的愛情在她和詩人心中進展,暗暗吃驚。她故意找錯兒,說呂西安答應題在她紀念冊第一頁上的詩不該老是拖延。等到詩寫出來了,她當然覺得比貴族詩人卡那利最好的作品還要美,可是她念過以後又作何感想呢?
生花妙筆,虛幻的詩神,
並不經常來叩我的心魂,
點染我的花箋和薄薄的絹素。
倒是我美麗的情人在揮毫時分,
往往把她幽密的歡欣,
或是無聲的悲苦,向我傾吐。
啊!等到她追尋我褪色的舊稿,
想得到一個分曉,
花團錦簇的前程從何處發軔;
那時但願愛神嗬,
將來回想起這次美妙的旅行,
象晴朗的天空沒有一朵烏雲!
她說:“你的詩真是受了我的感應嗎?”
這個疑問是喜歡玩火的女人有心挑逗,叫呂西安冒出一顆眼淚;她便安慰呂西安,破題兒第一遭親了親他的額角。真的,呂西安是個大人物,她要好好的栽培他,教他意大利文,德文,糾正他的態度舉動;有了這些借口,她可以當著那般討厭的清客,讓呂西安經常留在身邊了。她多關切呂西安的生活!為著呂西安重新弄音樂,引他進入音樂的天地,彈幾支貝多芬的美妙的曲子,使他聽著出神。呂西安快樂,路易絲也跟著快樂;看見呂西安心醉神迷,快要暈過去的樣子,她假惺惺的說:“有了這樣的幸福,我們不是該滿足了嗎?”可憐的詩人糊塗透頂,回答說:“是的。”
形勢逐漸發展,上星期路易絲居然留呂西安在家和德·巴日東先生同桌吃飯。雖然有丈夫在場,事情還是弄得滿城皆知,大家還認為過分離奇,難以相信。結果引起許多駭人聽聞的謠言。有的人覺得社會馬上要天翻地覆了。另外一些人大聲疾呼的說:“這就是高談自由平等的後果!”醋意十足的杜·夏特萊打聽出服侍產婦的夏洛特太太便是沙爾東太太,被他說做“烏莫夏多布裏昂的母親”。這句話變了一句有名的俏皮話。德·尚杜太太第一個趕往德·巴日東太太家,說道:
“親愛的娜依斯,你可知道全昂古萊姆談論的事嗎?那起碼詩人的娘,就是兩個月以前服侍我嫂子生產的夏洛特太太!”
德·巴日東太太擺出一副十足地道的王後麵孔,回答說:“親愛的,這有什麼大驚小怪?她不是藥劑師的寡婦嗎?德·呂邦潑雷家的小姐落到這步田地也夠可憐的了。假定你跟我窮得一個錢都沒有?……咱們靠什麼過活?怎麼養活你的孩子?”
德·巴日東太太的鎮靜壓倒了貴族的怨歎。偉大的心胸最容易把苦難當作德行。做的好事受到指責而堅持下去,也更有意思;清白無辜和不正當的嗜好同樣有刺激作用。晚上德·巴日東太太家高朋滿座,都是來埋怨她的。她拿出冷嘲熱諷的口才,說即使貴族成不了莫裏哀,拉辛,盧梭,伏爾泰,瑪西永,博馬舍,狄德羅,至少該接待生出大人物的家具商,鍾表匠,鑄刀匠。①她說天才永遠是貴族。她責備那些紳士不懂得自己真正的利益。總而言之,她說了許多傻話,聽的人要不那麼蠢,早就心中有數;可是他們隻以為她脾氣古怪。一場雷雨被她用大炮轟散了。呂西安第一次被請來當眾露麵,四桌客人在褪色的舊客廳裏打惠斯特②;路易絲滿麵春風的接待呂西安,擺著一副叫人非服從不可的王後氣派向大眾介紹。她把間接稅稽核所所長叫做“夏特萊先生”,表示她知道夏特萊並無資格在姓氏之前加上舊家的標識,夏特萊聽著愣住了。從那天晚上起,呂西安算是硬挨進了德·巴日東太太的圈子;可是個個人當他毒物看待,存心慢慢的用傲慢的態度做解毒劑,把他排除出去。娜依斯雖然勝利,卻是大失人心;一部分反對派打算離開她了。阿美莉,——就是德·尚杜太太,——聽著夏特萊的主意決定每星期三接待賓客,和德·巴日東太太唱對台。德·巴日東太太是每天晚上招待的,去的人早已養成習慣,老是坐在那幾張綠呢牌桌前麵,玩那幾副西洋雙六棋③;看慣屋子裏的當差,燭台;在走道裏掛大衣,帽子,放套鞋,都變了刻板文章;甚至對樓梯的踏級也象對女主人一樣有感情。大家捺著性子忍受“禦花園中的薊鳥④”,這是亞曆山大·德·布勒比昂想出來的俏皮話。最後,農學會會長還說出一番內行話來消除眾人的怒氣。
他說:“大革命以前,便是主公大臣也接待跟這小詩人差不多的小角色,例如杜克洛,格裏姆,克雷比庸等等;可是從來不接見收人頭稅的小官兒,象夏特萊這種人。”
①莫裏哀的父親是家具商;盧梭和博馬舍的父親是鍾表匠;狄德羅的父親是鑄刀匠。
②紙牌戲的一種,橋牌的前身。
③用骰子和跳棋玩的一種遊戲。
④薊鳥(以薊草人食料的鳥)在法文中叫做“沙爾東納萊”;呂西安姓沙爾東,原義為薊草,是一種開淡紫花的多年生草。沙爾東納萊前半與沙爾東相同,又可作小沙爾東解。
杜·夏特萊做了沙爾東的替死鬼,個個人對他冷淡。間接稅稽核所所長自從被稱為夏特萊先生起,發誓非征服德·巴日東太太不可;他一發覺受人攻擊,反而站在女主人一邊,替青年詩人撐腰,自稱為呂西安的朋友。了不起的外交家當年手段笨拙,沒有拍上拿破侖,如今卻來籠絡呂西安,跟他親熱了。他請了一次客,替詩人捧場,出席的有省長,稅局局長,駐軍司令,海軍學校校長,法院院長,所有的行政首腦。可憐的詩人大受誇獎,要不是二十二歲的年輕人,聽著那些耍弄他的讚美準會疑心。上甜菜的時候,夏特萊要他的情敵朗誦他最近的傑作,《垂死的沙達那帕魯斯的頌歌》。素來不動感情的中學校長拍手說,便是冉-巴蒂斯特·盧梭①也不能寫得更好了。西克斯特·複特萊男爵斷定這小詩人不是經不起誇獎,早晚在暖室裏幹癟,便是為了未來的光榮得意忘形,鬧出些狂妄的笑話來,仍舊縮回去做個無名小卒。在這個天才不曾夭折的時期,夏特萊的雄心似乎為德·巴日東太太犧牲了;其實他老奸巨猾,訂好計劃,要象刺探軍情一樣留意兩個情人的行動,等候機會消滅呂西安。從那時起,城內城外隱隱然說到昂古萊姆出了一個大人物。輿論一致讚美德·巴日東太太照顧青年才子。德·巴日東太太發現她的行事有人讚同,就想獲得公眾的批準。她在本省內逢人便說,要舉行一次請吃冰淇淋和糕點的茶會;那時茶葉還作為消化藥,歸藥房發售,請客喝茶是從來未有的創舉。第一流的貴族都被請去聽呂西安朗誦一件重要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