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 客廳裏的夜晚,河邊的夜晚(1)(3 / 3)

弗朗西斯道:“但願娜依斯不要常常叫我們夜晚聽詩。吃過晚飯聽朗誦,我要集中精神,妨礙消化。”

澤菲麗娜悄悄的說道:“可憐的貓咪,去喝一杯糖水吧。”

亞曆山大道:“念得真好;不過我更喜歡惠斯特。”

因為惠斯特在英文中另外有個意思,①大家認為這話妙不可言。幾個愛打牌的女客接著說,念詩的人也該歇歇了。一兩對客人趁此溜進小客廳。呂西安不好推卻路易絲,主教,以及可愛的洛爾·德·拉斯蒂涅的央求,又念了幾首諷刺詩;詩中的反革命熱情引起了注意,好幾個人被激昂的聲調鼓動了,雖然不了解意義,也拍起手來。那種人隻會受窮嘶極喊的影響,好比老粗的舌頭隻覺得烈酒才有刺激。吃冰淇淋的時候,澤菲麗娜打發弗朗西斯去瞧了瞧詩集,告訴她鄰座的阿美莉,說呂西安念的詩原來是印好的。

①惠斯特是一種紙牌戲的名字,在英國的方言中也是一個驚歎詞,意思叫人靜默。

阿美莉聽著很得意,回答說:“那有什麼奇怪?德·呂邦潑雷先生在印刷所做工,他印書就好比漂亮女人自己做衣衫。”她說的時候望著洛洛特。

女人們便爭相傳說:“他的詩是自己印的。”

雅克問道:“那麼幹嗎他要稱為德·呂邦潑雷先生呢?世家子弟做了手藝就應當改名換姓。”

齊齊納道:“他不是改了姓嗎?不過原來是平民的姓,現在改了母親的貴族的姓。”

阿斯托夫道:“既然他的詩已經印出來,我們自己會念的。”

這種胡說八道把事情越弄越糊塗,臨了杜·夏特萊隻得耐著性子向那些無知的客人解釋,剛才的開場白並非巧妙的托辭,那些美妙的詩是一個保王黨寫的,作者的弟弟瑪麗-約瑟夫·謝尼耶倒是個革命黨。聽著這偉大的詩歌感動的隻有主教,德·拉斯蒂涅太太和她的兩個女兒;除此以外,昂古萊姆的上層社會都覺得上了當,大不高興。客廳裏隱隱然有一片抱怨的聲音,可是呂西安沒有聽見。內心的音律使他陶醉了,他極力想表達那音律,眼前的俗物變得和他漠不相關,各人的麵貌對他好象隔著一重雲霧。他念了那首關於自殺的沉痛的詩,蒼茫憂鬱的情調純粹是古風。接著又念了一首,其中有兩句:

君詩雋永如甘泉,長日低吟苦不足。

最後朗誦的是一首雋永的牧歌,叫做《奈埃爾》。

德·巴日東太太心情歡暢,獨自坐在客廳中央出神,一隻手下垂,一隻手扶著頭,不知不覺把頭發卷兒抻直了,眼睛神思恍惚。她生平第一次進入她的理想世界。阿美莉自告奮勇,過來代眾人請願的時候,我們不難想象,德·巴日東太太受到打擾多麼不愉快。

阿美莉說:“娜依斯,我們存心來聽沙爾東先生的詩,剛才念的是印出來的作品,雖然很好,那些太太們為了鄉土觀念,更喜歡土產。”

阿斯托夫對稅務官說:“你不覺得法國語言不宜於做詩嗎?我認為西塞羅的散文反而詩意濃得多。”

杜·夏特萊答道:“真正的法國詩是輕鬆有趣的一類,是歌謠。”

阿德裏安道:“歌謠證明我們的語言音樂性很強。”澤菲麗娜道:“叫娜依斯神魂顛倒的詩,我真想領教一下;

可惜她對阿美莉的態度表示她不願意給我們看樣品。”

弗朗西斯回答說:“娜依斯為她自己著想也應該要他念;

隻有證明這小子的天才,她的行為才說得過去。”

阿美莉對杜·夏特萊說:“你辦過外交,還是你去說吧。”

男爵說:“那容易得很。”

前任的首席秘書慣會耍這一類花招,他過去攛掇主教。娜依斯礙著主教的情麵,隻得要呂西安挑一首記熟的詩來念。阿美莉看見杜·夏特萊男爵馬到成功,向他脈脈含情的笑了一笑。

“這位男爵真聰明,”她對洛洛特說。

洛洛特想起阿美莉話中帶刺,說過女人自己做衣衫的話,便笑著回答:“帝政時代的男爵,你從什麼時候起承認的呢?”

