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流落在塵埃中的女子(2)(3 / 3)

宋康王(前318—前286年在位)的舍人韓憑,娶妻何氏。何氏貌美,被康王奪去。韓憑心存怨恨,康王把他囚禁起來,判刑四年,白天守城,夜晚築城。何氏偷偷寫信給丈夫說:“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不料書信為康王得到,示以左右,無入能解其意。後大臣蘇賀說:“‘其雨淫淫’,是說憂愁和思念。‘河大水深’意指不能互相往來。‘日出當心’則表明心有死誌了。”

不久,韓憑自殺身死。何氏也暗地裏把自己的衣服弄腐爛了。一天,她與康王登高台,欲趁機跳台自盡。康王手下馬上去攔她,可衣服著手即斷,沒有拉住,遂跳台而死。她死後在衣帶中留下遺書:“大王願我生,我自願死,希望能把屍骨賜予丈夫合葬。”康王大怒,讓人把他們分開埋葬,故意使其隔而相望。他得意地說:“你們夫妻相愛不已,如能使兩墳合為一處,我就不阻攔了。”

這話說過之後,很快就有兩棵大梓樹分別從兩個墳頂長出來,僅十來天長得有一摟多粗,樹幹彎曲互相靠攏;樹根在地下盤結在一起;樹枝在天空中紛雜交錯。又有一雌一雄兩隻鴛鴦棲息樹上,晨夕不去,交頸悲鳴,音聲感人。

宋國人很同情這對夫妻,於是稱他們墳上的樹為“相思樹”。“相思”之說即由此而來。南方人說鴛鴦鳥就是他們夫婦的靈魂變的。如今在睢陽縣(今河南商丘南)有韓憑城,關於韓憑夫婦的歌謠還在那裏流傳。

正如故事結尾所言,它在民間廣為流傳,對後世產生了巨大影響。如用變文敷衍這一傳說的《韓朋賦》見載於《敦煌變文集》。這一傳說對文人創作影響也很深刻。唐李白詩《白頭吟》結尾雲:“古來得意不相負,隻今唯見青陵台。”這裏的“青陵台”即是指傳說中韓妻自跳之台。據唐李元《獨異誌》和晉袁鬆山《郡國誌》載,此台是“宋王納韓憑之妻”後,“使憑運土”所築。李商隱曾有《青陵台》詩雲:“青陵台畔日光斜,萬古真魂倚暮霞。莫許韓憑為蛺蝶,等閑飛上別枝花。”大詩人白居易亦在其《長恨歌》結尾處引“相思樹故事”為典故來表現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戀情。當代著名詩人舒婷的《致橡樹》也有:“我如果愛你……/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裏/……”

《韓憑夫婦》對後世產生影響自有許多深刻的原因,這主要還在於:

首先,故事中敘寫了堅貞不屈、生死不渝的愛情。這種至善純真、天地人世間最美好的情感是古今中外文人著力潑墨的區域,但在寫實藝術作品中,特別是在現實生活中,這樣的愛情很是罕見,它總會被這樣或那樣的世俗的泥沼所汙染,在人的情感世界中留下許多遺憾和無奈。因而這種美好的情愫就成了人們追求和呼喚的目標,借作品獲得在生活中很少能得到的“替代性”滿足。在這則故事中人們無疑會得到這種藝術享受,特別是故事的極具浪漫主義特色的結尾,寄托著多少人的美好理想和願望!

