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蒂說:“先生,我正要上你那兒去,太太叫我送個字條給你。”冉蒂在外省隨便慣了,不懂巴黎的規矩和客套。
小廝隻道詩人是個當差。呂西安拆開信來看了:德·巴日東太太整天都在侯爵夫人家,夜晚到歌劇院去,約呂西安在那兒相會;她弟媳婦很樂意請青年詩人看戲,在包廂中給他一個位置。
呂西安私下想:“她是愛我的!我提心吊膽根本是荒唐。
今天晚上她就介紹我去見她弟媳婦了。”
他心花怒放,直跳起來。那時離開快樂的夜晚還有一段時間,他想痛痛快快的消磨,便直奔杜伊勒裏公園,打算散步到傍晚,再上韋裏酒家吃一頓。他蹦蹦跳跳,快樂得飄飄然,跨上斐揚平台,一邊走一邊打量遊人,但見俊俏的婦女由她們的愛人和漂亮哥兒陪著,成雙作對,手挽著手,跟熟人眉來眼去的打招呼。這個平台和美景街大不相同!蹲在這華麗的架子上的鳥兒比昂古萊姆的不知好看多少!這裏的是五色斑斕的印度鳥美洲鳥,昂古萊姆的隻是灰溜溜的歐洲鳥。呂西安在杜伊勒裏待了兩小時,簡直是受罪。他把自己嚴格檢查了一下,批判了一下。先是那些漂亮哥兒沒有一個穿禮服的。偶爾看到一個穿禮服的人,隻是沒人理會的老頭兒,窮苦的可憐蟲,或是住在沼澤區靠利息過活的人,或是機關裏的當差。容易激動,目光尖銳的詩人,發現除了晚上的裝束還有白天的裝束,便覺得自己的舊衣衫醜陋不堪:禮服的式樣早已過時,藍也藍得不登大雅,領子特別難看,前麵的衣擺因為穿久了,老是擠在中央;紐扣發紅;有折痕的地方褪了顏色;總而言之毛病百出,十分可笑。背心太短了,外省的裁剪更是不堪入目,呂西安急忙扣上禮服的紐子,遮住背心。最後他發覺隻有普通人才穿南京緞褲子,有身分的人穿的不是上等花色細呢,便是一塵不染的雪白的料子。並且褲腳管都有帶子扣在鞋底上;呂西安的褲腳偏偏和靴跟不合作,望上翻卷,似乎對靴子大有反感。他戴著角上繡花的白領帶,當初妹子看見杜·奧圖瓦先生和德·尚杜先生係著這種領帶,趕緊替哥哥照樣做了幾條。可是巴黎人白天不用白領帶,除非是老古板、上了年紀的金融家,或是一本正經的官吏。不但如此,可憐的呂西安從公園的鐵柵望出去,看見裏沃利街的人行道上走過一個雜貨店的夥計,頭上頂著一隻籃,領帶兩頭有他心愛的女工繡的花!那時仿佛一棍打著呂西安的胸口,這是我們感覺的中心,說不出是哪個器官的部位;人類自從有了感情以後,遇到強烈的快樂或痛苦,總要拿手去按那個地方的。讀者認為以上的敘述幼稚可笑嗎?有錢的人從來沒嚐到這一類的痛苦,當然覺得我說的情形惡俗,荒唐。可是不見得隻有幸運兒和有權有勢的人遭到困難,生活大起變化,才值得注意,可憐蟲的苦惱就不值得注意。小百姓受的痛苦不是和大人物一樣多嗎?痛苦能使一切變得偉大。如果改動一下名詞,談的不是服裝的美醜,而是什麼勳章,榮譽,頭銜,這些看上去很小的事情,不是也叫功業彪炳的生涯大起風波嗎?況且對一般想冒充闊佬的人,服裝問題的確關係重大;因為往往先要擺了空場麵,以後才能撐起真場麵。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是內廷總管的親戚;各方麵的名流,經過特別挑選的聞人,都在她府上出入;呂西安想起晚上要穿著這套衣服在她麵前出現,不禁冷汗直流。
他看見聖日耳曼區的青年子弟個個風流,漂亮,搔首弄姿,便恨恨的想道:“我可真象藥房老板的兒子,鋪子裏的小夥計!”那些哥兒們自有一種風度:清秀的外貌,高貴的氣派,臉上的神態,顯得他們彼此相象;可是又有各各不同的格局,顯出每個人的特色。他們象台上的演員,會烘托自己的長處,這是巴黎的男人和女人同樣精通的訣竅。呂西安沾著母親的光,長得非常體麵,這一點能給他多少便宜,他已經看清楚了;可惜他這塊金子隻是一塊原料,不曾經過琢磨。他的頭發剪得很難看。脖子裏沒有柔軟的鯨魚骨使他能高高的揚著臉,他覺得自己的尊容陷在襯衫的蹩腳領子裏頭;軟綿綿的領帶毫無支撐的力量,隻得可憐巴巴的耷拉著腦袋。從昂古萊姆帶來的靴子奇醜無比,哪個女人想得到裏麵的一雙腳多麼有樣呢?他的所謂禮服隻能算一個藍布套,把他苗條的身段改了樣,哪個青年會羨慕他呢?人家雪白的襯衫上紐扣多漂亮,哪象他的紐扣黃裏泛紅!所有時髦貴族的手套都極其講究,呂西安的手套卻和警察戴的一樣!