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 客廳裏的夜晚,河邊的夜晚(1)(1 / 3)

呂西安由於性格關係,對第一個印象特別敏感,那天晚上便是極小的事情都對他很有作用。象沒有經驗的情人一樣,他老早就去了;路易絲還沒進客廳,隻有德·巴日東先生一個人在那裏。愛一個有夫之婦需要在小地方用卑躬屈節的代價換取快樂,女人也憑這一點來估計她操縱情人的力量。這些手法,呂西安已經開始學習,隻是還不曾和德·巴日東先生單獨照麵。

那位紳士思想狹窄,頭腦空虛,渾渾噩噩的守著他的小天地:一方麵是個於人無害的膿包而還算懂事,一方麵愚蠢高傲,什麼都不願意受人家的,也什麼都不願意回敬人家。他一心一意想著待人接物的義務,竭力要討人喜歡,唯一的語言是掛著舞女一般的笑臉。心中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始終是那副笑容。聽到好消息是微笑,聽到壞消息也微笑。德·巴日東先生另外加上一些表情,使他的笑容到處用得上。如果讚成的意思非直接表示不可,他便很殷勤的笑出聲來,加強笑容的意義,直要迫不得已才肯開一聲口。他隻怕單獨見客,擾亂他死水般的生活,逼他在一大片空白的腦子裏找出些東西來。他多半用小時候的習慣來解救;他自言自語,告訴你一些生活瑣事,說他需要什麼,有什麼瑣瑣碎碎的感覺,他認為這些感覺就近乎思想。他不談天氣好壞,不象普通的俗物用一套濫調來應付,他隻談他的私事。比如說:“我怕德·巴日東太太掃興,中午吃了她最喜歡的小牛肉,肚子脹得要命。我明明知道,卻老是不由自主!你說是什麼道理?”或者說:“我要打鈴叫人送一杯糖水來,你要不要也來一杯?”再不然:“我明兒要騎馬出門,去拜訪嶽父。”這些簡短的話毫無討論的餘地,聽的人隻能回答一聲是或否,話談不下去了。於是德·巴日東先生朝西揚起鼻子,象氣喘的老哈叭狗,要求客人幫忙;他向你睜著一雙長著白翳的大眼睛,仿佛問:“你說的是?……”凡是隻談自己的討厭家夥,最配他脾胃,他們說話,他洗耳恭聽,又誠懇又體貼,使昂古萊姆的一些話匣子對他十分重視,認為德·巴日東先生胸有城府,聰明得很,大家一向錯看了他。那批家夥逢到沒有聽眾的時候就來找他,把他們的故事或者大道理從頭講到尾,知道主人準會笑嘻嘻的表示讚許。德·巴日東太太的客廳經常高朋滿座,德·巴日東先生待在那兒挺舒服。他管著零星瑣事,留心觀看,有人進來,他笑臉相迎,陪到太太跟前;有人動身,他起來相送,滿麵堆笑和客人告別。等到場麵熱鬧,個個人都安頓好了,心情愉快的啞巴便挺著兩條長腿象仙鶴般站著,似乎在聽人談論政治,或者在客人背後揣摩一副牌,其實他什麼牌都不懂,看著莫名其妙;再不然他吸著鼻煙踱來踱去,幫助消化。阿娜依斯是他生命中最光彩的一麵,從她那兒不知得了多少樂趣。太太招待賓客,德·巴日東先生靠在沙發上暗暗讚賞,先是他用不著開口了,而且喜歡聽太太說話,揣摩其中的妙處,往往過了好久才恍然大悟,透出一絲會心的笑意,好比陷在地下的炮彈忽然炸起來。他對妻子敬重到崇拜的地步。一個人有個崇拜的對象,生活不就幸福了嗎?阿娜依斯覺得丈夫脾氣和善,象小孩兒,巴不得受人指揮;她聰明厚道,決不因此濫用權威。她照料丈夫賽過照料一件大衣,把他收拾幹淨,洗刷,保藏,調理周到;德·巴日東先生受著調理,洗刷,照顧,對妻子養成了象狗對主人一樣的感情。惠而不費的給人一點快樂真是太容易了!德·巴日東太太叫人把飯菜弄得很精致,知道丈夫除了講究吃喝,沒有別的樂趣。她可憐丈夫,對他從來沒有一句怨言,她由於高傲,一聲不出,有些人不了解,隻道丈夫有什麼大家不知道的美德。並且她把丈夫訓練得極有紀律,惟命是聽。她說一聲:“替我去拜訪某先生或者某太太”,他立刻照辦,好比小兵去站崗。他在太太麵前一動不動,擺著立正的姿勢。那個時期正在考慮替啞巴活動國會議員。呂西安在這戶人家出入不久,還不曾揭開幕來看清這個難以想象的角色。德·巴日東先生埋在大沙發中,無所不見無所不知的神氣,一聲不響的尊嚴,在呂西安看來簡直威嚴得不得了。富於幻想的人最會誇張,或者以為樣樣東西都有靈性;呂西安非但不把德·巴日東先生看做花崗石的柱子,反而當他是可怕的斯芬克司①,非奉承不可。

①斯芬克司,人麵獅身的巨獸,埃及神話認為代表太陽;希臘神話說是神秘的怪獸,蹲在大路上要行人猜謎,猜不中的就被它吞掉。

“我第一個到了,”呂西安說著,行的禮比別人對這個老頭兒更恭敬一些。

“那很自然,”德·巴日東先生回答。

呂西安隻道丈夫吃醋,話中帶刺,不禁滿麵通紅,假裝照鏡子。

德·巴日東先生說:“你住在烏莫,路遠的人總比路近的先到。”

呂西安裝著討好的神氣問:“為什麼呢?”