呂西安用一般初出校門的青年人想出來的題目,寫過一首頌歌給情人,把她比做天上的仙女。滿腔的熱情使作品顯得更美,他自己也更喜歡,覺得隻有這一首才能和謝尼耶的詩見個高下。他很得意的瞧了瞧德·巴日東太太,報告題目:《獻給她》,躲在德·巴日東太太背後,作者的自尊心有了依傍,他昂昂然擺好姿勢,預備念他的得意之作了。可是在女人們眼中,娜依斯露了馬腳。她平日盡管恃才傲物,瞧不起周圍的人,這一下也免不了替呂西安捏一把汗。她忽然態度拘束,眼睛似乎在向人求情;聽著一節又一節的詩,她隻能低下眼皮,惟恐人家看出她內心的快樂。

獻給她

榮耀顯赫,隻看見萬道霞光,

眾天使屏息凝神,奏著玉瑟金琴,

在耶和華的寶座之下告稟:

大千世界在祈禱,呻吟;

一個金發的仙童

往往遮起額上的神光,

在天上卸掉銀色的翅膀,

向人間緩緩下降。

上帝眼中的慈悲他悉心領會:

窮而無告的天才由他撫慰;

又化作受盡鍾愛的女郎,

讓老人重溫如花似錦的舊夢;

罪人的懺悔他一一登記;

“希望吧!”他對焦急的母親夢中鼓勵;

眾人對著苦難聲聲哀歎,

他懷著歡樂的心情傾聽。

這些美麗的使者,我們身邊隻剩下一個,

私心企慕的大地把他中途留住;

他卻嚶嚶啜泣,兩眼淒涼而柔和,

望著他蒼穹之上的鄉土。

並非他潔白的前額

使我看出他高貴的出身,

也不是為了他雙眸炯炯,

也不是為了他品德超凡入聖。

然而那麼多的光華眩惑了我的心,

隻想和他聖潔的本體交融,

誰知那威嚴的天使長

全身金甲,無隙可乘。

啊!留神!別讓我的心

再見首座的天使飛向太空;

黃昏時奇妙的語言

不宜他早聽!

那時但見他們象曙光一點

穿過夜幕,振翼高飛,

回翔於眾星之間;

於是那仰窺天象,終宵不寐的水手,

指著他們輝煌的足跡,

當作指路的明燈永遠不熄!

“這個啞謎你猜得出嗎?”阿美莉做了一個媚眼問杜·夏特萊。

“這一類的詩,我們念完中學的時代多少做過一些,”男爵要充內行,對什麼都看得平淡無奇,有心裝做很膩煩的樣子。“從前我們浸在莪相的濃霧裏:什麼瑪爾維娜啊,芬加爾啊,雲端裏的鬼影啊,戰士們披星戴月爬出墳墓啊。詩壇上這些破衣服如今換了耶和華,古琴,天使長的翅膀,天堂上的服裝;用偉大,無窮,寂寞,智慧一類的字兒把那些服裝翻新。動起筆來就是湖啊,神的詔示啊,披著基督教外衣的泛神主義,押上冷僻的,好不容易才想出來的韻,拿‘綠玉’和‘吹竿’押韻,‘始祖’和‘菖蒲’押韻。我們的經緯度也改變了:過去我們住北方,現在住東方,不過望上去同樣漆黑一團。”①

①傳說三世紀蘇格蘭武士兼行吟詩人莪相留下許多詩,其中有個女主角名叫瑪爾維娜。英雄芬加爾是莪相之父。莪相的詩集於一七六三年出版,不久即譯成各國文字,對十八世紀末年至十九世紀初年的法國文學影響極大,成為浪漫主義文學所吸收的外來因素之一。夏特萊在這段議論中作的“從前”與“現在”的比較,就是浪漫主義在一八○○年左右與一八一五年以後兩個階段中的變化。

澤菲麗娜道:“詩固然暗晦,愛情倒是表白得再清楚沒有。”