其次,故事吸引人的原因還在於其中蘊藏著強烈的反抗精神。奪妻之恨是可想而知的,但韓憑的不幸在於他的對手是國王。力量對比如此懸殊,他的反抗就隻能在心裏怨恨和選擇自殺。這種反抗看似無力,但處在他的境況中,這是他所能采取的最好最極端的反抗方式,其中反映出的強烈反抗精神是極其可貴的。男人的反抗結果是一死,作為沒有社會地位的女人,何氏除了在心中保持對丈夫的忠貞和對宋王的仇恨,她的反抗道路更為艱難曲折,也更顯得激烈。何氏被奪後,並沒有因進了皇宮而忘了夫妻恩情,所以偷寫密信決定以死殉情。但她的死並不像韓憑那麼容易,而是費盡心機,終於實現了抗爭殉情的心願。這種反抗精神是用肉體的消亡為代價來表現的,因而更顯珍貴。

故事中的反抗精神表現得更為激烈充分的是結尾。求合葬觸怒康王,他對死人也不放過,讓他們生不能在一起,死後也隻能咫尺相望。但夫婦二人的真情感動天地。衝破康王的阻撓,變為根交枝錯的巨樹,化作交頸相鳴的鴛鴦,也要繼續他們的戀情,頑強地反抗著康王的凶殘。這比《孔雀東南飛》的結尾更有力量,更感人至深。“相思樹”和“鴛鴦鳥”也成了他們不可分離的愛情和強烈反抗精神的象征。

另外,小說對人物形象的刻畫也是相當成功的。宋康王在曆史上就是個昏庸殘暴的君王。《史記·宋微子世家》中稱其“淫於酒婦人,群臣諫者輒射之,於是諸侯皆曰‘桀宋’”。對這一人物,文中用奪人妻、害人夫和合葬作梗幾個情節使其殘暴昏庸的醜態躍然紙上。

何氏不僅貌美,且忠於愛情。被迫進宮後即準備以死殉情,把死當成反抗昏君的手段,她的反抗雖然曲折艱難,卻堅決而機智,更突出了她“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美好品格。正如相傳為何氏所作的《烏鵲歌》中所唱的:“烏鵲雙飛,不樂鳳凰;妾是庶人,不樂康王。”

身遭不幸的東海孝婦

被人稱為“元人第一”的關漢卿,其代表作是《竇娥冤》。劇中的主要情節明顯受到了幹寶《搜神記》中《東海孝婦》的直接影響。

據有關史傳記載,中國曆史上有關孝婦的故事出現較早也較多。《淮南子·覽冥訓》中有“庶女叫天”的記載,後高誘為之注雲:“庶賤之女,齊之寡婦,無子不嫁,事姑(婆婆)謹敬。姑無男有女,女利母財,令母嫁婦,婦益不肯。女殺母以誣寡婦。婦不能自明冤結,叫天,天為作雷電,下擊景公之台。”這就是對孝婦故事影響較大較早的齊寡婦傳說。高誘作注之前,劉向《說苑·事類賦注》卷二亦引其佚文,情節較高注簡單。二者重在寫婦之孝,基本情節相同。

《說苑》卷五又載“東海孝婦”事,《漢書·於定國傳》也記有此事。但這時的孝婦故事已有變化,增加了內容,更主要的是借孝婦事突出於公形象。於公乃漢宣帝廷尉於定國之父,《漢書·於定國傳》雲:“其父於公,為縣獄吏、郡決曹,決(斷)獄半。羅文法者,於公所決,皆不恨。郡中為之生立祠。”可見這時孝婦故事已讓位給公案故事而成為次要內容。

另外,宋王韶之《孝子傳》又記有周青傳說,孝婦已有名姓,大致情節與齊寡婦傳說基本相同,隻是結尾變雷電擊台為熱血逆流。可見,宋以前類似傳說已頗為流行。

幹寶的《東海孝婦》顯然是在這些故事傳說的影響下,綜合眾多的情節而創作完戰的。他成了孝婦故事的集大成者。至此,孝婦故事已基本成為一種故事類型,情節較為整齊詳細。

故事講的是:漢代東海郡有一寡婦名周青,奉養婆婆十分孝順。婆婆說:“你養我很辛苦,我年事已高,死不足惜,何必再連累你呢?”於是懸梁自盡。她女兒認為是周青殺了婆婆,告了官。官府拘捕了周青,周青受不了酷刑折磨,被迫認罪。當時的獄吏於公執法剛正嚴明,他說:“這個媳婦養姑十餘年,因孝而得名,必不殺母。”太守定案時,沒采納於公的意見,於公爭辯無效,哭著離開了官府。

