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嶽在十二歲的時候和楊氏訂婚,結婚之後,二人感情很好。可惜,上天偏偏嫉妒幸福的人,在他們婚後第二十四個年頭裏,楊氏因病去世,留下了潘嶽獨自一人飲泣。從詩作中可以看出潘嶽在妻子死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他本是想要留在家中陪伴妻子的亡魂,卻因為朝廷的公事繁忙,不得不離家遠去。
陪伴妻子的願望難以實現,潘嶽內心的悲戚從詩句中汩汩流淌出來,後世文人認為潘嶽的悼亡詩有著“其情自深”的特點,十分感人。賈充與李氏的離別詩雖也很感動,最後卻依然還是勞燕分飛,就連他與李氏的一雙兒女跪地請求賈充去看望一下李氏的時候,他都硬起心腸,沒有答應。
在冰冷的事實麵前,再情深的詩句也隻能是空留墨香了。楊氏如果沒有死去,待到人老珠黃之時,潘嶽是否還會對她懷有深深的眷戀,還是會像賈充一樣另覓新歡,這都是不得而知的事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楊氏的死亡留給了潘嶽無盡的思念,而苟活的李氏卻是令自己和賈充都陷入了萬劫不複的尷尬境地。
“庶幾有時衰,莊缶尤可擊。”潘嶽想效仿莊周,冷淡對待妻子離世的事實,隻是情深許許,他越是想要忘記,記憶便越是銘刻,令他愁鎖眉心不得展。唐朝詩人李商隱歎息道:“隻有安仁能作誄,何曾宋玉能招魂。”潘嶽(字安仁)成為了多情男人的代表,而賈充則背上了薄情寡義的惡名。其間誰是誰非,這個中緣由也不必多探究了,反倒是留下的這兩首多情詩歌值得後人反複玩味。“絕奇石”的思戀
西晉人蘇伯玉前往蜀國(今四川省)服吏役,久不歸家,妻子在長安思念不已,就將心中所思化為筆法,描繪在盤子之中,寄托自己的思念之情。明人胡應麟說它為“絕奇石”。其實,拋開這些層層華麗的外衣,這隻不過是一個妻子最為平常的思戀。
山樹高,鳥啼悲。泉水深,鯉魚肥。空倉雀,常苦饑。吏人婦,會夫稀。出門望,見白衣。謂當是,而更非。還入門,中心悲。北上堂,西入階。急機絞,杼聲催。長歎息,當語誰。君有行,妾念之。出有日,還無期。結巾帶,長相思。君忘妾,未知之。妾忘君,罪當治。安有行,宜知之。黃者金,白者玉。高者山,下者穀。姓者蘇,字伯玉,人才多,知謀足。家居長安身在蜀,何情馬蹄歸不數。羊肉千斤酒百斛。令君馬肥麥與粟。今時人,智不足。與其書,不能讀。當從中央周四角。
——蘇伯玉妻《盤中詩》
此詩見於《玉台新詠》的第九卷。《古詩源》中提到:“使伯玉感悔,全在柔婉,不在怨怒,在深於情。”又說:“似歌謠,似樂府,雜亂成文。而用意忠厚。千秋絕調。”可見,對這首詩的評價頗高。
《盤中詩》之所以能令無數後人欲罷不能地欣賞,奇妙之處便在於它的文字排列順序,從中央到四周盤旋回轉,好像珠走玉盤,屈曲成文。雖然最初的圖片早已失傳,但是從之後人們對於它的複原圖片來看,蘇伯玉的妻子所下心思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擬的。
作為一首簡單質樸的愛情詩歌來講,《盤中詩》在詩歌的最初用三字比興,將對丈夫的思念,通過山林高木、悲鳥啼鳴、泉水深深、鯉魚肥碩表達出來。因為棲息在樹林裏的飛鳥飽受著寒風和淒苦的折磨,所以才悲鳴不斷,而在泉水中遊樂的鯉魚,正是因為魚水之歡,所以才能長得肥碩。
