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 客廳裏的夜晚,河邊的夜晚(2)(1 / 3)

德·皮芒泰爾太太笑著回答:“也許是精神上相象吧。”

德·巴日東太太對侯爵夫人說:“仰慕名流倒用不著忌諱。”又望著弗朗西斯補上兩句:“有的女人喜歡平凡庸俗,有的女人喜歡崇高偉大。”

澤菲麗娜沒有聽懂,她覺得她的領事偉大得很呢。侯爵夫人卻站在娜依斯一邊,笑起來了。

“先生,你很幸運,”德·皮芒泰爾先生叫了他沙爾東,又改口稱他德·呂邦潑雷,“你從來不會感到無聊。”

洛洛特問道:“你工作很快嗎?”神氣仿佛問木匠做個匣子是不是要很多時間。

呂西安挨了這一下悶棍,不禁垂頭喪氣。德·巴日東太太笑著回答:“親愛的,德·呂邦潑雷先生腦子裏的詩意,不比我們院子裏的野草。”呂西安聽著又抬起頭來。

主教對洛洛特道:“太太,高貴的心靈照著上帝的光,我們再尊敬也不嫌過分。詩是聖潔的東西。所謂詩,就是痛苦。你剛才欣賞的作品,不知要花多少更深夜靜的時間才寫得出來!我們應當對詩人表示敬意,他的生活差不多永遠是苦惱的,大概上帝在先知中間給他留著一個席位。”主教拿手按著呂西安的頭,又說,“這青年的確是個詩人,你不看見他清秀的腦門上就有命運的烙印嗎?”

有人用這樣莊嚴的話庇護呂西安,呂西安很快活,他用柔和的眼神望著主教表示感謝,沒料到正直的教士會拿他開刀。德·巴日東太太得意揚揚,瞧著周圍的敵人,目光象匕首一般直刺過去,惹得她們愈加氣憤。

詩人有心利用主教的金杖打擊那些蠢貨,回答說:“啊!大人,世界上的俗物既沒有您的智慧,也沒有您的慈悲。沒有人知道我們的痛苦,我們的勞動。工人從礦井裏開采黃金,也不象我們在最貧乏的語言中追求我們的意境那麼艱苦。假如詩歌的目的在於把我們的思想表達得非常明確,讓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感到,那麼詩人對於人的高下不同的智力就該不斷衡量,才能使個個人滿足;必須把兩種對立的力量,邏輯和感情,藏在最強烈的色彩之下;一個字要包含無數的思想,一個畫麵要概括整套的哲理;總之,詩句是一些種子,應當在別人心裏開花,在每個人的感情刻劃出來的溝槽中開花。要表達一切不是先得感受一切嗎?而強烈的感受不就是痛苦嗎?所以隻有在社會和思想的廣闊天地中,千辛萬苦跋涉過後,才能產生詩歌。創造一些比真人更真實的人物,的確是不朽的工作,例如理查遜的克拉麗莎,謝尼耶的卡米葉,提布盧斯的黛莉,阿裏奧斯托的安傑麗嘉,但丁的法朗采斯卡,莫裏哀的阿爾賽斯特,博馬舍的費加羅,瓦爾特·司各特的蕊貝卡,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

杜·夏特萊問道:“那麼你給我們創造些什麼呢?”

呂西安回答:“我不敢自命為天才,預告這樣的計劃。而且這一類偉大的出品需要長期的社會經驗,研究人的情欲和利害關係,我還沒有這些準備;不過我正在開始,”他帶著牢騷的口吻對周圍的人狠狠的瞪了一眼。“頭腦需要長期的醞釀……”

弗朗西斯插了一句:“你生產的時候一定很辛苦。”

主教說:“你的了不起的母親會幫助你的。”

這句安排得多巧妙的話,這一下人人渴望的報複,使每一雙眼睛放出快樂的光彩,每個人嘴邊浮起一副得意的笑容;德·巴日東先生還糊塗透頂,等了一會兒笑起來,讓他們更加高興。

