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夏特萊在蒙特裏沃耳邊說了一會話,仿佛在那裏敘舊,其實是把他的情敵攻擊得體無完膚。呂西安想不到那些人才思敏捷,對答中肯,他佩服他們的警句,妙語,麵對於談吐的詼諧,態度的自然,尤其感到驚異。白天他看到衣著的豪華大吃一驚,此刻又見識到思想的光彩。那些針鋒相對的談話,辛辣的議論,呂西安要思索半天才想得出來,不懂他們有什麼訣竅能脫口而出。五位交際家不僅言辭從容,穿著禮服也瀟灑自如,衣服無所謂新,無所謂舊。身上沒有一點兒耀眼的東西,可是樣樣引人注目。豪華的裝束是今天的款式,也是昨天的,明天的款式。呂西安心下明白,自己的神氣好象生平第一次穿禮服。
德·瑪賽和費利克斯·德·旺德奈斯說:“朋友,你瞧,小家夥拉斯蒂涅扶搖直上,象風箏一般!現在進了德·利斯托邁爾侯爵失人的包廂,越爬越高了。噢!他架著手眼鏡瞧我們來著!”然後時髦哥兒眼睛望著別處,對呂西安道:“他大概認得閣下吧?”
德·巴日東太太道:“他不會不知道德·呂邦潑雷先生的名字,我們都為了這樣一個大人物感到驕傲;最近他給我們念幾首極精彩的詩,德·拉斯蒂涅先生的妹子也在場。”
費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和德·瑪賽向侯爵夫人告辭,到旺德奈斯的姊姊,德·利斯托邁爾太太的包廂去了。第二幕正開始,包廂中隻剩下德·埃斯巴太太,她的大姑和呂西安,客人都走了。有的去把德·巴日東太太的來曆告訴一般婦女,她們正在為著她大驚小怪;有的去報告說來了一個詩人,嘲笑他的裝束。卡那利回到德·紹利厄公爵夫人身邊,不再來了。呂西安看著台上賞心悅目的表演很快活。德·巴日東太太為呂西安擔的心事越發沉重,看出弟媳婦對呂西安的客氣有上下之分,對待杜·夏特萊男爵的殷勤,性質完全兩樣。台上演第二幕的時候,德·利斯托邁爾太太的包廂始終擠滿著人,似乎為了議論德·巴日東太太和昂西安,興奮得很。年輕的拉斯蒂涅明明在那裏逗獎,叫人開心。巴黎的風氣每天都需要新鮮的材料取樂,急於把眼前的題目談個痛快,一下子談到膩煩為止。德·埃斯巴太太心緒不寧,料定說長道短的話很快會傳到她得罪過的人耳裏。她隻等休息時間來到。象呂西安和德·巴日東太太那樣對自己的感情開始反省,一下子就有意想不到的情形發生:內心的突變是按照一套後果迅速的規律進行的。杜·夏特萊從滑稽歌舞劇院回去,批評呂西安的那番又世故又巧妙的話,路易絲始終記著。他的話句句是預言,而呂西安還竭力證實每一句話。先是呂西安對德·巴日東太太的幻想,跟德·巴日東太太對呂西安的幻想同樣破滅了;其次,可憐的青年命運有點象冉-雅克·盧梭,並且學盧梭的樣,迷上德·埃斯巴太太,對她一見生情。凡是青年人或者能回想到自己青春時期的成年人,都不難理解這一類的癡情是完全可能的,自然的。那身段苗條的女子,多麼氣概,多麼有地位,人人豔羨,象王後一般,小動作十分可愛,談吐高雅,聲音又那麼細氣,在詩人心目中等於在昂古萊姆見到的德·巴日東太太。呂西安逞著反複無常的性子,馬上想投靠這個有權有勢的後台,覺得最好是占有她,那麼功名富貴,樣樣到手了!在昂古萊姆做得到的事為什麼在巴黎就做不到呢?盡管歌劇院中的幻景對他非常新鮮,他的眼睛卻受著雍容華貴的賽莉梅娜①吸引,老是情不自禁的望她那邊溜過去,而且越看越想看!德·巴日東太太撞見呂西安的火剌剌的眼風,便暗暗留神,發覺他對台上遠不如對侯爵夫人關切。呂西安若是為了達拉俄斯的五十個女兒②變心,她倒還能忍受;可是有一回呂西安的目光特別放肆,特別熱烈,意義特別明顯,讓德·巴日東太太看破了心事,她可不能不忌妒了,雖然她的忌妒不是為了將來,而是為了過去。她心上想:“他從來沒有這樣瞧過我。天哪!夏特萊說的不錯!”於是她承認自己愛錯了人。女人一朝後悔她不該心腸太軟,就好比手裏拿著海綿,非要把印在心上的痕跡一齊抹掉不可。呂西安瞧一眼侯爵夫人,德·巴日東太太便多一番氣惱,可是麵上仍舊若無其事。