德·巴日東先生不動聲色,回複了老樣子,回答說:“不知道。”

呂西安說:“那是你不願意想罷了。一個人提得出意見,一定說得出理由。”

“啊!”德·巴日東先生說,“理由!噯!噯!……”呂西安搜索枯腸,想把話接下去。

“德·巴日東太太大概在換衣服吧?”他說了又覺得這話問得無聊,暗暗發急。

“是的,她在換衣服,”丈夫的回答很自然。

呂西安抬起頭來瞧著兩根凸出的灰色梁木,梁木之間嵌著天花板,想不出話來接下去;他看見掛著陽水晶墜子的小型吊燭台卸去紗罩,插滿蠟燭,又不由得害怕。家具上的套子都拿下了,露出大紅織錦緞上褪色的花。這些排場說明今晚的局麵非同小可。詩人因為穿著靴子,怕裝束不合規矩。一張路易十五時代的半圓桌刻著花環的圖案,上麵供一個日本花瓶;呂西安擔著心事,傻支支的走過去瞧花瓶;一忽兒又怕冷淡了丈夫,把他得罪了,決意探探口風,看他有什麼嗜好,借此奉承一下。

呂西安回過身來朝德·巴日東先生走去,問道:“先生,你難得出城嗎?”

“難得出城。”

兩人又無話可說了。德·巴日東先生被呂西安擾亂了安寧,暗暗留心呂西安的舉動,象多疑的貓。他們倆互相害怕。

呂西安私下想:“是不是我常常來,引起他疑心?看樣子他對我大有反感!”

德·巴日東先生瞧著呂西安走來走去,猜疑的眼神使呂西安十分難受;幸虧穿著號衣的老當差通報杜·夏特萊先生到了。男爵神態自若的進來,向他的朋友巴日東行了禮,對呂西安略微點點頭,那種招呼的方式當時很流行,詩人卻覺得他是仗著財勢瞧不起人。西克斯特·杜·夏特萊的褲子白得耀眼,褲腳上兩條帶子套著鞋底,把褲子的折縫拉得筆直。他穿著講究的皮鞋,蘇格蘭細紗襪子。手眼鏡的黑絲帶在白背心上飄蕩。黑禮服的巴黎款式和巴黎做工特別令人注目。美男子的氣派跟他過去的經曆完全符合,隻是多了一把年紀,滾圓的肚子不容易約束到合乎風流瀟灑的標準。因為出過遠門,飽經風霜,有股冷酷的神氣,頭發和鬢腳也已花白,不能不染色了。原來很嬌嫩的皮色同去過印度的人一樣變成古銅色;舉動態度保持自命不凡的功架,叫人看了好笑,可也顯出他在帝政時代的一位公主身邊當過討人喜愛的首席秘書。他擎著手眼鏡瞧了瞧呂西安的南京緞褲子,靴子,昂古萊姆做的藍色禮服,把情敵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冷冷的把手眼鏡放進背心口袋,仿佛說:“行!”呂西安被稅務官的高雅大方壓倒了,隻想等會在眾人麵前動了詩興,神采飛揚的時候吐一口氣。剛才他以為德·巴日東對他沒有好感而慌張,此刻又感到另外一種痛苦。男爵的財勢仿佛全部壓在呂西安身上,使他的寒酸相形之下越發難堪。德·巴日東先生隻道從此不用說話了,誰知兩個對頭互相虎視眈眈,一聲不出,叫他看了吃驚。幸而他逢到無計可施的時候,還有一句救急的話;當下他認為應當裝著忙人的樣子,拿出這個法寶來了。

“喂!先生,”他對杜·夏特萊說,“有什麼新聞?外邊談論些什麼呢?”