德·巴日東太太說:“大人,您這話對我們說來太微妙了些,這些太太們沒有了解您的意思。”大家聽著馬上收起笑容,詫異的望著德·巴日東太太。“在《聖經》裏找靈感的詩人,他的真正的母親是教會。——德·呂邦潑雷先生,請你念《聖約翰在巴德摩斯》或者《伯沙撒的宴會》,證明羅馬始終是維吉爾的MagnaParens。①”

①拉丁文:偉大的祖先。

女太太們聽見娜依斯說出幾個拉丁字,彼此望著笑笑。

初出茅廬的人不管多麼勇猛,灰心喪氣總是免不了的。呂西安當頭挨著一棒,沉到河底,一跺腳又浮上水麵,發誓要控製這個社會。他象一條牛中了亂箭,怒不可遏的重新站起來,預備按照路易絲的意思朗誦《聖約翰在巴德摩斯》。多數客人卻受著牌桌吸引,回到他們的老習慣中尋快活去了,那種樂趣在詩歌中是得不到的。何況那麼多人的自尊心受了傷害,要不消極的輕視本地出品的詩,不拆德·巴日東太太的台,怎麼能出盡惡氣呢?每個人都好象心中有事:有的同省長討論區裏的一條公路,有的提議晚會的節目應該有些變化,不妨來點兒音樂。昂古萊姆的上層社會知道自己不懂詩,特別想探聽拉斯蒂涅和皮芒泰爾兩家對呂西安的看法,當下就有好幾個人圍在他們身邊。遇到重大事故,這兩家在本省的聲望是一致公認的;每個人忌妒他們,同時也巴結他們,大家都防到有朝一日需要他們照應。

常在皮芒泰爾家打獵的雅克問侯爵夫人:“我們的詩人和他的詩,你覺得怎麼樣?”

侯爵夫人笑道:“在外省,他的詩也不壞了。並且這樣漂亮的詩人無論幹什麼不會不好的。”

個個人認為這評語精彩之極,拿去到處宣傳,還越出侯爵夫人的本意,把話說得很刻薄。

杜·夏特萊被請去替德·巴爾達先生伴奏,《費加羅》①的大段唱詞在巴爾達嘴裏變得麵目全非。音樂節目開了場,就得聽杜·夏特萊唱幾支騎士風格的羅曼斯,夏多布裏昂在帝政時代寫的作品。接著姑娘們表演兩人合奏的鋼琴曲,杜·勃羅薩爾太太提出這個節目,讓她親愛的卡米葉在德·賽佛拉克先生麵前顯顯本領。

①羅西尼的喜歌劇《塞維勒的理發師》中的一段。

德·巴日東太太看大家瞧不起她的詩人,心中有氣,就照樣回敬,趁他們彈琴唱歌的當口躲往小客廳。主教聽見副主教解釋,知道剛才一句無心的話竟是尖刻的諷刺,他有心補救,跟在女主人後麵。德·拉斯蒂涅小姐受著詩歌吸引,不給母親發覺,溜進小客廳。路易絲挽著呂西安坐在墊子用細針密縫的長沙發上,不給人瞧見也不讓人聽見,湊著呂西安的耳朵說:“親愛的天使,他們不了解你!可是……。

君詩雋永如甘泉,長日低吟苦不足。”

