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浮生難得半日閑(2)(2 / 3)

九泉別澗,五穀異巘……抗北頂以葺館,殷南峰以啟軒,羅層崖於戶裏,列鏡瀾於窗前。因丹霞以赬楣,附碧雲以翠椽。修竹葳蕤以翳薈,灌木森叢以蒙茂,蘿蔦蔓延以攀援,香花芬薰以媚秀。日月投光於柯間,風露披清於岫……

作品極力追求形式上的華美,以盡顯山川景色之秀媚。優美的文筆不僅雕繪出山水風姿,也使我們感受到謝靈運那份對山水的獨愛。

後來宋文帝劉義隆登基,誅殺了徐羨之等人,謝靈運重被召回朝中,但隻不過扮演了一個文學侍臣的角色,為此,自恃才可參政的謝靈運心中大為不滿,常常稱病,無止無休地調用公役,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開挖池塘、遍植翠竹等對自然的賞玩追求中。有時出城遊玩,一天要走出百十餘裏,經旬不歸,也從不向朝中請假。最後惹得宋文帝婉轉傳旨,請他辭官歸鄉。這樣,謝靈運又不得不回到會稽始寧。謝靈運因承襲了祖父與父親留下的家業,生活安逸。眾多的奴仆、數以百計的門生,為謝靈運出遊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正因如此,謝靈運每次深入山中,必到最幽僻險峻之處。有一次,謝靈運自老家始寧入山,沒有路徑,便命令仆眾伐木開路,一直抵達臨海郡(今浙江臨海)。當數百人出現在臨海郡時,臨海太守王琇大吃一驚,以為是山賊到來。謝靈運邀請王琇繼續一同前行,王繡沒有應允。謝靈運頓發慨歎,贈詩曰:“邦君難地險,旅客易山行。”類似於這樣的舉動也曾引起其他地方官員的不滿。

唐代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李白在《夢遊天姥吟留別》中有這樣的詩句:“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可見謝靈運的山水生涯對後人產生了深刻影響。這裏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謝公屐”。謝靈運出遊時常穿木屐,上山時則去其前齒,下山時則去其後齒,世稱“謝公屐”。其山水之愛可謂用心良苦。

當謝靈運獲罪受刑時,他作了一首詩,既抒發了心中對劉宋政權的不滿、怨恨,更流露出對生死無複關注的人生態度。結尾二句“恨我君子誌,不獲岩上泯”,表現了一生鍾愛山水,但不能終歸於山林的深深遺憾。

雖然謝靈運的山水之情有無奈與放縱的成分,但他的空穀獨步、碧水清音為山水詩的創作打下了堅實的生活基礎。

遊得浮生半日閑

唐代詩人白居易曾在《讀謝靈運詩》中寫道:“謝公才廓落,與世不相遇。壯士鬱不用,須有所泄處。泄為山水詩,逸韻諧奇趣。”謝靈運正是將政治理想不能實現的苦悶轉為對山水的迷戀。他遍遊江南的名山大川,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以山水為題材進行大量創作的著名詩人。

在他的作品中,奇麗秀美的山水風光如詩如畫一般呈現在人們的眼前,早已厭倦了“平典似道德論”的玄言詩的人們馬上為之耳目一新,因此,出現了每有一詩傳至都邑,貧賤人等莫不相抄的情形,大有洛陽紙貴之勢。讓我們讀一讀他的代表作品《登池上樓》,感受一下其中的韻味。

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反窮海,臥屙對空林。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這首詩作於謝靈運在永嘉任上的春天。當早春的陽光驅走了冬日的嚴寒,詩人登樓遠眺,感慨萬千。雖然全詩基調略顯低沉,但池塘春草,園柳鳴禽,著實讓人感到美好的自然景色在詩人的內心喚起的無限喜悅。潛虯自賞幽姿,飛鴻響遠四方,而自己呢?進退維穀。進取功名?智所難為。退隱耕田?力不從心。心境複雜,臥對空林,一個冬天就這樣無可奈何地過去了。乍暖還寒,憑欄遠眺,濤聲盈耳,青山滿目,陽光明媚,春色無限。碧綠的嫩草環繞著春水,快樂的小鳥在柳林中歡歌,祁祁豳歌,幽幽楚吟,離群孤苦,歸思萌生,要效仿古人的遺風,歸隱山林,無苦無憂。

