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原先打算在郎迦戍(注27)的港口埋葬他們,可是因為是病死者的遺體,所以得不到對方國家的許可,最後隻好進行水葬。有位室利佛逝(注28)的僧人與我們同船,於是我請他念經超渡兩人。」
那位僧人謝絕王玄廓的禮金,反而請求王玄廓多分他一些佛經,王玄廓遲疑一會兒,最後覺得這樣做往生者應該也會比較高興,於是將半數的佛經部交給僧人。
「那兩人竟然會病死……」
「大哥,對不起。」
「不,不是你的錯。那兩人雖然年紀尚輕,不過已經達成了該達成的任務,所以也算是享盡天年吧,能讓他們倆踏上天竺的土地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王玄策給士兵們銀兩讓他們先回家,士兵們迫不及待要和闊別兩年的家人再會,紛紛跑回住宅。這天晚上,各家各戶大概都會暢談天竺之旅的趣事吧。
王玄策則是有重要事情要報告。
「智岸師跟彼岸師的事就由我來跟玄奘法師報告吧。」
跟此事比起來,率領八千兩百位異國士兵與三萬或七萬的軍隊戰鬥其實不怎麼累人。
王玄策目送急於返家的士兵們離去,然後走回門內。他要走上二樓時,剛好看到眼下街道繁華熱鬧的模樣,他有些突兀地詢問關於智岸和彼岸的臨終情況。
「他們很痛苦嗎?」
「我想還好,雖然有發高燒,可是他們很快就陷入意識不清的狀態,持續三天之後,他們就在大家不知不覺中靜靜走了。我覺得他們最後的表情很祥和,士兵們則是都很哀痛,因為我們在監獄裏經常受到他們鼓勵。」
王玄策的目光越過樓上的欄杆眺望街景。
「與其說是哀傷,不如說是感到莫名的落寞。你看那片人山人海,那裏有許多男女老幼在行走,可是他們倆卻再也不會出現在那裏了……」
王玄策如此歎道並勸族弟先回家休息,他也兩年沒回家了,接著王玄廓約好明天與族兄的相會後就此離去,
日後,名聲與玄奘足可匹敵的義淨三藏法師達成往返天竺皆經由海路的壯舉,他留下『南海寄歸內法傳』四卷以及『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兩卷,都是相當貴重的紀錄,其中內容有提及智岸與彼岸,以「此兩位的佛經讓室利佛逝的佛教更加興盛」如此記述讚美他們的功勞。
王玄策的心情恢複冷靜後,前去拜訪老婆羅門那羅延娑婆寐,告知他智岸與彼岸已死,老婆羅門眼睛一亮沉默不語,然後喃喃說道:
「哼,虧我還想把密傳的妙藥送給他們,就是因為他們拒絕別人的好意,才會變成這樣。」
老婆羅門吸著鼻水,這是因為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長安度過的寒冬讓他冷得受不了嗎?
然後又過一年,邁入貞觀二十三年。這年正月又十天後,王玄策終於獲準進謁唐太宗。
當天王玄策帶著六位同行者進皇城,六位分別是蔣師仁、王玄廓、那羅延娑婆寐、阿祖那以及其妻和子。
通往皇宮的路途與離開天竺前無異,有多次經驗的王玄策雖然不緊張,可是他一看到高高在階上的皇帝還是不禁惶恐,王玄廓與蔣師仁似乎也在拚命抑止緊張的心情。
而四位天竺人更是依照其性格,各自顯現出不同反應,有人緊張得臉色蒼白,有人興奮得滿臉通紅,阿祖那夫婦則彷佛將霸氣與驕傲都遺忘在曲女城,一副脆弱無力的模樣,盡管王玄策事前告訴過他們被宣告死刑的機率很小,他們還是無法不感到畏懼。
接著他們受到傳喚,隨後一同前進至階梯前,趟國公長孫無忌與英國公李積兩大重臣站在玉座左右,王玄策發覺在兩者中間的唐太宗感覺比以前更加蒼老衰弱,不由得黯然神傷。
然後皇帝下詔,任命王玄策為朝散大夫,此官職近似於宮廷內的書記宮,並沒有特定的職務,今後王玄策依然會以對西域外交與宗教行政的專家身分繼續侍奉朝廷,不過朝散大夫的官位是從五品。
王玄策以前的官位是正七品,所以他這次升官是一次跳過從六品與正六品,可說是飛升三級,職等與武官的遊擊將軍和遊騎將軍相同,俸祿也從八十石倍增至一百六十石,對於曆代皆是中下層官吏的王氏一族來說,這回是大大的出人頭地。
筆者認為蔣師仁與王玄廓應該也有所升遷,隻不過紀錄上沒有記載,大概不是需要特別注記的人事紀錄吧。
官吏若從正七品升為從五品,在宮中所持的笏(注29)也會改變,本來持有木造或竹造的笏牌會更換為象牙製,朝服也會煥然一新,從淺綠色換為淺紅色。
附帶一提,長孫無忌與李積的職等是從一品,因此朝服的顏色是紫色,使用的笏也理所當然是象牙製成,看起來頗有功高德重之感。
在天竺得到的佛足石已經獻給朝廷,唐太宗對此褒獎王玄策等人,接著皇帝終於要對阿祖那殺害、虐待使節團之罪下判決。
受傳喚上前的阿祖那右側是妃子,左側是王子,三人一同跪在階梯下,深深低頭等侯判決。
「阿祖那以及其妻小終生拘留於長安,永遠不準再回去擾亂天竺和平。」