呂西安受到誇獎,安慰了些,暫時忘記了痛苦。

德·巴日東太太抓著他的手緊緊握著,說道:“世界上沒有廉價的光榮。受苦吧,朋友,受苦吧,一個人受了苦才偉大;你的苦惱是換取不朽的聲名的代價。我自己恨不得經過一場戰鬥,受一番磨練。但願上帝保佑你,不要過死氣沉沉的,沒有鬥爭的生活,使大鵬沒有展翅的餘地。我羨慕你的痛苦,因為你至少是活著!你可以發揮力量,有勝利的希望!你的鬥爭一定是轟轟烈烈的。一朝你進入大智大慧的人的國土,別忘了一般薄命的可憐蟲。他們的智力在惡濁的氣氛中化為烏有,明知道人生的境界而一輩子沒有生活過,目光犀利而一無所見,靈敏的嗅覺隻聞到腐爛的花。那時你應當歌詠在叢林深處枯萎的植物,壓在蔓藤和貪饞茂密的草木底下,不曾得到陽光的撫愛,沒有開花就夭折了!那不是一首傷心慘目的詩嗎?不是充滿奇思幻想的題材嗎?再不然描寫一個生在亞洲或荒漠中的少女,被人帶到寒冷的西方,渴望她熱愛的太陽,受著寒冷和愛情的折磨,在無人理解的痛苦中死去!這樣的作品豈不悲壯?並且也代表許許多多人的生活。”

主教說:“這樣你就寫出了我們的靈魂對天國的懷念,那是應當在古代出現的詩,我很高興在《雅歌》中發現這樣一個片段。”

洛爾·德·拉斯蒂涅說:“你就來擔任這個事業吧。”她表示很天真的相信呂西安的天才。

主教說:“法國缺少一首偉大的宗教詩。我相信,有才能的人隻有為宗教服務才能得到光榮和財富。”

“大人,他一定會接受這個使命,”德·巴日東太太用誇張的語氣說,“這種詩歌的意境不是已經象曙光一般在他眼中透露了嗎?”

斐斐納道:“娜依斯太冷淡我們了。她在幹什麼啊?”

斯塔尼斯拉斯道:“你不聽見嗎?她在那裏說一些沒有頭沒有尾的大話。”

德·拉斯蒂涅太太過來找女兒,準備回去;阿美莉,斐斐納,阿德裏安,弗朗西斯,陪著德·拉斯蒂涅太太在小客廳門口出現。

兩個女人能夠打擾小客廳裏的密談,非常高興,說道:

“娜依斯,請你彈幾個曲子給我們聽。”

德·巴日東太太回答說:“親愛的,德·呂邦潑雷先生要給我們念他的《聖約翰在巴德摩斯》,那首輝煌的詩用的是《聖經》的題材。”

斐斐納詫異道:“《聖經》的題材!”

阿美莉和斐斐納把這句話帶往客廳,當做取笑的資料。呂西安推說記性不行,謝絕了朗誦。等到他重新出場,已經沒有人對他再感興趣。大家談天的談天,打牌的打牌。詩人變得黯淡無光了,地主們覺得他一無所用,自命不凡的人忌他的才具,怕他瞧不起他們的無知。照副主教的說法,德·巴日東太太是新生的但丁的貝阿特麗克絲;嫉妒德·巴日東太太的婦女用冷冷的輕蔑的目光瞅著呂西安。

“這就是上流社會!”呂西安對自己說著,沿美景街下坡回烏莫。我們有時喜歡挑最遠的路走,用步行來刺激當時的思想,讓自己浸在裏頭。野心家碰過釘子並不灰心,反而勇氣勃勃。象他這種還沒有力量在高等社會中站穩腳跟,光憑著本能闖進去的人,決意犧牲一切,保持已得的地位。他中的毒箭,他在路上一支一支拔掉;高聲自言自語,把當晚遇到的一些蠢貨痛罵一頓,對他們荒唐的問話想出許多俏皮的回答,隻恨事過境遷,念頭來得遲了一步。走到在山腳下沿著夏朗德河前進的波爾多公路上,呂西安趁著月光,好象看見一所工廠附近,夏娃和大衛兩人坐在河邊一根橫木上,便抄著小路走過去。