這樣,全詩以潛虯、飛鴻起興,象征著退隱與建立功業,聯想起自己的人生境遇,無奈中臨窗遠眺,耳聞目睹江南的早春景色,有感於此,引起歸鄉、歸隱之思。因情見景,見景生情,層層推進,自然灑脫。特別是“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二句,簡直是神來之筆,無一絲一毫的雕琢痕跡,渾然天成。薑夔《白石道人詩說》謂詩有四種高妙,第四種是“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稱此二句自然高妙,當之無愧。《南史·謝惠連傳》中記錄了這樣一則有趣的故事:謝靈運在永嘉西堂賦詩,終日不得,睡去後,忽然夢見謝惠連,即得“池塘生春草”句。所以他說:“此語有神功,非吾語也。”強烈的春天氣息,萬物複蘇的生命感受,躍然紙上。

從《登池上樓》這首詩中,我們可以把握住謝靈運山水詩在結構上的基本特點:一是先交代遊覽時間、地點或時令景色;二是遊曆經過,描山畫水,極盡能事;三是聯係景物,抒發內心的情思,而這情思無外是在老莊思想的影響下,對於現實生活產生的失望和苦悶情緒,或是抑鬱深沉的哀愁,或是以愉悅的姿態表現出消極的曠達。而最有價值的、最為人們首肯稱道的是第二部分。這一部分是“出水芙蓉”風格的鮮明表現。在《登池上樓》中即為:“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初景草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在《石壁精舍還湖中作》有這樣的詩句:“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遠看,密林山壑漸漸湮沒在茫茫的暮靄之中,天邊的晚霞在愈來愈濃的夜色中彌漫消散;近觀,散發著清香的層層相疊的菱蔓荷葉在清清的湖水中投下濃重的陰影,依依相連的水草在微風輕波中搖曳生姿。恬淡幽靜的景致曆曆在目,如詩如畫的湖光山色真是令人心馳神往,如醉如癡。

在謝靈運的詩作中,這樣優美的畫麵比比皆是。“遠岩映蘭薄,白日麗江皋。原隰荑綠柳,墟囿散紅桃”(《從遊京口北固應詔》);“連障疊巘崿,青翠杳深沉。曉霜楓葉丹,夕曛嵐氣陰”(《晚出西射堂》);“密林含餘清,遠峰隱半規”,“澤蘭漸被徑,芙蓉始發池”(《遊南亭》);“疏峰抗高館,對嶺臨回溪。長林羅戶穴,積石擁階基”(《登石門最高頂》)。這裏,遠山映樹,白日麗江,原上綠柳,墟裏紅桃,群山連碧,楓染晨霜。密林中浮動著的嵐氣若有若無,夕陽下的逶迤群山半顯半隱。幽淡的蘭香彌散於小路,淺粉色的荷花競放於湖中。疏峰抗館,對嶺回溪。長林羅戶,積石擁階。樹影山光,雲容花色。曲寫人微,如入真境,沒有絲毫的雕飾,不用任何典故,在自然的所見所聞的描摹中浸透著精思密慮。它不僅讓我們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無窮勝境,更讓我們從對山水的精雕細刻中品味了詩歌藝術的永恒魅力。自然山水的美再也無法逃脫謝公的雙眼、心靈和詩筆。

謝靈運的山水詩不像陶淵明的田園詩那樣,把主體情感傾注到所寫景物之中,而是以山水為獨立的描寫對象,對山水進行精雕細刻,力求形象逼真。所以情、景有時難免相分,關於玄理的闡釋不免乏味。但從藝術表現上看,謝詩善於抓住景物特征,以精練準確的詞句出之,故靜而不壅,優美生動,富豔精工,典麗厚重。鍾嶸在《詩品》中評價道:“故尚巧似,而逸蕩過之,頗以繁富為累……然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典新聲,絡繹奔會。譬猶青鬆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未足貶其高潔也。”這裏鍾嶸客觀地指出了謝靈運山水詩的缺點:“繁冗縟采,寓目則書”。加之“記出遊——寫景物——抒理思”的單一而少變化的結構,給他的創作帶來了有句無篇的缺陷。然而那些名句有如灌木中的青鬆,塵沙裏的白玉,自成高格。如: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登池上樓》

石淺水潺淩,日落山照曜。

——《七裏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