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3 / 3)

不遠處的一處房屋廢墟前站著一個女人,披著黃褐色的袍子,身形謙卑地站著,頭垂得低低的,像一棵沒有枝椏的孤伶伶的樹木。薩蒂看了她一眼,突然認出她來了:那正是昨天她在集市上看到的售賣“世界上所有的水”的那個有點像塔拉的女攤主。

薩蒂朝那女人走了過去。“您好,”她輕聲說。

女人抬起頭來,表情顯得很惶恐。她合起了手掌,“黛薇,”她說,“請您原諒我……!”

“您無需請求我的原諒,”薩蒂說。

“可我們營造出虛幻的景象,以此欺騙了您。”女人垂下了頭,肩膀在顫抖著。“我們知道這是莫大的罪過。將來我們必然會為此受到懲罰。但是現在,請您以慈悲的心垂憐我們。請將您的慈惠給予快樂城吧。”

薩蒂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看到了女人眼角和嘴角細細的紋路,那是愁苦和歲月共同雕刻出來的結果,這女人已經有了點兒年紀了。她奇怪自己為什麼當時會覺得她和塔拉有點相似。從眼角眉梢到臉的輪廓,這女人分明和塔拉半點也不像。

“我並沒有為此責怪您,”她低聲地說,“就算您的那些好看的瓶子裏麵什麼也沒有裝,它們也依然很好看。”但她又想起了女人裝成商販時手裏抱著的那個眉間有星星的布娃娃。所有事情裏,唯獨那個娃娃叫薩蒂難以釋懷。

女人垂著頭一言不發,依舊微微顫抖著,仿佛知道薩蒂心裏在想什麼。闍羅迦盧跑了過來站在薩蒂身邊,好奇地看著他們兩個。薩蒂壓下了心中翻湧的情緒,想要轉身離開,可是臨了她卻忍不住再次開了口:“那個……那個母親在第一眼看到剛出生的孩子時流下的淚水,能讓人做想要的夢的水,也是假的嗎?也是騙人的嗎?”

女人抬起頭來看著薩蒂;她那仿佛被淚水洗淡了顏色的眼睛閃閃發亮。就在那個瞬間,她突然看起來又像塔拉了。

“不,黛薇。”她說,“隻有這個不是謊言。”

她輕輕從衣服裏拿出了那個小小的天藍色瓶子,雙手捧給薩蒂。

“請您收下它。”她說,“作為對我欺騙你的罪行的一點微不足道的補償。如果您有充滿了渴望、卻又知曉自己不應當期盼得到的東西,那就讓它給您一個夢。在您最痛苦的時候,也許它會加深你的痛苦;也許它也能給予您與過去一刀兩斷的勇氣。收下它吧。請您再次原諒我。”

薩蒂有點茫然,但她還是接過了那個天藍色的小瓶子。女人鄭重地朝她行禮,然後收攏了頭紗,邁著緩慢而沉重的步伐,消失在了那片廢墟之後。

“哎呀,我認識她。”薩蒂身邊的闍羅迦盧突然出聲,“她是馬納莎。從前我們還曾經一起去森林裏朝拜過女尊者呢。”

“女尊者?”

“沒錯,恰門陀女尊者。她非常厲害。就連我咬你也是她……”闍羅迦盧意識到不對,趕快把話題收了回來,“總之,這瓶……這瓶什麼東西可能也是女尊者給馬納莎的,是她原本打算自己用的。哎,馬納莎,她真是倒黴。她一個也沒有了。”

“什麼一個也沒有了?”薩蒂問。

就在這個時候,她們在一座低矮的建築前停下了腳步。這座建築雖然不高,但占地很廣;走進去是個寬敞無人的大廳,稀薄的光線從開得高高的氣窗透進來,薩蒂看得見建築的牆壁、支柱和屋梁上,全都雕刻著那雙蛇交纏的“圖騰”。四周悄然無聲,大廳裏的空氣靜謐安穩。

“請您跟我來,小心您的腳下。”就連闍羅迦盧也一樣,她似乎聲音也跟著變了,變得更加穩重和柔和。“我們還要向下走一段路。”

大廳裏還有五道門,雕成榕樹的模樣;門裏是一路向下盤旋的樓梯。闍羅迦盧拿出一顆夜明珠來,為她們照亮了通向下方的道路。她們一前一後在那幽暗的地下階梯走著,地下很陰涼,濕意輕輕粘附在肌膚上。薩蒂朝兩邊看;每隔一段路,階梯就會變成平台,四周開鑿了數個洞穴。洞穴的裏麵有什麼白色的東西,但是光線太暗,她看不太分明。