稅務官不懷好意的回答:“新聞?沙爾東先生是個新聞人物,應該請問他才對。——你可有什麼得意之作帶來嗎?”男爵意氣揚揚的問呂西安,同時他覺得一邊鬢角上的頭發卷兒亂了,整理了一下。

呂西安回答:“詩好不好還得請教你呢,你是寫詩的老前輩了。”

“噢!我為了應酬寫過一些有趣的通俗詩,應景的歌曲,全靠音樂幫忙的羅曼斯①,還有寫給波拿巴一個姊妹(忘恩負義的家夥!)②的一首書信體的長詩,都不是什麼傳世之作。”

那時德·巴日東太太出場了,她花了一番心思,打扮得光彩奪目。猶太式的頭巾扣著東方式的搭扣。脖子裏很嫵媚的圍一塊薄紗,底下掛一條寶石項鏈。短袖的印花紗衫露出一雙白淨美麗的胳膊,戴著一串手鐲。這一派舞台式的裝束把呂西安迷住了。杜·夏特萊先生對王後說了許多肉麻的恭維話,她笑盈盈的聽著,在呂西安麵前受人讚美,特別高興。王後和她寵愛的詩人隻交換一個眼風,對稅務稽核所所長卻禮數周到,不當他親密的朋友,使他難堪。

①談情說愛的歌曲。

②拿破侖在位期間,國內外的政敵隻稱他的姓(波拿巴),表示否認他稱帝。下台以後,十九世紀中凡是恨他的人也都稱他為波拿巴。杜·夏特萊是以前受過他恩惠的人,到了王政複辟時代也不認他了。

請的客人開始上門了。先是主教和副主教,兩人都道貌岸然,長相可截然不同:主教又高又瘦,副主教又矮又胖。兩人都眼睛很亮,可是主教皮色蒼白,副主教滿麵紅光,身體十分健康。他們的手勢和動作都很少,態度謹慎,難得開口,令人望而生畏,大家說他們倆智慧極高。

跟著來的是德·尚杜夫婦。這是兩個怪物,說出來恐怕不熟悉外省的人不會相信。德·尚杜太太名叫阿美莉,就是想和德·巴日東太太對抗的角色。德·尚杜先生,大家稱為斯塔尼斯拉斯,是個過時的年輕人,年紀已經四十五,身段還苗條,臉孔象隻篩子。打的領帶老是翹起兩隻狠巴巴的尖角,一隻角接近右麵的耳朵,一隻角往下傾斜,接近紐孔上的勳飾。衣擺強頭倔腦的翻在外麵,背心領口很大,露出一件鼓起的上漿的襯衫,扣著好幾支鑲滿珠寶的別針。渾身的裝束都誇張過分,象漫畫上的人物,叫外國人看著好笑。斯塔尼斯拉斯一刻不停的打量自己,很得意的從頭看到腳,查點背心上的紐扣,瞧著緊窄的褲子刻劃出來的曲線,欣賞自己的大腿,戀戀不舍的眼睛直瞧到靴尖為止。他要不這樣自我欣賞的話,便遠遠的照著屋子裏的鏡子,看卷好的頭發是否牢固;眼睛喜孜孜的向女人們打問號,一個手指插在背心袋裏,側著大半個身子,微微望後仰著;這套賣俏的玩意兒在貴族圈子裏很能叫座,他是他們中間的美男子。開出口來多半是十八世紀的風情話。他靠著這套惡俗的談吐在女人堆裏相當走紅,同她們逗笑取樂。近來他對杜·夏特萊先生不大放心。因為狂妄的稅務官目空一切,引起女人們的好奇心;他假裝消沉,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口氣仿佛是一個享受過度而百無聊賴的蘇丹;這些表現大有刺激作用,所以從德·巴日東太太迷上昂古萊姆的拜倫以後,一般婦女想接近夏特萊的心比他初來的時期更迫切了。阿美莉是白白胖胖的矮個子,頭發烏黑,喜歡做作而手段極不高明:她樣樣誇張,說話高聲大氣,頭上夏天插著成堆的鳥毛,冬天插著鮮花,搖來晃去的擺架子;她最愛講話,每句話末了總得哼一陣,因為她鬧著氣喘病而不肯承認。

農學會會長德·桑托先生,名叫阿斯托夫,皮色鮮紅,又高又胖,象一條拖船似的跟著太太到場。太太賽過幹癟的鳳尾草,名叫艾麗莎,簡稱麗麗。這個帶點孩子氣的名字,同她的性格舉動正好相反。她態度莊嚴,對宗教非常熱心,打起牌來脾氣挺壞,最會作難人。阿斯托夫被認為第一流的學者。他一竅不通,卻翻遍了報紙和前人的著作,把有關糖和酒精的文字詳細抄下來,為《農學辭典》寫了兩個條目。全省的人都以為他在準備一篇討論新式種植的文章。他每天上午關在書房裏,十二年功夫還沒寫上兩頁。客人上門,老是撞見他在紙堆中亂翻,尋找一條丟失的注解,或是修筆尖。①他在書房裏的時間就是做些無聊的事消磨的:看上大半天報紙,用小刀雕刻軟木塞,在吸墨紙上畫奇形怪狀的圖,翻翻西塞羅的文集,看有什麼能夠同時事結合起來的句子或者段落;然後到了晚上,想法把談話引到他預定的題目,說道:“西塞羅集子裏有一段文字,好象就為今天這件事寫的,”接著他背出原文,叫聽的人大吃一驚,背後爭著說:“阿斯托夫真是無所不知!”這樁稀罕事兒在城裏到處傳揚,替德·桑托先生維持聲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