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 巴黎的第一批果實(1)(2 / 3)

呂西安受了一番溫存,平靜下來。一小時以後,冉蒂送上夏特萊的一張字條,告訴德·巴日東太太在盧森堡新街找到一個公寓。她問了問街道的位置,原來離梯子街不十分遠,便對呂西安說:“咱們是鄰居呢。”過了兩小時,德·巴日東太太坐上杜·夏特萊派來的車,往新屋去了。公寓華麗而並不舒服;家具商布置這一類的屋子,專門租給在巴黎短期作客的議員或大人物。十一點左右,呂西安回到他的小旅館,對於巴黎隻看到盧森堡新街和梯子街中間的一段聖奧諾雷街。他在簡陋的小房間裏睡下,不免把自己的臥室跟路易絲的漂亮公寓作了一番比較。呂西安離開德·巴日東太太的當口,夏特萊男爵來了,他剛從外交部長府上出來,穿著一身光彩奪目的跳舞衣衫。他來報告代德·巴日東太太訂的各項條件。路易絲暗暗發慌,眼前這個闊綽的排場使她害怕。她受著外省生活的影響,用錢謹慎,很有條理,她的作風在巴黎簡直近乎吝嗇了。她帶著稅務局的一張彙票,將近兩萬法郎,打算貼補四年的額外開銷;此刻她已經擔心資金不足,要欠債了。

夏特萊告訴她公寓隻花她六百法郎一月。

杜·夏特萊看見娜依斯渾身一震,便說:“呃,小意思。——你還有一輛包車,每月五百法郎,連房租統共是五十路易。除此以外,你隻消管衣著了。要同闊人來往的婦女隻能這樣。如果你有心替德·巴日東先生謀一個稅務局長或者宮廷的職位,萬萬不能露出寒酸樣兒。在這裏,好處隻給有錢的人。你有冉蒂做跟班,有阿爾貝蒂娜服侍,已經很運氣了,巴黎的仆役是個大漏洞。至於夥食,象你這樣不久就要走紅的人是難得在家吃飯的。”

德·巴日東太太和男爵兩人談著巴黎,杜·夏特萊報告當天的新聞,許許多多的無聊事兒,你不知道就不成其為巴黎人。他又告訴娜依斯買東西應該上哪些鋪子:頭巾是埃爾博做的好,帽子和睡帽要向朱麗葉買;又給她一個女裁縫的地址,代替維克托莉;總之他讓德·巴日東太太明白,昂古萊姆的鄉氣必須去掉。臨走他又想出一個好主意。

“明兒我可以在戲院裏弄到一個包廂,”他很隨便的說,“我來接你和德·呂邦潑雷先生同去。讓我在巴黎替你們當個向導。”

德·巴日東太太看他邀請呂西安,私忖道:“他有這點兒氣量,我倒沒想到。”

六月裏,部長們的包廂無處安排:政府黨的議員和他們的後台老板收割葡萄或者監督收成去了,平日請托最多的熟人不是下鄉就是出門旅行;那時巴黎各戲院最好的包廂便出現一批古怪的客人,隻露一次麵,給人的印象賽過一張舊地毯。杜·夏特萊有心利用機會,不用破費什麼,請請娜依斯,那些娛樂也最配外省人的胃口。第二天,呂西安第一次上門,沒有遇到路易絲。德·巴日東太太在外麵買幾樣必需品。她聽著夏特萊的指點,同那些大名鼎鼎,神氣儼然的時裝專家商量去了。她已經寫信給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報告她到了巴黎。盡管在外省當過長時期的領袖,自信很強,這時照樣提心吊膽,怕自己鄉氣。她相當聰明,知道女人之間的交際全靠第一麵的印象;雖然她自以為很快就能和德·埃斯巴太太那樣高級的婦女並駕齊驅,覺得開頭還是需要人家包涵,討人喜歡的因素一個都不能放過。因此她很感激夏特萊給她門道,讓她能夠配合巴黎的時髦社會。碰巧當時侯爵夫人的處境使她很樂意幫助丈夫的親屬。德·埃斯巴侯爵不知為什麼過著隱居生活,對產業、政治、家屬、妻子不聞不問。侯爵夫人在可以自由行動的情形之下,需要輿論支持;有機會代替侯爵照顧他的家屬,再高興沒有。她有心把這件事做得人人知道,格外顯出丈夫的不是。她當天回了一封親熱的信給德·奈格珀利斯家的小姐,德·巴日東太太。信裏的話說得非常好聽,你直要在社會上混了相當時間才會發覺內容空虛。