①莫裏哀喜劇《恨世者》中的人物,已成為弄情賣俏的女人典型。
②當晚演出的歌劇《達那伊得斯》,以古希臘神話中達拉俄斯的五十個女兒的故事為題材。
休息時間,德·瑪賽又來了,還帶著德·利斯托邁爾先生。老成持重的人物和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兒,不一會都告訴驕傲的侯爵夫人,說她不幸得很,帶在包廂裏的那個穿著新衣服象儐相一般的家夥,根本不叫什麼德·呂邦潑雷先生,正如猶太人根本沒有受洗的名字。呂西安是個藥房老板的兒子,姓沙爾東。德·拉斯蒂涅先生熟悉昂古萊姆的情形,嘲笑侯爵夫人稱為大姑的那個木乃伊式的女人,說她大概要經常吃藥才能維持她虛假的生命,所以很小心,隨身帶著藥劑師。兩個包廂的人聽著樂死了。巴黎人為了一時痛快說的許多事過即忘的刻薄話,德·瑪賽也搬了幾句給侯爵夫人聽;其實那些說話背後躲著一個夏特萊,出賣朋友的勾當就是他幹的。
德·埃斯巴太太用扇子遮著臉對德·巴日東太太說:“親愛的,請你告訴我,你提拔的那個青年是不是真的叫做德·呂邦潑雷?”
阿娜依斯不好意思的回答說:“他是用他母親的姓。”
“他父親姓什麼呢?”
“沙爾東。”
“沙爾東是幹什麼的?”
“是個藥劑師。”
“好朋友,我早知道,你是我正式承認的親屬,巴黎沒有人能開你玩笑。我可不願意同一個藥房老板的兒子在一起,讓那些輕薄的家夥跑來看著開心。你要是相信我的話,咱們倆一塊兒走吧,馬上就走。”
德·埃斯巴太太忽然神態傲慢,呂西安猜不透自己在哪一點上使她變了臉色。他隻道他的背心花色惡俗,那倒是事實;又道是禮服的式樣過火,那也是事實。他暗暗懊惱,認為他的服裝非另請高明不可,決意明天去找一個最出名的裁縫,下星期一才能在侯爵夫人家跟碰到的男人見個高下。他雖然想得出神,眼睛可始終盯在台上,留心第二幕。他一邊看著華麗無比的場麵,一邊想入非非,在德·埃斯巴太太身上打主意。他正熱呼呼的想著新生的愛情,明知困難極大也不放在心上,以為必定能克服;不料對方突然冷淡,大大挫傷了他的銳氣。他定了定神,想再瞧瞧他崇拜的新人;不料回過頭去,一個人都沒有了。他剛才聽見一些輕微的響動,原來是關包廂的門;德·埃斯巴太太帶著她的大姑走了。呂西安被她們突然之間丟下,詫異得了不得;可是因為無法解釋,也就不去多想。
兩個女人上了車,在黎塞留街上往聖奧諾雷城關進發,侯爵夫人發起話來,隱隱然帶著怒意。她說:“親愛的朋友,你打的什麼主意?要關切一個藥房老板的兒子,也得等他真正出了名。德·紹利厄公爵夫人至今沒有承認卡那利是她的知心朋友,而卡那利已經赫赫有名,還是個世家子弟。這個青年既不是你的兒子,也不是你的情人,是不是?”那驕傲的女子說著,明亮的眼睛把大姑追根究底的瞧了一眼。
德·巴日東太太心上想:“還算運氣,不曾讓那小子過分接近,什麼也沒有給他。”
侯爵夫人認為大姑的眼神等於回答了她的話,便接著說:“那麼,好,我勸你就此放手吧。哼!冒用一個舊家的姓?……這樣膽大妄為的舉動,社會決不輕易饒恕。我相信那的確是他母親的姓;不過,親愛的,你該想到隻有王上有權下一道上諭,把呂邦潑雷的姓賜給他們族裏的外孫。倘若那小姐嫁的是個身分低微的丈夫,王上的特許便是極大的恩典,要有巨萬的家私,不小的功勞,還得大人物保舉。他的打扮完全象小商人穿了新衣衫,可見他沒有錢,也不是紳士;長相固然好看,可是傻得厲害,既沒有風度,也沒有口才,總之是沒有教養,你怎麼會提拔他的?”
