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鳴沙之禱(3)(1 / 3)

隻要有了樹木和小草,沙丘與風就會和綠色和諧地纏綿,溫情脈脈,沙丘不再移動,風則晃動著胡楊與小葉楊,把大漠的日光篩成無數金色碎片,讓秋色醉人。

種樹的時節,人和毛驢半夜裏就出發了,星星月亮明晃晃地,沙丘是銀色的,把這銀色的一片踏碎、跋涉,毛驢累了,人渴了,毛驢馱著的那一點水,人與毛驢都不能沾,那是留給樹秧子的,就這一點點水,澆灌、哺育綠色的生命之泉。兩年、三年,會有白楊、青楊的茁壯,有騰格裏沙漠與綠洲之間,閃耀著綠色、和平與愛的旗幟。

這一片土地就會不再饑渴,就會寧靜,有孩子的哭笑聲。

這是上蒼喜樂的。

1994年11月記於陝北榆林,12月寫於北京大戈壁,那磨礪的聲音風從大戈壁吹過,我靜聽著那磨礪的聲音。像戈壁灘一樣寬闊而粗獷啊,不知道是風在磨礪石頭還是石頭在磨礪風?或者竟是連歲月的時光之箭也一起磨礪了。今夜這風又要去穿透什麼?我剛剛撫摸過山丹的明長城,長城沙化了,大漠中遺留的那個城堡是漢武帝時代的,隻是半垛老牆,還有一個歪斜的門框。在牆的角落裏尋找過,隻有一堆沙子,誰知是今沙還是古沙?

這是陽關嗎?是的,現在是一片沙丘,隻留下兩座殘缺的烽火台,由荒沙簇擁著。有人在這裏尋找漢時的錢幣與別的什麼碎片。從陽關西望是古樓蘭和羅布泊,“蠶在吐絲的時候,沒有想到吐出一條絲綢之路”;沙在埋沒的時瘊,豈隻是埋沒了一條絲綢之路?沙是那樣輕柔而又細膩地埋沒著,似乎是想一層層地加以掩蓋,盡可能地原封動。樓蘭古屍也罷,精絕農家的紡車也罷,駱駝城裏駱駝和羊的糞便也罷,假如沒有西方與東方的盜掘者,這一切大休還是完整的,你觸摸它會覺到曆史的餘溫。沙的埋沒是有征兆的,它讓你有逃離的時間,盡管逃離得很匆忙,至少不那麼殘暴和血腥。這是大火、洪荒以及戰爭製造的廢墟所不能比擬的。

我寧可說大漠戈壁中的廢墟多少有點溫情脈脈,它袒露著的沙化的衰敗仍深埋的不為人知是這個世界上比較久遠的一種沉默,早在人類出現之前的千百萬年,沙漠裏的沙子戈壁灘上的石頭便在那裏沉思默想了。

風從大戈壁吹過。

我曾經以為風是西部戈壁上隻有嗓門沒有思維的現代搖滾歌手,搖起沙塵滾過綠洲,讓羊群與孩子們迷失。我站在戈壁灘上又覺得風是想探詢大戈壁的某種秘密,狂暴是因為無奈,你可以說是風吹石頭跑,也可以說石頭把風轟走了,大戈壁從不拒絕風,卻仍然保持了豐厚的荒涼。

真的,我又何必指責風呢?即便在騰格裏沙漠的前沿,當大漠深處的風席卷而來時,因為高高的青楊和並不高大的小葉楊、矮矮的胡楊,風變得輕盈了,沙子落地了。那麼風的怒吼,能不能說是在尋覓曾經的綠色或呼喚新的綠色呢?在西部風沙線上,林林總總的風口,即便如秦始皇一樣修築一條更加高大的萬裏長城也是擋不住風沙的,能夠與之和平共處的隻有綠色,大漠隻拜倒在青枝綠葉下。

風搖晃著樹葉,讓大漠充足的口光在葉片上卷動、翻滾,向日葵的微笑裏有種子的芬芳。

風聲變得柔和,那是另外一種磨礪,風,或者緩慢或者疾速地吹過的那時刻,風便在彈奏,彈奏高山,彈奏廢墟,彈奏亂石,彈奏江河,彈奏青楊,也彈奏天上的雲,啟迪著音樂的最初的節奏,天要下雨了。

沙漠裏就那幾滴雨,那幾滴雨不屬丁我,在今年的雨季,這個地方319毫米的年降雨量,在一次降雨過程中便完成了,以後便是幹旱,便是每分每秒的蒸發,地層像烤箱裏的酥餅一樣一層一層地烤成鬆軟,沙漠是從上到下的,沙漠化是根深蒂固的。

在曆史的演進中,堅固並不是本質。

人造的不朽更加不堪一擊。

沙是大山的粉碎,在風的磨礪下所有渴望重新高大的棱角已經成為夢影,成為沙漠中的沙丘沙山。

沙是風的傑作。誰能想象風是怎樣把…石揉搓成如此的細小而渾圓呢?按照國際慣例,被稱為沙的一個顆粒,直徑必須介於匕05毫米到2毫米之間。這樣的被風揉搓掉所有棱角後的渾圓的沙泣,可以在地球上保存幾百萬年之久。它因為細小便不再容易消失,一粒被風刮到1.6公裏遠處的沙子,隻損去千分之一的重量。

沙經過粉碎,被揉搓掉棱角以及隨後的持久與堅韌鮮為人知。我也是身在大漠後才明白:我腳下的沙丘、我口袋裏被風刮進的沙粒,它們的存在是一種何等的久遠啊,那是真正的古老,而且是活著的古老,人不能不發出感歎:光榮與夢想隻是屬於昨天。

高大的傾坍了,粉碎了。

細小的得了,有福了。

於是,在無風的夜晚,大戈壁上蟲也不叫沙也不鳴,牧者領著羊群遠去,駱駝隊也到了宿營地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一種聲音的撞擊,曠野的呼號。我隻是偶然地在這夜晚信步走來時碰巧聽到了,但我猜想那呼號卻來自久遠去自久遠。或許是從被埋沒的廢墟中傳來的,或許就是那些戈壁灘上的石塊因為風的磨礪而不由自主地發出的感歎。自許為萬物之靈的人類總會問:它呼號給誰聽?大漠曠野的荒涼便回答:呼號就是呼號,呼號而已。

我想起了農人告訴我的大漠中的另一種景象:一次幾乎是瞬間即逝的小雨之後,大片的沙漠頓時變成了花的斑斕的地毯,荊棘之間也會有金杯銀盞般的花朵。那些不開花的沙生植物,則盡情地顯示著自己的嫩綠,簇擁著小小的蒲公英、沙生馬鞭草等無數有名無名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