久聞大名,不勝仰慕;有機會同家屬相聚,更其高興。巴黎的友誼並不可靠,所以很想在世界上多一個知己;否則長此與外人往還,未免過於虛妄。大姑倘有差遣,無不效勞。實因小恙,不能趨前拜訪。辱承垂念,先布謝忱。

呂西安第一次在幾條大街跟和平大街之間溜達,象初到巴黎的人一樣隻顧看景致,來不及注意人物。在巴黎,首先引起注意的是規模宏大:鋪子的華麗,房屋的高度,車馬的擁擠,隨處可見的極度奢華與極度貧窮的對比,先就使你吃驚。富於想象的呂西安想不到有這些同他不相幹的群眾,覺得自己大大的縮小了。在外省有些名氣,無論到哪兒都感到自己重要的人,突然之間變得毫無身價是很不習慣的。在本鄉是個角色,在巴黎誰也不拿你當人,這兩個身分需要有一段過渡才行,太劇烈的轉變會使你失魂落魄。青年詩人平素有什麼感情,思想,總有人和他交流,聽他傾訴,便是極小的感觸也能找到共鳴的心靈;這樣的人勢必覺得巴黎一片荒涼,可怕得很。呂西安漂亮的藍色禮服還不曾拿來,身上穿的即使不算破爛,至少很寒酸,因此他等德·巴日東太太回家的當口再去的時候,不免感到拘束。杜·夏特萊男爵比他先到,隨即帶他們到牡蠣岩飯店吃飯。呂西安被巴黎天旋地轉的速度攪昏了,對路易絲又不能說什麼話,車上有第三者在場;他隻能捏捏路易絲的手,路易絲態度和藹,表示了解他的意思。吃過晚飯,夏特萊帶兩個客人上滑稽歌舞劇院。呂西安見到夏特萊便心中不快,恨天下竟有這種巧事,他也會到巴黎來。稅務稽核所所長說他此番出門是為了施展抱負:希望進隨便哪個衙門當個秘書長,在參事院兼一個評議官;他特意來要求人家履行諾言,象他這樣的人材總不能老是做稽核所所長;他寧可閑著,不是當國會議員便是再進外交界。說話之間,他身價越來越高了。呂西安隱隱然承認,過時的花花公子的確熟悉巴黎,是一個高明的交際家;更難堪的是呂西安吃飯看戲都沾了他的光。凡是詩人驚惶失措的場合,前任的首席秘書都如魚得水。呂西安的遲疑,驚奇,問話,未經世麵而鬧的笑柄,叫他的情敵杜·夏特萊看著微笑,好比老水手笑新水手立腳不穩。呂西安第一次在巴黎看戲,很有興趣,心慌意亂的不愉快總算有所補償。那個晚上很值得紀念,因為他對外省生活的觀念不知不覺去掉了一大半。眼界擴大了,社會的規模不同了。鄰座幾個漂亮的巴黎女人打扮得多時髦,多嬌嫩,呂西安覺得相形之下,德·巴日東太太雖然穿得還講究,到底陳舊了:料子,式樣,顏色,沒有一樣不過時。頭發的款式,呂西安早先在昂古萊姆讚歎不置,此刻同那些婦女的細巧的花樣一比,簡直惡俗。他心上想:“是不是她就這樣保持下去呢?”不知道德·巴日東太太白天就在作脫胎換骨的準備。外省沒有選擇,沒有比較;天天看慣的麵孔自有一種大家公認的美。在外省被認為好看的女子,一到巴黎便沒人注意,原來她的美隻象老話說的:獨眼龍在瞎子國裏稱王。呂西安拿戲院裏的女人同德·巴日東太太作了一個比較,也就是前一天晚上德·巴日東太太把他和杜·夏特萊作的比較。在德·巴日東太太方麵,她對情人也有許多異樣的感想。雖然長相極美,可憐的詩人一點風度都沒有。袖子太短的外套,外省的蹩腳手套,緊窄的背心,和花樓上的青年比起來,可笑得不象話;德·巴日東太太隻覺得他一副可憐樣兒。夏特萊卻是很知趣的照顧她,無微不至的關切顯得他情意深厚;穿扮大方,舉止瀟灑,好比一個演員回到了他原來的舞台;他六個月中失去的陣地兩天功夫都收複了。俗人不相信感情會突然變化,事實上兩個情人的分離往往比訂交更快。呂西安和德·巴日東太太相互之間的迷夢正在逐漸消失,而這是巴黎促成的。在詩人眼中,人生擴大了;在路易絲眼中,社會有了新的麵目。隻要出一樁事故,雙方都會斬斷聯係。這個對呂西安極可怕的打擊不久就要來到。德·巴日東太太先送詩人回旅館,然後由杜·夏特萊陪著回家,可憐的情人看了大不高興。