有的拿著精工鑲嵌的手杖揮舞,有的襯衫裝著硬套袖,配著小巧玲瓏的金紐扣。一個男的一邊和女人談天,一邊扭著手裏的馬鞭子,穿著細腰身的外套,釘縐邊的褲腳管上濺著幾點泥漿,踢馬刺在地下叮叮當當,表示他快要上馬,一個拳頭大的小廝牽著兩頭牲口在一邊等著呢。另外一個男人從背心袋裏掏出一隻表,象五法郎的銀元一樣薄,看鍾點的神氣仿佛到這兒來赴約早了一步,或者遲了一步。呂西安從來沒想到這些美麗的小玩意兒,直要看見了才知道有這麼一大堆必不可少的無用之物,才明白沒有大筆資金休想當一個漂亮哥兒!想到這裏他直打寒噤。他越欣賞那般得意而瀟灑的青年,越感到自己怪模怪樣,走在街上不知前麵通到什麼地方,到了王宮市場還不曉得王宮市場在哪兒,向人打聽盧浮宮,人家回答說:“就是這裏。”呂西安發現自己和眼前的世界隔著一條鴻溝,不知怎麼跳過去,心裏隻想變得和苗條文雅的巴黎青年一樣。所有的貴公子遇到打扮和相貌都象天仙似的婦女,沒有一個不打招呼;如果這些女子肯給他一個親吻,便是象科尼馬克伯爵夫人的侍從①一般頭顱落地,呂西安也心甘情願。同這般王後相比,路易絲在他模糊的記憶中隻能算一個老婆子。他遇到好幾個婦女,後來全是十九世紀的曆史人物,以才情,美貌,愛情而論,名氣不會在前朝的後妃之下。呂西安看見一個才華絕世的姑娘,傑出的女作家德·圖希小姐,她的筆名卡米葉·莫潘無人不知,她不但容貌出眾,思想也高人一等;公園裏男女遊客都輕輕的提著她的名字。
①科尼馬克伯爵夫人(1662—1728),波蘭王奧古斯特二世的情婦,有一個貴族為了愛她而被殺。
呂西安心上想:“啊!多有詩意!”
那個天使渾身都是青春和希望的光彩,前程遠大,堆著溫柔的笑容,漆黑的眼睛象天空一般廣闊,象太陽一般熱烈;相形之下,德·巴日東太太算得了什麼呢!德·圖希小姐和菲爾米亞尼太太有說有笑;菲爾米亞尼太太也是巴黎最有風趣的一個女人。呂西安明明聽見有個聲音說:“聰明才智是撥動社會的杠杆。”另外一個聲音接著說:“聰明才智要靠金錢做支點。”他眼看自己在公園裏當場出醜,打了敗仗,不願意待下去了。他對本區的地形還沒弄清,便問了路由,向王宮市場出發。他走進韋裏酒家點了幾樣菜,嚐嚐巴黎的樂趣,同時排遣他的苦悶。一瓶波爾多紅酒,一盤奧斯坦德牡蠣,一盤魚,一盤鷓鴣,一盤意大利麵條,幾樣水果,便是他necplusultra①。他一邊享受這頓小規模的酒席,一邊打算晚上在德·埃斯巴太太麵前賣弄才情,拿豐富的學識來補救他不倫不類的猥瑣的裝束。飯店開出賬單,總數是五十法郎,把他的夢驚醒了。他本以為五十法郎在巴黎可以過不少日子,誰知一頓晚飯就花掉他昂古萊姆一個月的用度。他走出豪華的飯店,恭恭敬敬帶上門,決意從此不來了。
①拉丁文:最大的欲望。
他穿過石廊回旅館去拿錢,心上想:“夏娃說的不錯,巴黎的物價不是昂古萊姆的物價。”
他一路走一路欣賞時裝鋪子,想著白天看見的裝束。“我這副不三不四的打扮決不能去見德·埃斯巴太太,”他想罷,一陣風似的趕回快活林旅店,奔進房間,拿了三百法郎回王宮市場,預備從頭到腳置辦新裝。他剛才看到有專門做靴子的,做內衣的,做背心的,理發的;體麵的衣著穿戴,在王宮市場分散在十來家鋪子裏。他隨便闖進一家時裝店,老板拿出大批禮服,讓他盡量試穿,保證每件都是最新的式樣。等他走出鋪子,已經買下一件綠色的禮服,一條白褲子,一件花色背心,總共花掉兩百法郎。一會兒又覓到一雙非常漂亮而合腳的靴子。各式各樣的必需品買齊了,他叫一個理發師到旅館去;各家鋪子的東西也陸續送到。晚上七點,他跳上一輛出租馬車趕往歌劇院,頭發燙得象迎神賽會中的聖約翰,背心,領帶,無一不好看,隻是第一次穿在身上,賽過背了一個硬殼,有點發僵。他按照德·巴日東太太的囑咐,說要進內廷總管的包廂。檢票員看他的漂亮衣衫好象借來的,神氣活脫是個男儐相,便問他要票子。
“我沒有票子。”
“那就不能進去,”檢票員冷冷的回答。
呂西安說:“我是德·埃斯巴太太的客人。”
“這個用不著告訴我們,”檢票員說著,和同事們不動聲色的笑了笑。
那時門口回廊下麵來了一輛轎車。跟班的小廝,呂西安已經認不得了,放下踏板,車上走出兩個盛裝的女人。呂西安惟恐檢票員出言不遜叫他讓路,自動閃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