德·巴日東太太已經不認呂西安,正如呂西安暗暗否認她一樣,她心驚膽戰,惟恐弟媳婦知道她旅行的真相。
“唉,親愛的弟媳婦,我連累了你,真過意不去。”
“我不會受連累,”德·埃斯巴太太微笑道,“我是為你著想。”
“可是你約他星期一吃飯呢。”
侯爵夫人氣衝衝的回答:“到時我推說不舒服就完了。你不妨通知他一聲。我會吩咐當差,不管他報出哪一個姓來,一律擋駕。”
呂西安在戲院裏看大家在休息時間上大客廳散步,也想去走走。先頭來過德·埃斯巴太太包廂的人沒有一個跟他打招呼,好象根本沒看見他,叫外省詩人大為奇怪。接著,他想接近杜·夏特萊,杜·夏特萊卻冷眼覷著他,老是回避。最後呂西安看著在休息室中踱來踱去的人物,覺得自己的裝束太可笑了,便回去躲在包廂的一角,不再露麵。下半場他一會兒聚精會神,欣賞第五幕中場麵偉大的芭蕾舞,其中“地獄”一場尤其出名;一會兒專心望著池子,把一個一個包廂瞧過去;再不然對著巴黎的上流社會沉思默想。
他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的天下!就是要我去征服的社會!”
他走回旅館,一路想著那些跑來奉承德·埃斯巴太太的人說的話;他們的態度,舉動,進來出去的功架,都回到他腦子裏來,印象非常清楚。第二天中午,他第一樁正經事兒是去找當年最出名的裁縫斯托勃。一半靠央求,一半靠現錢,講妥衣服下星期一交貨。斯托勃居然答應做一件絕頂漂亮的外套,一件背心,一條長褲,趕上他那個重要的日子。呂西安在專做內衣的鋪子裏定了襯衫,手帕,小小的一套行頭,叫一個有名的鞋匠量了腳樣做鞋子靴子。向韋迪埃買了一根精致的手杖,向伊朗德太太買了手套,襯衫上的紐扣。總之,他要和花花公子裝扮得一模一樣。籌到一心想望的東西備齊了,他就上盧森堡新街,可是路易絲出去了。
阿爾貝蒂娜說:“她在德·埃斯巴太太家吃飯,要很晚才回來。”
呂西安在王宮市場一家小飯店裏吃了兩法郎一頓的晚飯,很早睡了。星期日上午十一點,他去看路易絲,路易絲還沒起床。下午兩點,他又去了。
阿爾貝蒂娜和他說:“太太還不見客呢,不過她有個字條兒給你。”
“她還不見客呢,”呂西安重複了一句,“我可不是外人……”
“那我不知道,”阿爾貝蒂娜說話的態度很不客氣。
呂西安覺得詫異的還不是阿爾貝蒂娜的回答,而是德·巴日東太太有信給他。他接過來在街上念了,沒想到是一封使他絕望的短信:
德·埃斯巴太太身體違和,星期二不能招待你了。我也不大舒服,可是還得換了衣衫,到她府上去陪她。我為這個小小的波折很抱歉;但是想到你的才具,我很放心,你將來一定能憑著真才實學在社會上成名。