這位妻子巧妙地告訴丈夫,她就猶如那得不到滋潤的飛鳥一樣,在長安翹首等待遠方的丈夫,而日益消瘦。這份刻骨的相思在盤中回旋寫下,那循環的不僅是文字,還有妻子如海深的愛戀。經書上常常勸誡世間男女,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往往是惱人的煩心事。這番箴言對於俗塵中的男女卻是空言,他們置若罔聞,因為但凡嚐過愛情的滋味,誰還能夠把持得住思念的心事。
蘇伯玉的妻子並不是天生就長了一顆妖嬈不安定的心,她不是那個前生被牧童所救的白蛇,今生為了報恩才來到蘇伯玉身邊,她隻是一個平凡的女子,她需要平凡的嗬護和溫存。同樣是凡心波動,蘇伯玉的妻子將情感寄托在詩歌之中,她想讓蘇伯玉知道,她對他的思念,從來就沒有改變和中斷過。這個女子用自己的蕙質蘭心,為她遠在蜀地的丈夫繪製出了一幅思戀圖。
如果蘇伯玉有心,定然會風塵仆仆地趕回,因為他的妻子和他塵緣未了,他們的姻緣不能因為他的久不歸家就籠罩上夭折的陰影。“出門望,見白衣。謂當是,而更非。”蘇伯玉的妻子抱著強烈的思念,甚至於連路過門口的陌生男子都當作了丈夫的身影,由此可見她內心糾結的思念有多深。
然而在這難解難分的思念之中,隱藏的也有妻子無限的擔憂,她害怕丈夫在外另有新歡,將她遺棄,所以,便先為自己樹立良好的形象,她希望這樣可以令丈夫放心,可見在那個不平等的年代,女子想要守候一份感情是多麼的不容易。
而後蘇伯玉的妻子便對丈夫展開了聲聲呼喚。她知道丈夫才華出眾,為了讓丈夫早日回家,她便隱晦地提醒丈夫,不要愛惜馬匹,須得快馬加鞭地趕回長安來,因為這裏有做妻子的為他早就準備好的酒肉和宴會。情感在這裏達到了高潮,而整首詩歌也就在此邁入尾聲了。“今時人,智不足。與其書,不能讀。當從中央周四角。”指點人們該如何去讀這首詩,不過考據下來,不像是女詩人所作,反倒像是多事的後人填上的。想來女詩人如此熱切地期盼丈夫的歸來,不可能用如此輕蔑的語氣來指點丈夫該如何讀這首詩,所以,最佳的解釋便是後人附加。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一首巧妙的詩歌,是蘇伯玉的妻子用智慧唱出來的詩歌。個中意味想來隻有蘇伯玉最能明了。據傳這位才子在接到妻子的禮物後,當下快馬加鞭,趕回了長安,與妻子團聚。可見夫妻情分,果然在這《盤中詩》中體現無疑。
古時候的男子多以建功立業,光耀門楣為榮,娶妻生子隻是為了傳宗接代,所以,女人的地位大多被放置得很卑微。像蘇伯玉妻子這樣的女子不會在少數,丈夫出門尋求功名,妻子獨守空房,等待中度日。
愛上一個不回家的男人比愛上一個花心的男人更為淒涼,因為花心的男人總還是能日日見到,而不回家的男人便意味著隻能在回憶中相見。女人天生的敏銳氣質使得蘇伯玉的妻子用這般婉轉的方式,督促蘇伯玉回到家中,她這番決絕的心思,隻怕是那個時代少有的。
這一首詩歌大多是三字成句,使得整首詩歌讀起來語氣急促,不像其他思戀詩歌那樣溫婉緩慢,反而表現出一種急躁和不安的情緒。這或許也與蘇伯玉妻子的心境有所契合,正因為丈夫出門久不歸來,所以,她的內心才從最初的纏綿委婉,轉化成了躁動不安的激烈幽怨之情。
讀起來,整首詩歌有著幾分童謠的意味,這樣的思婦詩並不多見。情趣之中透露著倔強,思念之中隱藏著深意。《盤中詩》不像是一首女人對男人祈求憐愛的詩歌,反倒像是一個倔強的手勢,孤獨地凝注在時間中。多情總被雨打風吹去