最後,她們終於在其中一個洞穴前停下了腳步。闍羅迦盧把薩蒂帶了進去,她把夜明珠放在洞壁上;夜明珠淡淡的光芒照亮了薩蒂腳下的東西。她大吃一驚。

地上原來是個大大的沙坑,還鋪放著苔蘚。而沙土上一枚一枚放置著的,全是白色的、半個椰子大小的蛋,它們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沙坑中,自身仿佛也散發著銀色的幽幽光芒。

闍羅迦盧輕輕地走過去,俯下身抱起一枚蛋,把它緊緊貼在胸口。在夜明珠光輝下,薩蒂看到她的臉上浮起了淺淺的紅暈;她低頭看著那枚蛋,表情柔和、充滿了憐愛。她看起來是這麼幸福,薩蒂從未見過哪個女子顯得如此心滿意足和甜美。

不。

她見過的,見過一次。

“這……這是……”

“這是我的一千個蛋。”闍羅迦盧說,她看起來驕傲又自豪,她的語氣那麼神秘,卻又那麼快樂;就好像她胸口藏著一個諾大的秘密寶藏,而她卻又恨不得向所有人敞開懷抱,告訴他們這個寶藏的所在。

薩蒂張大了嘴巴。

“你的……”

“沒錯,”闍羅迦盧說,“他們是我的孩子。是我的一千個孩子。我還沒出世的一千個孩子。”

薩蒂愕然地看著她,除了頭冠、分叉的舌尖和說話嘶嘶的口音,她本都快忘記闍羅迦盧是龍蛇了。不是人,不是神,是半是人身、半是有冰冷血液的爬行動物的龍蛇。

“我猜天神們並不生這麼多孩子的,對嗎?您看,所有龍王都是我的哥哥,因為我有足足一千個兄弟姐妹呀。他們是最初的龍蛇,而我呢,我在我母親最後一次孵化的卵裏麵;所以我不是什麼公主。我長大的時候,哥哥們都很老很老了,老到他們身上的鱗甲變得像岩石一樣。他們都已經生了好多好多代的子孫,而這卻還是我第一次產卵呢。”闍羅迦盧說,“求您為他們賜福吧!我帶您來這兒就是為了求您這個。”

“……賜福……?”

“是呀!”闍羅迦盧小心翼翼把那枚孕育著自己孩子的蛋放回了沙坑裏,朝薩蒂合起了雙手。“您是世尊的伴侶,黛薇女神。您是摩訶摩耶,宇宙之母,所以從您嘴裏說出的話必然成為真實;您的賜福也必然會實現。我所有的孩子都會得到您和世尊庇佑的。”

薩蒂很為難,可是看著闍羅迦盧那虔誠的臉,她無法拒絕她。

“你要我祝福你的孩子什麼呢?”她低聲問。

闍羅迦盧歪頭想了想。“我希望他們中的男子都是英雄,毒液凶猛,叫敵人生畏、力大無窮,光輝耀目;女子都有漂亮好看、宛如分叉閃電般的舌尖,都能產下成千上萬的卵!”

過了一會她又趕緊修正了自己的話:“不、不,隻要他們每個都能長大成人,平安度過一生就好。”

薩蒂看著她;那一瞬間,她知道了自己為什麼會在某些時刻覺得馬納莎和塔拉有點相像;也知道了為什麼闍羅迦盧的神情似曾相識。

因為那都是母親的神情,是她曾在塔拉臉上見過的神情。就在那個短暫的、蒙著血色的清晨;杜鵑鳥在發出啼鳴,茉莉花的芳香和血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女人的臉變得模糊了,混合在柔情和死亡的低語造就的光芒當中。

她按照闍羅迦盧的要求為她還未降生的孩子祝福,兩人開始朝回走。闍羅迦盧開心地滿臉發紅,辮子上的鈴鐺響個不停。“真不曉得如何感謝您好!”她說,“等我的孩子們都出世了,我要把這些事都講給他們聽。我們會為您建一個神廟的。”

她把手放在胸口。“我不曉得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孵化出來。每個人的情況總是不同。有的總是要很長時間。我聽說有花了一百年孵化出來的。還有傳說說有人的卵足足孵化了一千年呢。不曉得最後孵化出來了什麼東西……”

薩蒂忍不住打斷了她。“如果不算失禮的話……您孩子的父親都是誰呀?”她問,因為闍羅迦盧完全是姑娘的打扮。

闍羅迦盧聳了聳肩膀。“死啦。”她說,“我們是以乾闥婆的方式成婚的,還沒正式出嫁他就死了。”