他上樓回到淒涼的臥室,一邊想:“不知他們倆議論我什麼。”

車門關上了,杜·夏特萊微笑著說:“這可憐的青年乏味透了。”

“凡是胸中和腦子裏有一個幻想世界的人都是這樣。他們長時期醞釀一些美麗的作品,有許許多多思想要表達;他們不大重視談話,因為聰明才智作了零星交易,會降低價值的。”高傲的奈格珀利斯這麼說著,還算有勇氣替呂西安辯護,但多半是為她自己而不是為呂西安。

男爵道:“我承認你說得有理,可是我們是跟人過生活,不是跟書本過生活。親愛的娜依斯,我看出你們之間還沒有什麼,我很高興。就算你因為以前生活缺少興趣,有心找點兒補償,可千萬別把這個自封的才子作對象。你要是看錯了人怎麼辦呢?萬一幾天之內,親愛的美人兒,你遇到一般真有才具,真正傑出的人物,跟他一比較,發覺你馱在凝脂般的肩頭上捧出山的,並非有什麼生花妙筆的詩人,而是一個小猢猻,沒有風度,沒有見識,愚蠢,狂妄,在烏莫或許還算得上聰明,在巴黎隻是一個平凡之極的青年,那你豈不糟糕?這兒每星期都有詩集出版,便是最不行的也比沙爾東先生寫的高明。我勸你等一等,比較一下!”夏特萊看見車子拐進盧森堡新街,又說:“明天是星期五,歌劇院有演出;德·埃斯巴太太可以占用內廷總管的包廂,準會帶你同去。我到德·賽裏齊太太的包廂去瞻仰你的風采。明兒演的是《達那伊得斯》①。”

①《達那伊得斯》,薩利埃裏的歌劇,於一七八四年首演成功,成為保留劇目。

她說:“好吧,再見了。”

第二天,德·巴日東太太想湊起一套象樣的晨裝去見她遠房的弟媳婦,德·埃斯巴太太。天氣稍微涼一些,她在昂古萊姆的舊衣服裏找來找去,勉強挑出一件綠絲絨袍子,滾邊相當火氣。在呂西安方麵,他覺得應當把那件貴重的藍色禮服拿回來,他也討厭身上穿的單薄的外套,又想到說不定會碰上德·埃斯巴太太,或者出其不意的到她家裏去,不能不經常衣冠楚楚。他急於取回包裹,跳上一輛出租馬車,不出兩小時花了三四個法郎,使他對巴黎的開支大有感觸。他穿上他最講究的服裝,走往盧森堡新街,在門口遇到冉蒂從屋內出來,陪著一個跟班小廝,小廝帽子上插著鮮豔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