周青被殺以後,東海連續三年大旱。後任太守到任,於公說:“前任太守殺了一個孝婦,才有今日之旱。”太守立即親自去祭奠孝婦,並在她的墓上設立標誌以示表彰。於是天立雨,歲大熟。

據當地的老人傳說:周青將被殺時,請求在車上插立十丈長的竹竿,上懸五色旗。當眾發誓:“如果周青有罪,情願被殺,血向下流;如果死得冤枉,血則逆流。”行刑後,她的血呈青黃色,沿竹竿上流至頂,又順旗流下。

這就是孝婦故事的基本情節。盡管不同時期的人們對它都有不同程度的加工創作,但作為一種故事類型,讀者在欣賞時卻可以從中解讀出不同的意義。接受美學認為:文學本身是一個多層麵的開放式的圖式結構,它的存在意義和價值僅僅在於人們可以對它作出不同的解釋,這些解釋既可以因人而異,也可以因時代的變化而有所不同。但無論哪一種解釋都是有意義的,也是合理的。從對幹寶的“孝婦故事”的解析中,至少可以解讀出三個層麵的意義:一是孝婦之冤;二是於公為官之正;三是當世吏治之昏。故事本身就像一個信息源,其中蘊藏著無比豐富的信息供人們解讀。對它自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無論如何,它的主要內容仍在寫孝婦,從這一角度講,這篇故事的思想性和藝術性都是相當完美的。首先,孝婦故事的生成有著豐富的生活基礎。《漢書·於定國傳》中,於公實有其人,他為之昭雪的孝婦事亦當實有之。《後漢書·循吏·孟嚐傳》又記有上虞寡婦事,情節與“東海孝婦”基本相同,且記有孟嚐引述於公為孝婦昭雪鳴冤一事,二者互相參證。《晉書·列女傳》的陝婦人事與上虞寡婦事均見於正史,當實有其事。事雖有別,但孝順和冤屈的情節基本相同。封建製度下崇尚吏治,人群劃分等級,法製不健全。官吏執法隻能靠道德自律,沒有外在力量的約束。因此,人很難不以情代法,主觀武斷,所以社會中冤情必多。漢代武帝時即崇尚吏治,《史記》中有循吏和酷吏兩種,且酷吏極多。晉代世族門閥製度等級森嚴,下層人民該有多少不平和冤情可想而知。關漢卿所生活的時代,也是社會亂離,人與人之間極不平等的曆史時期。所以從孝婦冤情故事盛傳的幾個曆史時期的社會狀況中可見,孝婦故事隻不過是大量存在於生活中的冤情事實的一種,相對而言更為典型,是生活現象的集中反映。

其次,故事中先寫婦人之孝,後寫婦人之死,這一筆法很有特色。如隻寫其冤死則流於平淡無奇。文中簡寫其孝,用孝以襯其冤,孝與冤死對比,孝婦愈孝,則其死之冤愈鮮明突出。文中最後又寫了孝婦死後熱血逆流,大旱三年。這一浪漫主義結尾被關漢卿所繼承並發揮,除保留原有的浪漫情節外,還增加了冤魂訴冤複仇的新情節。對孝婦故事類型作了重大發展。孝婦枉死,天地才有奇變,天地及事物違反常規的變化是因孝婦死引起的,這才更顯示出孝婦之冤之奇,所以,這一浪漫的情節,正是故事本身最具藝術性的地方。

總也抹不去的幸福

王安豐(王戎)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於禮為不敬,後勿複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遂恒聽之。