“這……對不起。”

“沒關係,因為他看起來就很短命。”闍羅迦盧歎了口氣,“我那時候急著想要生下自己的卵,所以也懶得在意他的短命相。等我的孩子破殼而出,我就在去找一個男人好了。馬納莎的丈夫也死了。不過她比我倒黴。她所有的卵都毀了。”

薩蒂這才明白過來闍羅迦盧之前說的“她一個也沒有了”是什麼意思。這時候,她們已經走到了大廳裏,氣窗裏的光線照在牆壁和地板上尾巴交纏的雙蛇圖案上。闍羅迦盧轉過頭來,嘴角啜著笑。

“您看,”她開口說,“這圖騰其實意味著繁殖和豐產,象征著子嗣繁衍、生生不息。人類也羨慕我們,希望他們的土地和他們的女人和我們一樣多產,所以才會跟著祭祀我們交尾的圖像。”

那個詞叫薩蒂呆了片刻,但她隨即就明白過來了,也明白了闍羅迦盧那些曖昧的笑臉和問題是由何而來。她的臉再次紅透了;昨天晚上濕婆就在那對尾巴交纏的蛇的閃亮的寶石眼睛注視下擁抱過她。

“您不必感到不自在,因為這是我們的風俗。”闍羅迦盧說,“我們四處樹立那圖像,是因為我們總是希望孩子越多越好的。”

“可是……”薩蒂又忍不住了,她想到,所有的龍蛇都照著這方式繁衍,每個龍蛇女子都產生下幾千枚、乃至上萬枚卵,那大地豈不是早就已經被龍蛇給填滿了嗎?遲早整個宇宙都會充滿著那迦們的嘶嘶聲。“你們為什麼要生那麼多孩子?”

闍羅迦盧臉上的表情瞬間黯淡了下來。薩蒂眨了眨眼,隨後才發現那是自己的錯覺。是從高高的窗口和門口透來的光線變暗了。

是天變陰了嗎?不對。快樂城的天空中沒有太陽,自然也不會因為烏雲遮蔽而變得陰沉。那就是說,是波陀羅瀑布的光芒變暗了。

就在這個時候,薩蒂突然想了起來,她早上起來的時候這城市有些不對勁、仿佛少了些東西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聽不見瀑布的聲音。在昨天傍晚她和濕婆遠眺快樂城的時候,明明相隔得那麼遠,她都能聽到波陀羅發出的巨大轟響;而當她走進快樂城之後,就什麼也聽不到了。

闍羅迦盧的臉色越來越白;她嘴唇哆嗦起來了。而這次並不是光線造成的錯覺。薩蒂驚訝地看著她。“你怎麼了?”她問。

就在此時,仿佛一口無形的大鍾猛然罩到了她們周圍,空氣中的光線和聲音猛然被抽走了。

薩蒂忍不住倒退了兩步,下意識地去捂住耳朵,片刻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是想要抵禦那種可怕的、空洞的靜默。這是怎麼了?就像是海洋中的水瞬間被抽幹,像是腳下的大地轉眼間變成了虛空。

就在這個時候,她想起了昨天濕婆說的話。

你聽不見你血液的聲音,是因為你的血液一直在流淌著。

薩蒂頓時就明白了。

濕婆那個時候其實是想要告訴她,她的耳朵其實一直聽得見瀑布發出來的轟響,但已經習慣了它,所以忽略掉了它。

而現在呢?已經習慣的東西消失了。一直存在的東西沒有了。

“瀑布……停下來了?”她問闍羅迦盧。

但闍羅迦盧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她全身都在顫抖,眼睛在驚恐中放大了,她滿頭都是冷汗。薩蒂怕她跌倒,趕緊上去饞住了她。

就在這個時候,本來漆黑一片的建築物外突然有了新的光亮;那是不同於波陀羅帶來的日月星辰之光;顏色仿佛朝曦,但又比朝曦明亮百倍;太陽或火焰也沒有這麼光輝燦爛。

——光焰無際,普照天極。

同時響起來的,是一聲長長的、響徹整個快樂城的啼鳴;那鳴叫聽起來音色是如此明亮、動聽,可又是那麼悲苦,就像是撕裂了天空那麼巨大的綢緞才能發出的悲泣。

薩蒂的臉色也變了。她聽過這樣的啼鳴。她知道那是什麼。

而闍羅迦盧則已經在薩蒂的懷中跌坐在地,戰栗顫抖得像狂風中的草葉。

“迦樓羅!”她充滿恐懼地、語不成調地低聲嘶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