呂西安趕往德·巴日東太太家去受罪的時候,他的妹子穿起一件粉紅的條紋紗衫,戴上草帽,裹一條小小的絲圍巾,這個樸素的穿扮在她身上等於盛裝一樣;有的人生來氣派很大,能夠使極平常的裝飾顯得很體麵。所以她一脫下女工的衣衫,大衛見著格外膽怯。印刷商決心要談談自己,不料攙著美麗的夏娃穿過烏莫,一句話都想不出來。動了真情的人喜歡這種誠惶誠恐的感覺,仿佛信徒見到了神的光輝。兩個情人一聲不出走向聖安娜橋,打算穿往夏朗德的左岸。夏娃覺得一路靜默很不自在,便在橋中央停下來欣賞河上的景致;從這裏到正在建造火藥廠的地方為止,一長條水麵照著落日,放出絢爛的光彩。

夏娃想找個談話的題目,說道:“晚景多美啊!空氣又溫和又新鮮,到處是花香;天色好極了!”

大衛回答說:“是啊,樣樣打動人心。”他想借這個譬喻來談到他的愛情,“多情的人最喜歡在景色的變化,明淨的空氣,泥土的香味中,體會他們心裏的詩意。大自然代替他們把話說出來了。”

夏娃笑道:“而且也逗他們開口了。剛才穿過烏莫的時候,你一句話不說,你可知道我多窘啊……”

大衛天真的回答:“剛才你那麼美,使我出神了。”

夏娃道:“那麼現在我就不好看了嗎?”

“不是的,我能夠陪你散步太快活了,所以……”

他心中一慌,停住了,眼睛望著聖女路從上麵盤下來的一帶山崗。

“你要覺得這次散步快樂,我很高興。就認為你犧牲了晚會,應當給你補償。你謝絕到德·巴日東太太家去,跟呂西安不怕得罪她,向她提出要求,一樣慷慨。”

大衛道:“不是慷慨,是識時務。此刻除了夏朗德河兩岸的蘆葦和雜樹,隻有我們兩個,請你允許我,親愛的夏娃,說一說我為呂西安眼前的行動擔的心事。既然我和他說了那番話,想必你能體會到,我的憂慮隻是表示我進一步的友誼。你和你母親想盡方法抬高他的地位,你們鼓動他的雄心,不是輕舉妄動叫他將來更痛苦嗎?在他一心向往的上流社會裏,他怎麼站得住呢?我是知道他的!他的脾氣喜歡不勞而獲。應酬交際勢必吞掉他的時間,而除了聰明沒有別的財產的人,時間是唯一的資本。他愛出風頭,上流社會可能把他的欲望刺激得愈來愈大,不論多大家業也滿足不了;將來他隻會花錢,不會掙錢;總之,你們養成了他自命不凡的習慣,社會卻先要看到輝煌的成績,才肯承認你的本領。而文學的成就又隻能靠孤獨的生活和頑強的工作去爭取。你哥哥在德·巴日東太太腳下消磨了多少光陰,德·巴日東太太拿什麼來酬報他呢?呂西安太高傲了,決不肯受她幫助;同時他還太窮,沒法老是在德·巴日東太太的圈子中來往,花那麼高的代價。那女人要使我們親愛的兄弟不想再用功,叫他愛奢華,愛享受,瞧不起我們樸素的生活,加強他遊手好閑的傾向,這是富於幻想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然後她有朝一日把呂西安丟開完事。是的,我提心吊膽,生怕這位貴族太太玩弄呂西安:她或是真心的愛呂西安,使他忘掉一切,或是並不愛他而使他傷心絕望,因為他對德·巴日東太太簡直愛得發瘋。”

夏娃走到夏朗德的水壩那兒停下來,說道:“我聽著你的話心都涼了。不過隻要母親還能對付她辛苦的工作,隻要我活著,我們掙的錢大概足夠呂西安使花,維持到他事業成功。我永遠不會缺少勇氣,”夏娃說著興奮起來,“替一個心愛的人幹活,不會覺得工作苦悶或者厭煩的。就算辛苦一點,一想到為誰辛苦,我也快樂了。因此你不必擔心,我們一定能掙到足夠的錢,供給呂西安去結交上流社會。那才是他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