上古之人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愛情是彼此放不開的糾纏,糾結在對方的掌心中,延伸成條條紋路,長的是生命線,短的是愛情線,要通過命運來見證的愛情,往往躲不開的,是那注定反複無常的宿命。所以,《牡丹亭》中才會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
古人說得有道理,這世間的情愛皆是人們執意而為,他們不會想到百年之後,事情會如何終結。在命運強大的推力下,一些暗示性的情感盤踞人們心中,久久纏繞,指引他們完成在這世間必須要經過的路徑,便是歡愛。
而其中,女子則更深地陷入了這個命運的陷阱之中,但她們往往還不自知,心甘情願地坐井觀天,仰望頭頂那個男人,在井底上演著獨角戲,一場關於愛和等待的獨角戲。
孤雁
昔年無偶去,今春猶獨歸。
故人恩義重,不忍複雙飛。
連理
墓前一株柏,連根複並枝。
妾心能感木,頹城何足奇。
據傳這兩首詩是南朝梁代衛敬瑜的妻子所做,《孤雁》和《連理》是後人為了呼應詩中詠歎的內容而加上去的題目,倒也算是切合主題,將王氏所要表達的生死不渝、死生契闊的情感囊括其中。
王氏在《南史》中稍有記載,這個女子嫁於衛敬瑜,卻在沒有盡享夫妻之樂的時候,衛敬瑜便染病身亡,那年的王氏還正是芳華猶存,容貌佳麗。家人勸她再嫁,為自己謀求一個安穩的後半生依靠。不料王氏卻斷然拒絕,她要為丈夫守節,直到終老。
其實再嫁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當時的許多男女並不像之前的朝代那樣,刻意去遵循陳規陋俗,而王氏卻甘願為丈夫獨守後半生的歲月,成為了那段曆史的傳奇。也許,命運就是如此,當它將一些人引到固定的地方時,便不會讓他們再輕易離開。無論歲月變遷,還是時空更改,這些人都甘願停留,在原地看著情絲彌漫,而他們亦不願出逃。
王氏的命運大概便是如此,她在凡間與一個男子相愛,之後被死亡帶走愛情,接著她開始無止境地等待,不關乎愛情,隻關乎回憶。在記憶的輪盤中輾轉,不知道王氏能否尋得最後的心之所安。
相傳在寡居之後,王氏為衛敬瑜親手栽種了樹木百棵,就栽種在衛敬瑜的墳墓前。一年之後,這片成林的鬆柏竟然結成連理,不複分開,故而王氏寫下詩歌,以作紀念。詩句簡單易懂,但實則需要讀者悉心體會,才能真正明白其中蘊含的深意。
王氏無意遵從舊時的成規,隻是因為對丈夫綿密的愛,她甘願在愛情萌芽之時,繼續灌溉雨露,直到嫩芽成為參天大樹。而她便可以在樹下依靠,那盤根錯節的回憶可以帶她回到最初、最美的地方。
人間的事情就是如此,相愛的人不能長久,不愛的人偏偏糾纏。衛敬瑜墓前的樹一定長得蔥翠可人,因為那是王氏用心栽灌,悉心照料而長成的,王氏希望借助樹木來傳達她對丈夫的深情,縱使最後隻有她一個人,但上天定能看到。
就好像她在詩中引用的典故,“頹城何足奇”,那位妻子傷心丈夫死去,在城下痛哭流涕,感動所有路人,而她也可以借助樹木,將感人的情感傳達出去。執著的愛情不知道耗掉了人間多少美容顏,這情感竟然有著這樣尖銳、勢不可擋的力量,令枯木逢春,令鬆柏成連理,令笑容可以長存心間。