“連簽名都沒有!”呂西安這麼說著,到了杜伊勒裏,根本不覺得自己在走路。有才能的人都有預感,呂西安疑心這封冷淡的信是大禍臨頭的預兆。他神思恍惚,隻管向前走著,望著路易十五廣場上的紀念像。那日天氣很好。漂亮的車子絡繹不絕,往愛麗舍田園大道進發。呂西安跟在大批散步的人後麵,隻見那一帶和每個晴朗的星期日一樣,擠滿了三四千輛車,好比長野跑馬場。馬匹,服裝,號衣,一派奢華的場麵看得呂西安頭暈眼花;他一路行來,到了正在動工的凱旋門前麵。回來的時候,迎麵瞥見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東太太坐著一輛敞篷車,套著精壯的牲口,車後站著跟班的小廝,小廝頭上羽毛招展,呂西安還認得他金線滾邊的綠號衣。他愣了一愣。前麵交通阻塞,車輛一齊停下。呂西安這才發覺路易絲改頭換麵,認不得了:衣衫的顏色正好襯托她的皮膚;袍子美極了;頭發梳得挺有樣子,完全配合她的臉蛋;大方的帽子便是在時裝領袖德·埃斯巴太太的帽子旁邊也還顯得別致。戴帽子本來有一種說不出的訣竅:過分往後顯得放肆,過分往前近乎陰險,偏在一旁又透著輕佻;可是大家閨秀隨心所欲的戴上去就很得體。這個難題,德·巴日東太太一下子就解決了。美麗的腰帶勾勒出她苗條的身段。她學會了弟媳婦的舉動,功架;坐也坐得跟她一樣,右手的手指上繞著一根絕細的鏈子,係著一個玲瓏可愛的小香爐,捏著玩兒,借此露出她細氣的手和講究的手套,而不象故意賣弄。總之,她一舉一動都和德·埃斯巴太太差不多,而不是依樣畫葫蘆的模仿,她不愧為侯爵夫人的大姑,侯爵夫人對她的學生也很得意。在人行道上散步的男男女女都注意這輛華麗的車子,背對背豎的兩塊盾牌畫著德·埃斯巴和布拉蒙-紹弗裏兩家的紋章。呂西安看見招呼姑嫂倆的人那麼多,好不詫異;他想不到巴黎二十來個沙龍組成的上流社會,都已知道德·巴日東太太和德·埃斯巴太太的親屬關係。騎在馬上兜風的青年過來簇擁著車子,陪姑嫂倆向布洛涅森林進發,呂西安認出德·瑪賽和拉斯蒂涅也在其內。看他們的手勢,不難猜想兩個臭得意的哥兒正在恭維德·巴日東太太的變化。德·埃斯巴太太風頭十足,精神飽滿;可見她的不舒服是假的,不願招待呂西安是真的,因為她並不另約一個日子請他吃飯。詩人又氣又恨,慢慢地朝著車子走過去,等兩個女人瞧見他了,向她們行了一個禮,德·巴日東太太隻做不看見,侯爵夫人拿手眼鏡把他照了一下,根本不睬。巴黎貴族糟蹋人的方式,和昂古萊姆的貴族不一樣:鄉下紳士傷害呂西安,至少還承認他的力量,把他當做一個人;在德·埃斯巴太太眼中,他壓根兒不存在。這不是宣判,幹脆是不受理。德·瑪賽架起手眼鏡打量他的時候,可憐的詩人身子涼了半截;時髦哥兒放下手眼鏡的姿勢古怪透了,給呂西安的感覺仿佛斷頭台上的鍘刀直砍下來。車子過去了。詩人遭了輕蔑,怒不可遏,心裏隻想報仇:要是他能抓住德·巴日東太太,準會把她當場勒死;他恨不得變做富基埃-丹維爾①,把德·埃斯巴太太送上斷頭台;還要叫德·瑪賽嚐嚐野蠻人想出來的希奇古怪的毒刑。他瞧見卡那利騎著馬走過,風流瀟灑,儼然是個最會趨奉的詩人,一路上向最漂亮的婦女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