這是記述西晉吏部尚書王戎夫婦間的一個小故事。王戎勸妻子不要稱他“卿”,因為這種稱呼很隨便,夫妻間一般不宜使用。而他妻子卻說,我是因為愛你,才稱你為“卿”,我不稱你為“卿”,還有誰更有資格稱你“卿”呢?“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寥寥數語,便將其熱烈、大膽的感情表現出來了。王戎無奈,隻好任憑她叫去了。王戎妻的熱情奔放,即使拿到今天來看,也稱得上開放派了。

夫妻間可謂無話不說,因而,錄其一語,便足以表現出婦女最細膩的情感。如《排調》記丹陽尹王渾夫婦間事。王渾與妻子鍾氏一起坐在庭院裏,見兒子王武子走過,王渾高興地對妻子說:“生個這樣的兒子,足以令人欣慰了。”妻子笑著說道:“若使新婦得配參軍,生兒故可不啻如此。”意思是說:“假如我能婚配參軍(王渾的弟弟王倫)的話,生的兒子本來可以不止這樣呢!”妻子對丈夫的誇獎在內心裏是十分甜蜜的,然而嘴上卻不說,反說自己本來可以做得更好呢。話中似有責備丈夫的意思,實則表達了對丈夫的滿意和親切之情。

夫妻之間的愛情生活是甜美的。然而,麵臨愛情、婚姻的選擇,女性們所走的道路是不同的。《假譎》第九則中劉氏母女二人,因戰亂而流落江南溫嶠(曾任東晉司馬)處。劉氏托溫嶠給女兒找個女婿,溫嶠因見其女“甚有姿惠”,自己又喪妻已久,便有意給自己定親。他回話說已找到了一戶人家,門第、名聲都不比自己差,並送上一玉鏡台作聘禮。至拜堂後,新娘用手撥開紗扇,拍手大笑說:“我固疑是老仆,果如所卜。”一句話便寫出了劉氏女對這樁婚姻的滿意和喜悅之情。在戰亂年代,找一個安定的依靠是極不容易的,更何況找一個像溫嶠這樣有名望、有地位且人品極高的丈夫呢?又如東晉士族諸葛恢的大女兒,曾是太尉庾亮的兒媳。新寡後,其父答應將她嫁給江玄思,她卻不從,但最終經不住江郎的追求,默然相許了。《尤悔》第二則中的顏氏女則是自認為婚姻不幸福,卻又因丹陽尹王渾家門第高貴而不敢離婚。《惑溺》第五則中女主人公賈充(曾任三國魏尚書仆射)女更是一個大膽追求所愛的女性,甚至與韓壽(官至河南尹)偷情。其文曰:

韓壽美姿容,賈充辟以為掾。充每聚會,賈女於責瑣中看,見壽,說之,恒懷存想,發於吟詠。後婢往壽家,具述如此,並言女光麗。壽聞之心動,遂請婢潛修音問,及期往宿。壽蹺捷絕人,逾牆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覺女盛自拂拭,說暢有異於常。後會諸吏,聞壽有奇香之氣,是外國所貢,一著人,則曆月不歇。充計武帝唯賜己及陳騫,餘家無此香,疑壽與女通,而垣牆重密,門閣急峻,何由得爾!乃托言有盜,令人修牆。使反曰:“其餘無異,唯東北角如有人跡,而牆高,非人所逾。”充乃取女左右婢考問,即以狀對。充秘之,以女妻壽。

這個故事是以真摯愛情的最終勝利為結局的。作為父親的賈充無可奈何,隻好秘而不宣,將女兒許配給韓壽,以了結這段私情。故事的大致情節與後來《西廂記》頗有些相似,隻是人物形象還不夠豐滿,卻初步具有了小說的雛形。文字簡潔生動,且富表現力。與此篇相映的,是《賢媛》第十八則中的西晉時庶族女子絡繡,為了增光自家門第,而甘願做妾,嫁給了士族出身的安東將軍周浚。女主人公的思維方式和思想觀念,反映出了魏晉時期庶族階層對較高門第的傾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