情愫升起,如同湖畔的水草,纏住王氏的心,讓她無法,也不願離開。如同糾結的連理枝,王氏對丈夫的感情就是這樣扯也扯不斷,雖然她就好像孤雁一樣無人照管,可她情願守候最初的那份情感,獨自思念。她自恃情深意厚,但在看到雁子失去配偶後,總是年複一年地孤身飛翔時,她才明白,世間真情,無論飛禽還是走獸,皆是生死不渝。
因為死亡的橫刀奪愛,使得王氏隻能抱著熱切的向往,在回憶中苦苦度日,而生離有時候卻是要比死別更令人難過。女人在感情的遊戲中總是顯得蓄謀已久,她們好像矜持的公主,從不輕易吐露心聲。然而卻在一些小事麵前,總是輕易地就暴露出了內心的好感,離別對女人是考驗,她們往往像未經世事的少女,不諳其道。
花庭麗景斜,蘭犏輕風度。落日更新妝,開簾對春樹。鳴鴯葉中響,戲蝶枝邊騖。調瑟本要歡,心愁不成趣。良會誠非遠,佳期今不遇。欲知幽怨多,春閨深且暮。
——劉令嫻《答外》二首(其一)
這是情詩,劉令嫻寫給丈夫的思念之書,一覽無遺地展示了自己從愛上到嫁人這一路上的心事曆程。丈夫出遠門,久不歸還。妻子內心無法按捺,隻得寄情於詩詞,希望可以緩解心中焦慮。
詩中呈現出一番庭院春景,絢爛多姿。詩人觸景生情,隨著春光的爛漫到日暮的落下,她的內心也漸漸沉靜,春光容易逝去,好景不複長存。詩人感歎和丈夫共同相守的時間本來就不多,偏偏還要忍受這不斷的別離,讓她獨自一人在這無限好的春光中自怨自艾,苦苦悲切。
女子的心,六月的天,十分易變。隨著詩句的婉轉,可以看到詩人流動的心境,一個人在滿目春光中,上演怨婦思春這出折子戲。
且悲且歎,全是女人無奈的心事。
若是,她們對人間情愛的法則多了解一些,就會明了,在這個遊戲中,主動付出最多的那個,便是最後忍受傷害最慘重的一個。
表麵上,她們情深意重,而丈夫們顯得無知薄情,事實上無知的是她們,反而是那些男子懂得收放自如,在感情中遊弋自如。女人容易被表麵的溫柔浪漫擊倒,而自己也容易沉迷在浪漫中不能自拔,以至於獨角戲中,隻見悲離,不見歡合。
樹林與相思結緣
中國古人善於用客觀事物以寄托心中相應的情感。折柳送別、鴻雁傳書、花木喻誌,都較為常見。表達男女相思情懷的事物也很多,諸如相思鳥、斷腸草等。唐代詩人王維的一首“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傳遍大江南北,傳誦了十幾個世紀,可謂家喻戶曉了。在世人心中似乎還是民間廣為流傳的白居易《長恨歌》中“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這幾句詩更為有名。“比翼鳥”和“連理枝”常用來形容男女間非常鞏固穩定的情感關係,即使棒打鴛鴦,死後亦可借此向世人昭示兩人親密無間的情感。
樹木與相思結緣,中國民間早已存在。徐陵所編《玉台新詠·焦仲卿妻》結尾詩雲:“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鬆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可見漢代樹和人的思念已聯係在一起了。對這種聯係記敘更為詳細的是晉幹寶《搜神記》中的《韓憑夫婦》故事。這則故事最早見於托名曹丕的《列異傳》:“宋康王埋韓憑夫婦,宿夕大梓生。有鴛鴦,雌雄各一,恒棲樹上,晨夕交頸,音聲感人。”事雖簡略,但《搜神記》故事正來源於此,故事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