結果是終生拘留,雖然這項懲罰頗為嚴苛,可是本來應該要以叛逆罪處死的父子如今得以保存性命,在這個時代來說,此判決結果算是相當有人情味。
「父親死後,長大成人的兒子如果想回國,就再來向朝廷請願,在長安的生活一切遵照朝散大夫王玄策的指示。」
雖然說是拘留,卻有保障固定居所與生活,或許這該算是相當寬容的責罰吧。阿祖那一安心之下,流得滿頭大汗,答謝皇恩時的聲音因為情緒激昂而幾乎聽不清楚。
如果唐太宗的身心依舊健壯,或許就會判下更嚴厲的懲罰,可是他現在已經感覺到自己所剩時日無多,隻想萬事和平處理,不想在日後遭人怨恨。
唐太宗疲竭地在玉座上調整姿勢,長孫無忌與李積伸手打算攙扶,可是他卻揮手拒絕,然後將視線轉到阿祖那的兒子身上說道:
「阿祖那,你兒子的孝心救了你啊。」
王玄策口譯唐太宗說的話,阿祖那的兒子將拜伏在地的身子壓得更低。
「真是個孝順懂事的孩子!從奏文上看來,他還勸阻你們不要濫殺無辜。子女將功抵過救了雙親,不過他似乎想要進佛門,真不簡單。身為一個父親,朕也渴望有這種子女。」
「陛下,皇太子殿下既聰明又仁慈,絕不會輸給這位天竺人,陛下沒有必要稱羨這對罪人父子。」
長孫無忌聽到唐太宗對少年的誇獎,立刻進言。
「是這樣最好,朕看答案不久就會揭曉了。」
唐太宗的這句話似乎含有相當的自嘲與諷刺,關於培育後繼者這件事,舉世無雙的英雄人物似乎也隻能無奈歎氣。他接二連三將有望的皇子廢嫡,最後隻能選擇平實無華的九男李治為繼承人,而強力推薦李治的人就是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可說是「囉嗦的外戚」之代表人物,他是大唐帝國的宰相,擁有相當的實績與能力,不過另一方麵,他渴望在太宗死後也能繼續保有身為臣子的強權,因此跟聰敏堅毅的能幹皇子比起來,平凡的李治較容易聽他指使,現在他的目標達成,可說是相當心滿意足,可是唐太宗卻不禁想開口諷刺。
「跪在那邊的老人聽說是婆羅門,你是誰?」
老婆羅門那羅延娑婆寐知道唐太宗將焦點轉向自己,便誌得意滿、滔滔不絕地開始自我推銷,王玄策在口譯時省略老婆羅門九成的內容,隻表示他自稱年齡兩百歲,而且會製作長生不老的靈藥。
三
「什麼!兩百歲?」
唐太宗的雙目一亮。
對此時老弱多病的唐太宗來說,不得不對自己的健康和其影響敏感,盡管他像英雄豪傑那般對死亡已經有所覺悟,可是隻要想到死後的發展,還是不禁有所留戀,而且握有絕對權勢的天子死去之後,隻要有一個差錯就很容易引起天下大亂,這次戒日王的事件就是如此,因此就算不奢望長生不老,他也希望至少可以延壽。
老婆羅門口若懸河,說要收集天下間的秘石珍草奇樹,製作長生不老之藥獻給皇上,王玄策雖然隻口譯了全部內容的三分之一不到,卻已經足以讓唐太宗怦然心動,他從玉座上移動消瘦的身體並說道:
「好,讓他做靈藥吧。」
唐太宗如此下令,但是這時有人毅然對主君提出反對意見,說話者是英國公李積。
與其說李積是唐太宗的心腹,不如說他是唐太宗的摯友,他從少年時期協助唐太宗挑戰強大的隋朝,先戰勝四方群雄,再逼退北方的突厥,為大唐帝國的建國盡心盡力,他一直記得唐太宗李世民年輕時的英姿。
然而他的摯友現在卻年老力衰,甚至相信異國的詭異婆羅門,想要倚賴長生不老的靈藥延壽。李積悲悲戚戚,不禁要為此落淚,長孫無忌則是露出失望的神情靜觀其變。
「皇上,請容臣稟報。」
「英國公,卿說吧。」
唐太宗不直呼臣子李積的實名,而是稱呼他作為貴族的稱號,由此可證明他是多麼器重李積。
李積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他修長的身材散發出一股銳氣,隻見他瞪著那羅延娑婆寐,老婆羅門回看李積,氣勢卻顯然被對方壓倒。
「這位老婆羅門自稱會製作長生不老的靈藥,可是皇上您相信他說的話嗎?」
「卿不相信嗎?」
「臣無法相信。臣想盤問他幾個問題,請皇上準許。」
「好吧。」
唐太宗點頭道,接著李積謝過皇上後便對王玄策說道:
「朝散大夫,你要小心仔細幫我口譯。」
「是。」
李積的氣勢攝人,王玄策不禁低頭。
「婆羅門,如果你真的會製作長生不老的秘藥,那你自己應該也有服用吧?可是你看起來老態龍鍾,而且自稱兩百歲,這不是很矛盾嗎?長生的效果不置可否,可是絕對沒有不老的效果吧!」
李積一針見血的質問讓長孫無忌立刻點頭附和,他低喃「說得對」後再度恢複沉默,觀察皇帝與臣子的表情。
老婆羅門不懂漢語,但是他觀察皇帝與兩位重臣的表情便感到大事不妙。「老爺爺,你該死心了」,王玄策雖然想如此歎氣勸阻老婆羅門,可是礙於立場,他隻能盡量保持平靜,為說話者清楚地口譯每一字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