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朋友,這就是我們的長江、我們的源頭的長江、我們的曾經的長江。我一點也不想掩飾我的杞人之憂:我們正走在一條離開物質財富越來越近、離開江河大地越來越遠的路上。
但願濤聲依舊。
1999年夏日於北京規格讀一個人的作品讀到怦然心動處,那幾句話便不能忘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說:“螞蟻知道蟻丘的規格,蜜蜂知道蜂窩的規格,它們不以人的方式而是按自己的方式知道這些,它們不需要知道得更多,惟獨人不知道自己的規格。”評然是評然了,這“規格”二字卻教人感慨萬千又頗費思量。我們的實際生活中有一些人對“規格”可謂是情有獨鍾,乃至終其一生時仍為“規格”困擾一比如悼詞的字斟句酌、埋在什麼地方及骨灰盒的質地、大小之類一一至於生前,住房、裝修、寫字台的尺寸、小汽車的型號等等,或靜或動,早已炫目了,炫目到讓人隻見“規格”不見其他。
有論者謂,人類社會表層的有序度,某種意義上是靠各種各樣的“規格”來維係的,此言不無道理。就說“辦公重地”吧,人人可以直進直出,你教人怎麼“辦公”呢?至於端坐在太師椅上的“辦公”或“辦私”或另行別的什麼勾當,則屬另一層而,可以暫且擱置不論。前兩年報章上冇消息說,克林頓手下冇位權傾一時的大員,坐了一趟規走隻能由現職總統坐的“空軍一號”專機,群起攻擊之上隻好黯然下台。
1995年深秋,我從粵北的一個貧困山區到廣州,有素相識的老板造訪,自稱同行,邀我去看了看他的寫字樓,並有大著相送。寫字樓裏的裝修先已讓我嚇了一跳,據老板說是“法式的”,而那一張碩人無比帶弧形拐彎的紅木寫字台,則更使我倒抽了一口涼氣,老板說:“這是規格。”見我毫無反應又補充道:“總哉的規格。”我頡生一想:規格楚誰定的?人定的。定“規格”的人又是誰定的?我個願再往下想了,再往下思路便要進入俗套:有一種“規格”是權力給定的,有一種“規格”是錢買到的。
也許,所有的驚牙中最讓人驚訝處是:凡此種種有“規格”的寫字台均不是用來讀書寫字的,你看那老板桌子上的空空蕩蕩便明白了。要說空空蕩蕩也不盡然,老板正在讀的用漢白玉鎮紙壓著的一本5是《中國計謀大全》。
“我是研究未來戰略的。”他從紅木書櫃裏取出一本他寫的書,告訴我,印書的紙是日本進口的,印刷在香港,“我不要稿費,自己掏錢印,想要什麼規格就什麼規格”。並揮筆簽名:“徐鋼先生雅存。”我告訴這位老板,是“剛”而非“鋼”。他隨口甩出一句文言文:“剛者鋼也!”看來正名也難,我倒是想起了自己的寫字台。
正好20年前,因為愛我的幾個前輩的薦舉,我要離幵崇明島到北京工作。其時,我的母親還健在,但畢竟70歲了,老了。北京對我的誘惑太人,而為母親牽掛的心又太沉重。不料老娘卻說:“你走吧。”說完又請來木匠,把她用了一輩子的陪嫁的一張梳妝台改成寫字台送給我。我的心裏頓時淒然,環顧老屋,一張大櫥已經作價賣給別人,母親說:“你姐姐要在鄉下出嫁,這櫥是要給她的,現在隻能給她錢了。”再把梳妝台改成寫字台給我,那真是四壁徒然,除了一張老式的涼床別無長物了。母親卻堅持著,說“你要寫文章的”。這就是我的寫字台。
由崇明島運到北京後,因為氣候幹燥本來光滑的桌麵竟然有了裂縫,太太買來一塊絨布、一塊玻璃板鋪上,便依然用著。況且還有踏腳,能感覺溫熱。在我的6平方米的書房裏,我母親用梳妝台改製的寫字台陪了我20年,安放在我書櫃中的母親的骨灰盒陪了我10年,夜深人靜燈下獨想,常懷感激之情,並且以為自己是幸運的。
不過,我竟不知我的寫字台的“規格”,倘論尺寸,比三屜桌略大。然而因為它留著我母親的氣息,那氣息便彌漫在尺寸之外,談何“規格”?“規格”何用?
文章寫到這兒,我知道己經跟題目的真意相去甚遠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聽說的人所獨獨不知的人的規格,己經並仍在被各種各樣的“規格”所掩埋,人製定了“規格”,“規格”又在切割、纏結人,乃至一個群體的靈魂,因而,為規格正名實在是時不我待了。竊以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認為的人的規格,所指的乃是:人在天地之間大自然中的位置。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位置、又應如何規格呢?
莊子說:“號物之數稱萬,人居一焉。”海德格爾說:“人不是存在者的主宰,人是存在的牧人。”萬物都是存在,人是萬物中的一種存在,人牧養萬物,人更離不開萬物的牧養。人的存在又和家園的存在為一體,家園則又依賴著大地之上的森林、河流、土地而存在。讀者諸君,千萬別把家園與幾室幾廳的居室混為一談,前者是人類生存、發展的生生不息之地,在大尺度的宇宙之中顯示著人本應有的與天地萬物共存共榮的大規格的所在。可惜的是這個所在被人輕視了、踐踏了、汙染了,作為自然規律從而也是生命規律的本質的有序度被徹底破壞了。說到底,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後,人仍不知自己的規格。