弗朗西斯道:“天使長的金甲其實不過是一件薄薄的紗衫。”

大家礙著德·巴日東太太的麵子,表麵上不能不稱讚呂西安的頌歌;女太太們因為沒有詩人捧她們做天使,氣惱得很,裝做不勝厭煩的樣子站起來,臉上冷冰冰的,咕噥著說:

嗯,好,很好,妙極了。

洛洛特吩咐她親愛的阿德裏安:“你要是愛我,就不能恭維作者,也不能恭維他的天使。”說話的神氣挺專橫,阿德裏安隻有服從的份兒。

澤菲麗娜對弗朗西斯說:“歸根結底,全是空話,愛情的詩在乎行動。”

斯塔尼斯拉斯眯著眼睛把自己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接上來說:“齊齊納,我心裏的話被你說出來了,我可不能形容得象你這樣深刻。”

阿美莉對杜·夏特萊說:“我真想叫娜依斯的驕傲收斂一些;她讓人捧做天使長,好象她比我們高出一頭。她還侮辱我們,招來一個藥劑師的兒子,娘是看護病人的,妹子是個女工,他自己也在印刷所幹活。”

雅克道:“既然老子賣治蟲的藥餅,應該叫他兒子先吃。”①

①原文中蟲與詩隻差一個字母,讀音毫無分別;蟲字的複數,寫法也和詩字完全一樣。

斯塔尼斯拉斯有心賣俏,擺著最動人的姿勢說:“他是承繼他父親的行業,他給我們喝的就是藥水。就算吃藥,我也不喜歡這一種。”

一刹那間,每個人說了幾句貴族式的刻薄話羞辱呂西安。虔誠的麗麗覺得娜依斯快要幹出糊塗事來,趁早點醒她也是一樁功德。那些小心眼兒的人都好象急於要看戲文的結局,恨不得安排一個詭計,作為第二天說笑的資料;外交官弗朗西斯決心要把這個荒唐的陰謀策劃成功。

青年詩人如果在情人麵前受到一句侮辱,是決不肯善罷幹休的;前任領事不想同一個年輕人決鬥,覺得最好用一樣神聖的,沒法還手的武器製呂西安於死命。他便仿照狡猾的杜·夏特萊逼呂西安念自己作品的辦法,走過去和主教談天,假裝同他大人一樣對呂西安的頌歌感到興趣;然後故弄玄虛,說呂西安的母親是個傑出的女人,而且極其謙虛,兒子寫詩的題材都是她供給的。呂西安十分孝順,最高興人家稱道他母親的好處。弗朗西斯把這個意思印進了主教的腦子,但等談話之間有個機會,讓主教漏出一句弗朗西斯意想中的話,傷害呂西安。

弗朗西斯和主教走向圍著呂西安的小圈子,對呂西安放過不少冷箭的人看著格外留心。可憐的詩人完全不懂交際場中的把戲,隻顧望著德·巴日東太太;人家問他一些傻裏傻氣的話,他也傻裏傻氣的回答。在場的人的姓名身分,他多半弄不清;也不知同那般婦女談什麼好;她們說的幼稚可笑的話,先就使他臉紅耳赤。呂西安覺得自己同這些昂古萊姆領地的貴族隔著十萬八千裏,隻聽見他們一忽兒稱他沙爾東先生,一忽兒稱他德·呂邦潑雷先生,而他們自己又叫做洛洛特,阿德裏安,阿斯托夫,麗麗,斐斐納。他最窘的是誤認麗麗為男人,把粗暴的德·塞農什先生叫做麗麗先生。那寧錄截住呂西安的話,說道:“什麼!呂呂先生?”羞得德·巴日東太太滿麵通紅。①

①寧錄是古代傳說中有名的獵人(見《舊約·創世記》),此處指雅克·德·塞農什。呂呂是一種雲雀,與麗麗二字聲音近似;塞農什專好打獵,故用禽鳥的名字諷刺呂西安。

德·塞農什低聲說:“讓這個小子到這兒來,還介紹給我們,真是糊塗透了。”

澤菲麗娜問德·皮芒泰爾太太:“侯爵夫人,你不覺得沙爾東先生跟德·康特-克魯瓦先生非常相象嗎?”澤菲麗娜故意把話說得很輕而照樣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